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对峙
浓月与萧别离,应是再也无缘了吧。
她想起在丱州为长思公主治病时,萧别离的脸色很差,脾气很差,不像他平日里那般嬉皮笑脸,想必是遇见浓月了。
说来也是,李尤但凡想起在鬼窟,亲眼目睹白应留差点死在乱刀之下,便无法原谅出卖之人,萧别离怎能轻言原谅呢?
所爱隔山海,山是人山,海是血海。
可是,山中那么多人,将深仇皆归于一个舞姬身上,岂非太不公平?
她卖了萧别离的脸给别人,也被萧别离划破了脸,是否算两清了呢?
李尤无从得知,只是看着浓月的脸与记忆中大相径庭,便知她吃了许多苦头。女子的悲惨遭遇,总能令她感同身受,生出不合时宜的同情,尽管她认为这是要拉拢长思公主的身边人,为自己增加筹码。
她想将自己想到的这些事与人分享,共同筹谋划策,她想做些什么,她想到了白应留。
不知白应留会不会赴约,若是没有,那她能分享之人,便只有婴灵。
深觉这一趟没有白出来的她,欲要快快地回到身体里,以免婴灵害怕。只是,一不小心,便在房顶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他总是爱坐在房顶上,仿佛可以更加远离尘嚣,靠近天上人。
但这是京城啊,宵禁时往来巡逻的人,总要忌惮房顶的人。于是他听到马蹄声、脚步声,便躲在她的窗子下面。
恍然间,她心里的不安被抚平,取而代之的是踏实。只要他一直在她身边守着,她便会觉得很踏实。仿佛每个夜晚他都在这里,仿佛劳碌一日后有人在等待归家。
即便,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可能是一个忠心的伙伴。
然暂排苦思,何尝不可?
于是她坐在他的身边,对他讲起许多琐事,道他来看望她,是不是因着喜欢听她讲那像木匣子中记载琐事一般的故事?还是当真怕永远失去她?
他听不到、看不到,便没有回音,像从前他是个孩子,她还是个无根的孤魂野鬼时一样。那时候,他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她却已经对他说过许多话,已经为他落花,已经同他一道被初升的日光笼罩。
她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好像有人对她说:愿爱你的人如日头出现,光辉烈烈。
很久之前,是前世,还是她飘荡的日子,她不知道。这种忘记的感觉,好像令她也成为宋双瞳那般宁静的大智慧人。于是,此时此刻,她舍去计较,将这个祝愿赠予白应留。
“像投胎前,祝福我们一样。”
“白应留,这次你未失信于我,将那棚子拆了,也回到了我身边。说来,你待我相当好,相遇之后,我再也不为吃穿发愁,总是有人伺候,胆子都成倍变大。可是,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其实男朋友不是爱慕之人,除了爱慕之外,还可以做很多事情。真是可笑,你伤害我,可除你之外,我无法将旁人再视作男朋友了。仿佛我害怕别人再次伤害我,却不怕被你再次伤害一般。”
她触摸他的脸庞道:“我栽在你手里,是你先勾引我的,所以你就只能是我的。”
她又站在他面前,向他伸手道:“白应留,我们从头开始吧。”
白应留抬头的刹那,李尤忘却了呼吸,亦忘却了她此时没有气息。哪怕片刻后发现,他看的不是她,而是乌云与月亮。
她不知道,他脑海中回荡着曾经与她一起抬头看云的日子,那日子低头便有一个灵动到闯进人心里的姑娘问:我们这样算不算偷情?
清醒时,他看向她的眼神,总是内疚,一如初见。如今她已能分清各种眼神,方知,起初在水家时,萧别离让她看着白应留的眼睛,是因他的眼神,果真算不得清白。
“不知明日,你是否还会这般看我。”
她认为,不是这般也无妨,她年龄小,耗得起。
但当真在酒楼见到白应留时,她心里仍旧涌出一股伤害他的冲动。仿若他越受伤,便越爱她。
他若敢质问,她便会反问:难道你心中不是这般想?
不过,他们不言不语,都在忍住心里的冲动,直至白应留问:“不动筷子?”
他还记得她所爱吃的一切,可她是来谈正事的。若是边吃边说,不够正式,被他小瞧了去。何况,她自认已胜过口腹之欲。
“白应留,长思公主身边有位婢女,名叫浓月,是萧大夫从前的情人,你知道吗?”
“知道。”
“鬼窟之事,我思来想去,不认为水墨在那里待了许久,张祯还浑然不知。加之围攻你的全是自家叛徒,所以,应是张祯发觉你在寻水墨后,将计就计杀你的局。哨儿大概早将你是老黑之事,告诉了他。”
白应留往李尤的碟上夹了几片肉道:“我知道。”
“所以,你瞒着众人,是因你原谅了你的兄弟?”
“上峰知晓此事,默默处理就好。我一人背刺尚可,若是多人倒戈相向,只会引起内部动乱。”
他还是这个样子,李尤心生愤懑道:“我是想问你,你原谅了他们?”
哦……白应留回过味儿了,她不是想问为何瞒着众人,而是原谅与否。怪不得,他记得好似对她说过为何隐瞒。那么,她可能想问的,也不是原谅兄弟。
“阿尤,你是否想问,我能否原谅浓月?”
李尤顺过气道:“差不多,我见王爷也是心狠手辣之人,放浓月一马,想来她在这事中未有那么令人痛恨至深。但她必定痛恨萧大夫,我想拉拢她,想问你萧大夫在何处,欲将萧大夫的行踪告诉她,你意下如何?”
“可以,萧很想她,苦于没有借口见面。”白应留垂眸,自顾自吃起东西道:“只是我不知他的行踪。”
他说这话时眼神闪烁,不知话中所提之人是萧别离,还是他白应留。
李尤厌恶打哑谜,怒火复起,她禁不住道:“你不在乎他,你也不在乎我,你恨不得忘记我。”
他低头扒饭,想到自己所说,宁愿从未遇见她,必定是伤她至深。可是,若她没了,他连苟活于世都不愿意,怎么会不愿遇见她?
他的本意是,宁愿她从未遇见他。愿她不受伤害,而是像如今一般,做个千娇万宠、肆意发脾气的姑娘,像邓家姑娘一般。
可是,若她未曾遇见他,三河湾的葬礼上,她该如何逃?
但是,若她未曾遇见他,想必仍旧是孤魂野鬼,根本不会生在三河湾。
他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仍旧沉默不语。
李尤再也坐不住,径直坐在他身边,非得给他一拳不可。
拳风袭来,他握住她的手腕,一见那委屈的眼睛,千刀万剐的心就觉得该说些什么。
他问:“阿尤,你确定,钟儿最后忘记了五少?”
李尤一愣,不是吗?
她记得幻境中,同为魂魄的五少追着钟儿,钟儿头也不回地道:“我记得你,你是个疯子。”
之后,是莞尔一笑。
李尤霎时后背一麻,灵所付出的东西从不作假,水墨必定是失去了记忆。但灵从不坦言所求之物,若灵要的不是钟儿的记忆,那恐怕,是水墨的性命。
“他们要的,是你的命?”
“嗯。”
白应留点头,蓦然想起约定终身那夜的拥抱,将她震得胸口直疼。如今她身子弱了许多,怕是连他握手腕都受不了。想来也是,若是再用力几分,连萧别离都受不了。
于是,他下意识揉揉被握过的手腕,她便用另一只手打他一巴掌道:“你若死了,我怎么办?”
白应留被打懵了,他傻傻地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会用别人的记忆为你安……”
又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她眼眶湿润道:“安排安排安排,你在大哥、太后安排的路上走得开心吗?你连他们都不如,以为万事万物都能接受你的安排吗?水墨的例子你看不到吗?我可是白应留的未婚妻,不论白应留的壳子里装的是哪个魂魄,我都是他花重金聘来的未婚妻!你想过你死以后,若这副躯壳换了个魂魄,他会如何待我吗?若他待我如娼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五雷轰顶,降至他身。
顾不得她是否会被震得肺疼,他一把拉过,将她死死拥进怀中,双臂紧紧箍住她,直至指节泛白,脸上的肌肉也止不住地颤抖。
他从未想过这些,他一点都不敢想。
李尤用力推他,却推不开,便将所有眼泪抹在他的衣襟上,仍旧质问:“你就这么随意地决定你的生死,你在乎谁?我敢赌,在记忆里,你与谁都未道别。你觉得无人在乎你,你值得被在乎吗?”
又一电闪雷鸣击中白应留,他怔怔地松开手,看着她推开怀抱,强忍着情绪抹掉泪后对他道:“我今日来,并非同你吵架,而是想知道关于长思公主的一切事情。你整理好,写在纸上,送过来吧。”
她起身欲走,转身的一瞬间,白应留拉住了她的手。
动作比脑子先行,他不知该说什么。
但在她用另一只手推开他的束缚时,他猛然看见,二人争执中滑落的袖带隐藏下,那累累伤疤。
“陶天泽相赠那盒是真的,怎么不用?”
她冷笑一声道:“从前用,是我人之将死。如今不用,是我只要生一个女儿就好,不必非得肤如凝脂。还是说,你希望我去和亲?”
她转身,抬起他的下巴问:“还是与大哥偷欢?”
耳鸣袭来,他的手无力滑落,无力地看着她走远。他的心是盲的,耳朵是聋的,看不见、听不见正确的路。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隐隐约约听到有男人说:“虽然小骗子说话难听,爱骗人,但这番话,我觉得有理,她说得很对。你竟然不知我最近去往何处,哎呀,真是心痛。”
还有女人说:“苟同。”
是了,她一向聪慧过人。
他既然不知如何是好,那听她的就好。
长思公主生母是无依无靠的苏姬,自戕后孩儿便养在谢庄锦名下。母慈女孝,本是甚好,但有人说苏姬是被谢庄锦的妒忌逼死。风言风语之下,公主心中不满谢庄锦的管教,与一小吏私奔。小吏闻说公主抛弃身份,便也抛弃了她。后来公主性情大变,放荡不羁,甚要小吏偿命。谢庄锦秉持公正,认为这事不该取人性命。
然而,这小吏经不住地痞流氓三番四次的挑衅,一时气急攻心,暴毙了。
白应留知道,小吏不是因病暴毙,那只是做给外人看的。真正的凶手,他告诉了李尤,是张召。
在此事上,李尤信白应留。
公主与圣上,看来不是空穴来风。想来也是,陶天泽与邓李相赠的无痕霜,想必是通过圣上的关联而得。但圣上与公主之间的千丝万缕,不止要证据,还得看看浓月能不能用。
李尤想到的方法,便是趁着治病,借药方传话。
她指着药方上的“芒硝”、“狼毒”等字眼,暗示她能替浓月寻到萧郎,但口中道:“这是矾石酒的方子,有祛邪润肤、悦色驻颜的功效,适合殿下平日里用,只是一日两次,不得贪杯。”
浓月看了李尤一眼,神色复杂道:“小李姑娘真是尽心竭力。”
李尤惋惜道:“只是不知殿下心里有何偏好,若是晓得,便更能对症下药了。”
浓月在药方上轻点两下道:“至少这矾石酒,殿下应是喜欢得紧。”
李尤见她这两下点在了“秦艽”、“菟丝子”上,脑海中迅速设想,“艽”、“子”,骄子?
李尤将手指摁在“麻黄”的“黄”上道:“姊姊莫说笑了。”
她笑道:“未曾说笑。”
“未曾说笑?”
“未曾说笑。”
未曾说笑,那便是偏爱皇上了。
果然,浓月想找萧别离。
“说来也是,医女有真材实料,真凭实据,做不了假。”
一旁凝神待拔针的长思公主闻这二人嘀嘀咕咕,越听越感觉是废话一箩筐,不知她们怎有心思聊这些,便让她们将药方拿给她看。方子上有二十余味中药,正是药酒的方子无异。
“祛邪润肤,悦色驻颜?好东西。”
“殿下谬赞。”
“赞你?”长思公主轻声一笑道:“你有何事办得漂亮,令我称赞?”
李尤将复杂的目光隐藏在凝神拔针中道:“定会将所有事办得漂漂亮亮,叫殿下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