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困境
白应留认错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拆掉了京郊的棚子。
一众叹息声中,卖茶人问:“阁下拆棚子,是已立于不败之地,还是被打败了?”
白应留不言不语,卖茶人又问:“阁下可是被清明节的那位姑娘打败了?”
他停下脚步,问:“何以见得?”
“那日阁下离开的样子,令人记忆犹新。小人四处和人琢磨,才想出一个词可以形容。”
“什么词?”
“仓皇而逃。”
“仓皇而逃。”
白应留重复这四个字,深以为然。
他拔出长生刀,问:“此刀如何?”
卖茶人道:“上佳。”
“多谢。”
白应留合刀而去,哪怕耳边有剑呼啸而来,划破他的头发,他也不曾回头。
那人问:“白应留,我是不是赢了?我是不是赢了白应留?”
白应留不答,亦不在乎那人是谁。在他心中,他已战败,便要听从得胜者的宣言。
如此,纠结许久的案库之地,尘埃落定,正在纳兰府邸周遭。
宅子闻说是前朝某个被抄家之人的住所,后赏赐给其他人。那户人家饮了府中井水后,皆是上吐下泻,甚有人高热而亡。他们将这口井填住,却听到井水喊冤,便速速搬离。待到井水干涸之后,这宅子被一户人家买去,而那家人妻妾不和,谋杀、疯癫便罢,竟还有人听到女婴在火里说话。
久而久之,这宅子被传成了鬼宅,无人居住。鬼宅最好,鬼宅里传出什么声响皆是正常,不止方便造暗道,又能在宵禁后翻墙去看望他的常胜将军,他很满意。
然而,墙那边的李尤之前想复刻无痕霜,便细细琢磨过陶天泽相赠那一盒,遂是觉得白应留抹在她锁骨处的玩意儿,味道不对。然而那时,她当是情欲上头,分不清味道。
后来越想越不对,便将陶天泽那盒抹在另一侧的锁骨处,待到炎炎夏日来临时,一侧锁骨宛如新生。一侧锁骨的新肉,不过是正常受伤结痂脱落后的痕迹。
万万没想到,白应留的这一盒无痕霜是假的,陶天泽那一盒才是真的。
正是她拿着东西去找张游理论时,正巧撞上了始作俑者,长思公主。
公主美貌名不虚传,一回眸倾国倾城,令李尤刹那间忘却了来此处所为何事,只听着吩咐,为公主把脉,调理身体。
然而,搭脉的瞬间,她有一股熟悉的感觉。味道熟悉,肌肤的触感亦是熟悉。
她恭恭敬敬地问公主身体有何不适,一旁的侍女道,公主每逢阴天下雨便周身疼痛,入夏后雨水增多,身子便无好时候。宫中的太医看遍,无一不道是风湿痹症,可惜无一能令其痊愈。
见到侍女,闻其声音,李尤恍然大悟,原来公主便是医治乌花毒的神秘人。若当真是乌花毒落下的病根,不知白应留是否亦遭受此苦。
思及此处,她尽心医治,不免思量毒王做此毒时在想什么,方造得乌花毒像情毒。毒发时绽开乌花,壮烈绚丽而死。得医治,仍留下绵绵不绝的痛,如同言明一起殉情而不被守约,便加之咒诅一般。
但乌花毒若是情毒,情王毒又是什么呢?
这个疑惑,暂且按下,当前须言明的疑惑是……
“殿下,医女学艺不精,唯恐治坏了殿下玉体,连累九族。”
长思公主终于开口道:“学艺不精,怎么笃定本宫给你的东西,是假的?”
“回殿下,因殿下洪恩,医女有幸得了份真的。”
长思公主微微眯眼道:“原来那是给你的。”
李尤大拜道:“谢殿下恩典。”
“谢错了。”她的语气透出几分慵懒道:“早知道是给你的,便不给了,没用的东西配不上它。”
张游清嗓,意图令阿姊给几分薄面,她却赏着指甲道:“怎么?弟弟认为我说的不对?”
张游未答,李尤却想起苍云宫时,黑衣人暗示她,对白应留下毒者另有其人。
有理,若她是张祯,与他们一行人同行,最初应仅是想拐走水墨。他想看看,钟儿看上的男人究竟如何,是否如传闻般为爱痴狂,是否沉溺酒色犬马,是否可以毁掉,嘲讽钟儿的不值得。再来,暗中保护水墨者众,他能在大庭广众将水墨带走,可谓是好生打了警世司的脸,这种爽感,简直无敌。
张祯最初约摸正是这么想,他想不到白应留从鬼窟重围杀出之后,功力更甚。对付白应留的心思,应是自院落中与奉赤对战的刀气而起。
江湖之事,李尤知道的不多。但寒花山庄派自家少爷应战,那秦寒霜一定武功高强,否则不仅是砸了招牌,更是丢了秦家的脸。秦寒霜愿意与风无暇对战,风无暇必定厉害。若是风无暇打不过白应留,才值得与这个人玩上一玩。
张祯不想杀白应留,只想玩弄而已。他不想复仇,不对钟儿承诺复仇,即便在张自行杀进皇宫时,神情亦平静至漠然。他的父母将他困于深宫中,玩起了养成游戏,他便不会将人当做人。他的亲人、敌人皆不是人,只是个玩意儿。这人间于他而言,是个巨大的玩具,年复一年,是延绵不绝的游戏。
若她是张祯,她会这么想。
普通的人,普通玩法。不凡的人,不凡的玩法。他见过白应留不屈地倒下,便要见其屈服地倒下,而非就义。用在白应留身上,当是这场游戏中,已经熟练的玩法。
乌花毒不是张祯所下,长思公主亦中毒。
她中毒,从谢庄锦到萧别离,无一人提及此事。更是令李尤去医治时,不得见其真颜。细思之下,必有隐情。
李尤眼神凛然,道:“公主殿下,并非医女是个没用的东西,而是公主对白应留用毒,医女必得报复回去。”
长思公主冷哼,“弟弟,阿姊岂非劝告过你,白应留离心,留不得。”
“与白应留何干?就不能是医女推断而来?”她坦然与其对视道:“况且长思公主囚禁廖玄前辈,使其死在乌花毒下,我得为师报仇。”
长思公主玩味道:“看来这毒,你是不会为我解了。”
“非也,殿下若以医女十族性命相逼,医女还能不为殿下解毒?”
长思公主抚摸自己的指甲道:“若不逼你,你可会为我解毒?”
“若殿下愿意帮医女报仇,医女自会为殿下解毒。”
“本宫为何要帮你?”
此话将李尤问住,她转动脑子,想着还有什么张祯与长思公主共通之事,可以再诈一次。
灵光乍现,她问:“难道殿下与张祯无冤无仇,在风无暇身上,殿下与成王,难道是泾渭分明,未有交锋?”
长思公主眼神微变,李尤知道她赌对了。
“殿下的仇,殿下定要亲手去报,医女不敢僭越,仅是想与殿下联手。”
长思公主挑起唇角道:“好,你筹谋划策,我助你一臂之力,女人的仇就由女人亲手去报。”
李尤大谢恩典,称会想个万全之策,不负殿下厚望。
事实上,她回到府邸时,整个人吓得瘫软不已。
褚道见她面色不好,便问她发生何事,岂料她道:“师父,我要做一个慎重的决定。”
“为师晓得,你要嫁给皇上。”褚道一派受伤的表情,“此前当你问关于皇上的事,真当你要为邓李解围,没想到你包了这样的心思,为师伤心。”
她诧异又期待地问:“师父,您怎么知道的?您近来是不是见过谁?”
“竟然是真的。”他捂脸痛心道:“我谁也不想见,你那日酒里酒气回来时,有人托了句话罢了。”
李尤捋起袖口道:“师父,我这样怎么嫁给皇上呢?那都是气话罢了。”
“气话好,气话好。”他霎时笑容满面道:“年轻气盛最爱说气话,上了年纪的人不懂。”
三言两语便能哄开心的师父,相处起来当真是轻松,即便是看着这轻快的背影,李尤也觉得非常幸福。
可惜,京城中的人总爱打哑谜。
她初见长思公主,猜不透她所思所想,除了男宠的传闻外,几乎是一无所知。即便她想出一个计谋,却是要公主付出极大,不见得会同意。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不能随意乱猜,只得脱壳离体,去长思公主身上寻求些把柄与弱点。
早前她曾要腹中婴灵安享日子,便尽量避免与亡魂接触。即使与亡魂交谈,也不去触碰。她与婴灵经受不起太多波折,可她能知晓那么多的秘密与秘籍,确实是与离体有关。
眼下,唯有此法能破当前被动的局面,那只得安抚体内婴灵,道她去去就来。
离开身体后,看着睡得安宁的躯体,她的心里泛起巨大的波澜。小小的生命藏在这个身体里,不为人知地感受这个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伤透了心,想要离开,却因李尤的庇护与滋养,离开得不够决绝。
不知怎的,她向这个身躯道了声安寝,而后飞去传闻中的紫禁城。
高耸的琉璃宫墙曾摔断张游的腿,也困住了一代又一代故事中的人。明明是个困境,却比她想象地大。她不知该飞去何方,便四处游荡,直至有人呼唤。
“你怎在此处?”
她循声望去,惊诧道:“宋先生?”
再一抬头,道:“哦,您在司天监当差。”
宋双瞳颔首复问:“你怎在此处?”
“来看看公主私下里是什么模样。”她飘到他的身边道:“平日里听了公主与陛下的纠葛,公主的兴趣爱好,便不由得好奇是否如此。”
“仅此而已?”
她犹豫道:“确实如此,不过近来陷入了一些困境,也想转一转,散散心。困在肉体中,走不了太远,又要至少带着两个人方能出门。虽是荣华富贵傍身,总觉得不适应。”
宋双瞳笑问:“有何困境,可须解惑?”
“为情所困啊。”她耸肩无奈,又问:“宋先生可为情所困过?”
“没有。”
她可惜地问:“一辈子都没有爱过吗?”
“非也。”他望向远方道:“曾有一位青梅竹马,后来她嫁人,便无音信了。”
“对不起。”
“无妨。”
李尤心里空荡荡地道:“但是就这样吗?没有什么故事吗?”
“太久了,记不真切。”
这话仿佛从白应留的口中也说出过,便愈发刺激她想听听这段故事,“那您还记得什么呢?”
“记得她曾苦恼地问我哪块布料好看,哪个口脂好看,末了笑自己发痴,竟问一个不辨颜色的人,什么好看。”
他说这话时也在发痴,痴痴地一笑,掩盖了双瞳的可怖。
李尤随他的目光一道望向远方,心中怅然不已。
“宋先生,人是否总惦记得不到的人?您说,如今白应留惦记的是我,还是清荷?”
“小小年纪便如此受困,难为你了。”
她并非十分认同,因着年纪更小的时候便受困了,还是白应留带她离开了困境。但那个时候好像总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不两难,即便听了宋双瞳所述的各种异闻,也不觉担忧后怕。
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说来好似与吏部尚书的千金一样,是个愣头青。换成如今,她还会跟一个危险的陌生人走吗?还能不去思索旁人话中是否有深意吗?
她凝思甚久,蓦然觉得这庭院高墙甚为眼熟。原来她被改变的缘由并非京城,而是他人加给她的答案。
惊恐如她,忽然不想再承受旁人的记忆,也不想将自己的世界强加于别人,哪怕只是幻想。
可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呢?
她问:“宋先生,假若我泯然众人,没有了这些异能,您认为,我能胜任警世司的一些差事吗?”
“你岂非正在如此行?且行得很好。”
她无奈道:“看来逍遥王皆告诉您了,那我便直说了,我想拿到公主殿下的把柄。”
他指了一个方向道:“殿下的寝宫在那边。”
“多谢。”她笑意盎然道:“不过,此行不见得能拿到把柄,若是可以,能否请先生约白应留至酒楼相见?他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人,所知之事,想必甚多。”
宋双瞳应下,李尤便答谢拜别。
长思公主的寝宫,顺着所指的方向极为好找,因为里面传来了一些前所未闻的声音,且有眼熟的侍女看门。
初次听到这般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李尤毫不客气地进门观摩学习。但她前尘往事已忘却,今时今日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越看越面红耳赤,便非礼勿视地出门,与侍女站在了一起。
她咽了下口水,绷着笑问:“公主的花样儿,一直这么多吗?”
头脑发热,令她忘记了旁人听不到她言语,仍是自顾自地道:“好姊姊,你要不同我讲讲?萧大夫应该也不差吧。”
她回头,见这姊姊面色平静地望着月亮,双目却是若有所忆。
她记得,姊姊名为浓月。
她看到,姊姊头上的发钗,曾沾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