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同舟并肩施巧计（5）
想到这里素问仙人狠下心来，从怀中掏出一支样式古朴的青玉簪子，递给素楝。珠珠家出事的那天素楝晕倒被人送回来，素问仙人便在素楝身上发现了这支簪子。也是因为这支簪子，素问才明白，纸是包不住火的，真相终究会水落石出。
这支簪子是师妹尔朱林樰的物品。事到如今，素问仙人依旧记得，尔朱在怀了素楝之后，一直戴着这只簪子。师妹向来朴素，男士发簪反倒是很衬她。而那时她就知道，这必定是师妹的心上人，也就是素楝父亲的东西。
及至今日时日无多，她唯一能为素楝做的就是帮助她找到亲生父母。素问仙人看着素楝泪痕涟涟的脸，再也忍不住，或许告知真相，让素楝恨她，才能保她平安。
“楝楝，”素问仙人再也忍不住，她轻轻地抱着素楝的头。
“阿婆，”素楝擦干眼泪，“快跟我们走吧。”素楝拉着素问仙人的手就要走。可是素问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
“阿婆，张爷爷不在了，灵岛也没有了，母亲也不理我。楝楝只有你了，阿婆。”素楝说着，眼泪无声的落下。
素问看着自己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孙女，虽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是自己后半生最大的安慰。在经历了幼女失踪、丈夫自杀、长女代嫁的种种之后，她只有在看到素楝时，才会有微笑，才会觉得，自己应该活着。
活着承担责任，也活着赎罪。
可是灵岛终究还是没保住。即使自己这么努力，即使自己堵上了花家一家人的人生。此生已无可恋，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自己养大的孙女。
“她不是你母亲。”素问的声音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冷冰冰的像一把剑刺中素楝的心口，“你的母亲不是花信云，你也不是我的孙女。”
素楝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抬头看着素问仙人，眼神里充满着疑问，还有期待，还有绝望。
她不相信，她也不敢相信。
“你的母亲并不是花家女儿。”看着眼前可怜巴巴的小人儿，素问实在不忍心，但是如果再不告知她，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远处的喧哗渐渐的平息，而虞瑾的心却再也不能平静。
素楝不是花家人！素楝不是他的妹妹！虞瑾忽然觉得自己能呼吸了，空气仿佛都加了糖一样，即使身处险境，他也觉得此刻甜蜜，甚至是他这一生最轻松快乐的时候。
若即刻死去，他亦死而瞑目。
而素楝却处于极大的震惊和悲痛之中，终于，她再次被抛弃了。
小的时候，会被小伙伴嘲笑自己是父母不要的孩子。长大了虽然知道父母的苦衷，但是未能得他们陪伴终究是遗憾。但幸运的是，她一路上有疼爱的她的阿婆，陪伴她的张爷爷，她过的快乐而富足。
但是此刻，她连那最后的幸福也失去了——连阿婆也要抛弃她了。
素楝的内心有从未有过的恐慌，就像独自一人漂浮在大海，茫茫然，没有着落。
“阿婆，是楝楝做错了事你们不要我了吗？”素楝的声音如此哀切，她从未像现在那样害怕。她一直以为自己还有个家，以为自己无论何时离开，只要回去阿婆就会等着她。
“我错了，阿婆，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乱跑，还闯祸。你不要抛下我，跟我走好不好，我们一起回去，我再也不乱跑了，一定听你的话……”素楝泣不成声，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
虞瑾想靠近，给她最大的支撑和安慰，但是此刻素楝似乎并不想看到除素问仙人以外的任何人。于是他默默的站在素楝身后，希望她一回头就能看见自己还在。
素问仙人看了看虞瑾，如今花家根基已经不再，她已全然心灰意冷，不能再成为素楝的依靠。能看出来，这个年轻人和素楝关系匪浅，虽有心托付，但前车之鉴，儿女自有儿孙福。既已知天命，便不想再过问。
不过幸好此刻还有一个人在素楝身后。
素问仙人站起身来，素楝还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虞瑾蹲下，轻轻地拍了拍素楝的背，素楝转过头，双眼通红。她搭着虞瑾的手站了起来，看着素问仙人，一句话都不说，但是也一步都不动。
素问仙人知道，素楝是在说，如果自己不走，她也不走。
“唉，”素问仙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是自己把这孩子宠成这样，这样说善良也这样任性，“楝楝，你听我说。我没骗你，你确实不是花家人，你真正的母亲，是我的师妹，姑射山的仙子尔朱林樰。”时隔经年，素问仙人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秘密，感觉异常轻松。
她终于可以坦坦荡荡的离开这个世界了。
素楝听到这个消息，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如何说。她的内心翻江倒海，面上却十分平静。接二连三的出生的秘密，让她感到茫然无措，就像那风筝，突然断了线。她的思绪飘啊飘，回忆起她的出生到现在。她开始记事起，便一直姓岑。而后来在皋深山，华钰告诉她，她不姓岑，姓华。现在她最亲的阿婆又告诉她，她也不姓花，而是尔朱家的人。
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素楝感觉头疼欲裂，内心惶惶，无法呼吸。
“我来到天庭之前，已经给师妹去信说明一切，但是如今看来，她并没有看那封信。还好上天待我仁慈，临死之前还能再见到你。楝楝，是阿婆对不起你，阿婆害你这些年没有母亲。”素问仙人将这一番话说完，转身便往山洞走去，她不想听素楝的回答。
素问知道，她的好孙女素楝一定会原谅自己。但是她自己不能原谅自己。
虞瑾在一旁看着，却不知如何开解。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本来打算找到人就带走，但看着情形，素问仙人并不会跟他们走。
要不要说明自己的身份呢？原本不打算说，是要瞒着素楝他们是兄妹的事实，如今已经没有这层顾虑，那或许自己说出真相之后会有所转机。
眼看素问仙人的背影隐没在了山洞的黑暗中，素楝和虞瑾几乎是同时开口，“阿婆！”虞瑾忙住口，而素楝因为一心在素问仙人身上，似乎并未察觉到有何异样。
素问听到素楝开口便停下了脚步。
“阿婆，不管您是不是因为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出去而撒谎，又或者你说的都是真的，无论如何，就算天塌下来，你永远都是我的阿婆。”素楝的声音很坚定，即使带着一点哭腔。话一说完，她便飞奔朝素问仙人而去。她紧紧地抱着素问仙人，用她惯常和阿婆撒娇的声音道，“阿婆，你跟我走吧，我们去找林姨，再也不分开了。”
素问仙人回过头，那过于苍老的面容，有掩藏不住的欣慰，终究还是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她的掌上明珠。
“阿婆感谢你，孩子。你带着这支簪子去找你母亲，不要管我。”素问说着，仍旧不肯跟他们走。
“我说花素问，你就别在这里叽叽歪歪了，赶紧跟他们走吧。”一个声音传来，语气颇为不客气。
是柳千辞。
“刘阿婆，你怎么来的。”素楝又惊又喜。
“楝楝，我叫了十几年才把你的名字叫对，都是你这好阿婆捣的鬼。如今你们赴汤蹈火来救她，她倒矫情起来。”柳千辞才不管那么多，想说什么便说了。
“前辈，您是怎么进来的？”虞瑾忙开口化解这尴尬。
“说来话长，我想着你们救人必要有个接应的，这天庭我熟悉，所以就跟着来了。恰好碰到了我从前的相好，便央求他将我藏在那货船里，就进来了。”柳千辞似乎是不经意的说起，但是真实情况却是，她劫持了杂役所送餐的人。跟着那些人穿过一条长长的密道，来到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原本是要将那补给物品放在货船上，她却跳了进去。
素楝心想，原来自己当时在杂役所，并不是做无用功，只是时机未到而已。但是说是这么说，素楝发现刘阿婆的神色不对。昨日她还是神采奕奕的，但今天却显得格外疲惫。虞瑾也看出来了，他正准备上前一问，柳千辞却突然向前疾走，一屁股坐在了那凳子上。那身形虽然迅速，但是却是极度虚弱。虞瑾上前，柳千辞对他摆摆手，但是身为医者不能见死不救，他轻按其脉搏，惊讶的发现，柳千辞竟然已是油尽灯枯之势。她原本是仙体，此刻她的仙元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涣散，怕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力了。
素问仙人在柳千辞的一番打趣之下回过头来，“她怎么会来？”问的是素楝和虞瑾二人。
回答的却是柳千辞本人。
柳千辞竭力掩藏自己的虚弱，大声说，“素问仙人，你快随孩子们走吧，我在留在这里。”
素问听出来了，柳千辞是为了不让天帝起疑，所以要假扮自己留在这里。这又是何苦？这万万不可。她轻轻地拍了拍素楝的背以示安慰，“快走吧楝楝。”
“花素问，你走不走！”柳千辞看到素问依旧拖拖拉拉，气不打一处来，便大声质问，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那我问你，裴大哥到底是怎么死的？你愿意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也让裴大哥不明不白的死去吗？”
素问仙人停下了脚步，那一声“裴大哥”，。让她惊醒。
她当然知道，裴毓的死没那么简单。但是一直以来，她麻痹自己，以前是为了花家，现在是为了什么？她不知道，或许这一辈子都在为责任而活，实在太累了。
“你不要逃避，你要出去，出去找到真相，为裴大哥报仇。”柳千辞说着话，带着笑，那笑中还有泪。
素楝从未见过这样的刘阿婆，也不知道刘阿婆原来认识自己的阿婆。
“前辈，我们一起走。”虞瑾开口。
“再过一会儿，过了丑时，这里就会渐渐安静下来，你们想逃出去就难了。花素问你过来，”柳千辞似乎非常激动，竟然直呼其名。
“裴大哥有一言让我带给你。”柳千辞语出惊人。
当年裴毓身故时，花素问一直在身边守候。他有什么话还需要柳千辞代为转达？但素问仙人终究是红尘俗人，她没忍住，回了头，走向柳千辞。
柳千辞示意素问仙人将耳朵凑过去，不知道说了什么，素问仙人的眼光闪烁，看着逐渐虚弱的柳千辞，再看看素楝，又看看虞瑾，终于她下定决心，跟他们回去吧。不能因为她再有人丧命了。
于是素问仙人和柳千辞二人将衣服互换，准备离开。
素楝无法丢下柳千辞，但是柳千辞已经独自走进山洞，将门紧闭。素楝无奈，只看着虞瑾，虞瑾摇摇头。
远处传来钟鼓声，丑时即将到来。
虞瑾拉起素楝，搀着素问仙人，按照来时的路，朝大门走去。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见到有人疑问，便说那是刚刚从货船上掉下来的厨娘，他们要带回去审问。因为刚刚柳千辞从货船下来惊动了很多人，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于是便再无人上前查问。
回去的路很是顺利，素楝一步三回头，渐渐得连那山的影子都看不着了。
而在远远的角落，柳千辞扶着路边的山石，偷偷的看着那远去的三人。虞瑾回头，看到了柳千辞，他虽不忍，却也无奈。
人生总要做出选择，有些选择竟是如此残忍。
柳千辞看到虞瑾那回头的一眼，恍惚和晕眩之中，她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裴毓。
西华山下，暴雨如注，她和家人在泥水里挣扎，暴徒变本加厉，眼看自己即将堕入深渊，裴毓如天神一般降临，将自己从泥泞中捞起。那时，他看自己的眼神，和现在的他一模一样，有同情，有怜悯，有感叹，却独独没有爱意。
那又如何，黄泉相见，你还是会欠我一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