第94章 恶虫
下一刻,当李尤将脸按在她自己吐出的东西上时,张游也忍不了了。
“去你养病的屋里,将她收拾干净后带她走,最好给她晃醒。”他摇着轮椅转身道:“莫要同我牵扯什么误会。”
白应留将她横抱起问:“那你将她掺和进来作甚?”
“她这个模样,可不像个聪明人,若不是她要毛遂自荐,我招惹她作甚?至于她有什么算盘。”他晃着折扇,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道:“女人的心思你别猜,直接问。”
幻境里的一巴掌、碎掉的玉镯历历在目,他做的亏心事一清二楚,哪里敢问?
他不言,只是褪下二人脏兮兮的外衫,蹲在她的身边,用打湿的手巾为她擦脸。
清凉感使她清醒了些,鼻尖传来的味道使她意识到眼前人是谁,睁开眼确认的瞬间,眼泪滑出。
“白应留,我害怕。”
“害怕什么?”
彼时寻常不过的对话,在此刻弥足珍贵。
凝视他的双眸许久后,她以指尖轻碰他的手,他未躲开。
“不知道怕什么,我没法子想东西,脑子好像进了一条笔直的路,没法转弯。”
他轻轻回握道:“没法想便不想,好好睡一觉。”
然而四目相对时,瞥见对方眼圈泛红,心里便翻涌出一丝酸楚,不舍得闭眼,倒是期望空气凝滞。
思念落地,脑袋却是昏昏涨涨。家中写好的书信未随身携带,于是她随着心意问:“睡醒后,你还在我身边吗?”
似乎从三河湾出来后,他再未骗过她,只是瞒着,只是躲避,只是转开话题。
“不必去找秦寒霜,我知错了,会改。”
只是看着他的眼神,一下子凉了心。
“从前你沉默不语,你说会改,我信你。如今,我不信了。”
这一刻,白应留知道,自己无药可救了。哪怕从前是个见不得光的杀手,手上滴着厌恶的血,但他可以说,自己是为了家国。哪怕他厌恶自己是个私生子,厌恶自己的存在,是大哥母子雪白衣裳上的污点,也隐隐会将罪责推至白太傅身上。
甚至,明知离开她会令其伤心,他也会说,是为了她好。
只有这一刻,他知道,放逐自我是想要有人拉他站在日光下。这个人如今失望透顶,放手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贪婪,他想要的太多、太浓厚,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以至于她说:“你走吧。”
他不想走,还记得她曾说,若他不在身旁,害怕便只能怕着。怎么害怕了,却让他走了呢?
如此,害怕便落在他的身上。害怕她总是如入定一般发呆,害怕她活得浑浑噩噩,又因为某些人某些事而不得求死。害怕她将日子过成他这般,终日等待一个生或死的理由,以求心安。只是因为,他伤透了她的心。
最害怕的,似乎是无谓。世间爱与恨皆可贵,只要不是无谓。哪怕他口中说着,他总会于她而言,无谓了。
屋里异常地寂静,如同一潭死水,不知隐藏着什么。但白应留明白,如果此时他走了,便再也不会有人这么在乎他。
如此,便是咎由自取。
他带着不甘心问:“你找我,是想亲口告诉我……”
想亲口告诉他的话有很多,可托人转达,可书信相寄。而亲口,只此一次。
她抓着他胸膛前的中衣,覆面而上,颤抖的睫毛直至他一动不动,便也一动不动,唯有唇舌,从试探,到进攻。
她是醉酒之人,不够理智。而他理智到可以嗅见方才呕吐过的臭味,却仍旧沦陷了。
屋内变化使得偷听的张游直呼非礼勿听,捂住耳朵问道:“你有月余不在京城,他这是和谁学的趁人之危?”
萧别离睁大受伤的双眼,要说什么时,听到屋内又传来声音。
“忍一忍,旧疤腐蚀掉,才能用无痕霜重新长血肉。”
原是吻及伤痕,想起她所说的换皮一时,便想陪着她换,不忍心再让她一个人默默痛苦。
不知屋内转变心思,不见屋里情意绵绵,萧别离逞一时口舌之快道:“原来他是不开心想犯个贱,这是您才干得出来的事啊。”
眼看两人要拌起嘴时,屋里突然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鼻息。
他们噤声,兹当是自己动静过大,但细细听去,好像有唇离开的声音。不论它离开哪里,总会困住屋内人,不再多心其他声音,只听她问:“我疼,你就不疼吗?”
他将手臂放在她唇边,又将药膏抚过她锁骨处的伤疤道:“忍一忍,便变美了。”
她狠狠咬过他的手臂,直到这一下疼痛止息后,尚顾不得擦去额头上的汗,便问:“你知道,我为何要换皮吗?”
他原本想得很简单,但她这么一问,便觉得不简单。
“为何?”
“我想找个人,生一个女儿。”
所以方才,是在利用他?
对他好,是因为,他是个有用的人。他总算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可自卑与不安中更甚的是嫉妒,嫉妒她会找的下一个人。
锁骨上的手指一顿,剧痛传来,她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臂要咬,回神后的他下意识将她的双手压在头上,又以身压住这躁动的身躯,问:“除了我,还有谁?”
时光仿若倒回药谷的那个夜晚,他故意箍住她的身躯,看她虚惊一场后,抱着他道:充电。
霎时,她的眼泪汹涌不断,令人想起一只往他怀中钻的白兔,好像是发生在近日之事,又似乎是前尘往事一般遥远。
他将头抵在她耳旁的床榻板子,与她头并头,耳并耳,极力使自己平静地问:“阿尤,还有谁?”
“和亲。”
淡淡两个字对上他骤然僵直的脊背,她心中升起一番得意。原来,他当真不能安排她所有道路。她可以失控,可以令他失控。
然而这念头不是为了赌气,确实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
自打丞相府及笄礼一事后,齐编修得了重用,作为编修夫人,李韵婷少不了与其他夫人们来往。言辞谈论间多有儿女婚嫁之事,譬如吏部尚书的千金与邓将军虽同姓邓,但到底是表兄妹,不知究竟能否算为同宗同姓,可否婚配。不过,撇去宗族不谈,邓将军被誉为战神,自会与圣上生嫌隙。吏部尚书到底不想惹事,认为千金应嫁与陶少卿,即户部尚书之子。
此事李尤知晓,不过又闻相府管家说,丞相欲要向圣上讨个赐婚。
这般那般事宜多闻,难免有种人人自危之感,尤其是李韵婷与褚道皆张罗着为她寻门亲事。即便他们知晓,她一身伤疤,难寻良人。
“长思公主,是被太后当成女儿的存在。太后舍不得牺牲女儿,但不牺牲她的女儿,便要牺牲旁人家的女儿。为了大局牺牲自己,从见第一面,她就这么对我说。她认为,这是我的宿命。况且,我可以令这份牺牲,有更大的价值。”
他擦掉她的泪珠道:“喝醉便开始说胡话了,你只是个小姑娘。若是整日里胡思乱想,不若养点鸡鸭小黑狗以消磨精力?”
她将他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道:“我曾经走过许多国度,但是回忆中是一片浓雾,看不清分毫。我想,有记忆的魂魄不能离开他的国度,所以我忘记了异国他乡的言语风俗。若我嫁到金木,便能将许多唯有异国魂魄方知的隐秘之事传回。如此,我这一生才不算浪费。”
他看着她的眼睛道:“阿尤,若你产女,失了这异能,后半生岂非是白白受苦?这一生,岂非是浪费?”
“你可知,我这一生如何开始?”
他知她在襁褓中的模样,不知她投胎前的模样。
她挣出一只手,摸着曾经被自己粗暴戳穿,又被白应留小心上药的耳垂道:“你也曾给娘亲送过耳坠。”
她也曾孤独漂泊,所以一直未下决定投胎。直到遇到了白应留,遇见海边的他,遇见坟前的他,遇见桃花树下的他,一片花瓣,一个晃神,便成了肉体凡胎。假若不是他的笑容太晃眼,怀抱太温柔,她一定会恨他。
她曾想托宋双瞳将这些话告知白应留,却怕日日猜忌是否告知,便决意亲口说。
“我想知,你是否会内疚?除了内疚以外,是否还会有其他念头?”
会有,更会再搞清楚念头之前,吻上她的唇。
耳鬓厮磨,气息交错。
他眼神恳切道:“阿尤,求你,不要去。”
“我不去,你也不会来找我。不会知,我时常被梦魇困住,一惊一乍,将何首乌吓得不轻。我便不让她同我一个屋里睡了,我有时候想一个人静静,有时候想,你会不会忽然从窗外进来,如同雨亭县的那个晚上。”
那时候的她还是个晃着脚丫的小姑娘,眼神也不似今时今日般锋利且忧伤,让白应留心中百感交集,难以名状。
不知如何言语,便听她又道:“但是我等不及了,我有要照顾的人,哪怕我死了,她也要好好活下去的人,所以我来找你,望你成全。若你不允,我便到金木,去寻大哥。并非要他为我做主,而是想看看,你身上那些令人喜爱的特质,是否因近朱者赤。”
到底还是小女孩心性,他急忙道:“和亲并不似你想的那般嫁人就是,且和亲嫁的是金木王,他有三儿一女,那女儿都与你一般大了。一国之主,权势通天,若他待你不好,大哥也无法帮你。”
她忽略后半句道:“若你有儿女,也该与我一般大了。”
被打断的话梗在喉中,他想起头上生出的白发,想起她厌恶的老人味,不由自主地,他松了身子,欲要离开。
她却环住他的脖颈下压道:“你不问那个重要的人是谁吗?”
他摸着她的小腹道:“是她。”
原来他们在平凡的一日又一日中,竟然累积了一些默契,不合时宜地,令人心酸,令人心软。
一个眨眼,泪珠又滑落。看着又爱又恨的脸庞,她那无法转弯的脑袋,控制不住地想要伤害他。
“我不求大哥庇护我,我不求我过得好坏,我要的是待在他身边,下药也好,骗他也好,我要他与我相欢。我倒要看看,他是否与你一样,会因为内疚而爱上一个人,是否与你一样,只会逃避。只是不知这些会不会传到你的耳朵中,不知木秀谷主会不会心痛,不知到时候你心里会不会痛。但至少,大哥不论是不是那孩子的生父,身为金木公主恩师,他一定会将那孩子照顾得极好。因我非依赖他的爱,而是他的品格。”
“阿尤,不要。”
“不要是因我自甘堕落,还是毁了大哥?”
质问咄咄逼人,他无法回答。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脑海中蓦然闪过她躺在动物毛皮毯上冲他招手的一幕,是他的心魔作祟,还是她已远胜一切。而脑海中的人是他不是大哥,到底是大哥不够重要了,还是不信大哥会做这般苟且之事。
大哥不会,他会。
假如要堕落,他想与她一起。
轻柔的吻落在方才除疤之处,她痛得倒吸凉气,深掐他的脊背。而疼痛消失的瞬间,只觉得心口一凉。
抱腹遮盖的恐怖伤疤落入白应留的眼里,如同恶虫趴在蟠桃上啃食。他心痛极,一滴泪便颤抖着掉进虫眼里。
看着他这般模样,她心中快意更甚,便掐着他的下颌道:“记忆回溯里,你不是得心应手,做得很好?眼下怎么停了?难道是这伤疤令你倒了胃口?”
他的心随她的眼神坠入海底,若非他在树下落泪,她也不会被困在这悲伤的人间。
他握住下颌的手道:“阿尤,对不起。”
“回答我,你心中的答案,告诉我。”
“你喝醉了。”
“吐了之后,清醒一些。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彻底清醒后可能会后悔说这些。但是眼下,不由自主地像竹筒倒豆子一样说出口,无法控制自己停下,就像你知道我的打算,也无法改变它的走向。”她以面相贴道:“但若是你的孩子,白大哥一定也会对她很好,一定会以命相护吧。”
“你不会去那里,我向你保证。”他将手垫在她的脑后道:“这个打算不好,求你,换个平安无虞的打算。”
她望着房梁,想象着上面会不会有吊死的野鬼,想象着未来的日子道:“做你主人如何?你不信宿命,但有人会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