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鸢尾花(二)
程烬玄答得理所当然:“自然是因为我喜欢鸢尾啊。”
二人静静地对望,她先低下头来:“好,你留下海棠。”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
她种的鸢尾也一命呜呼。
看着伏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鸢尾花。
苏蔓野沉默。
程烬玄也沉默。
二人静立无言。
苏蔓野憋了很久,憋出一句:“我是不是……不适合种东西?”
“可能是土太热。”他试图给她找补,“算了。”
苏蔓野转身就走。
“海棠花就留下吧。”他伸手又把她拉回来,指指另外一边,“那里我也替你种上海棠,怎么样,我好吧?”
说完,还不忘挑起眉头,等着她的夸赞。
苏蔓野撇着嘴看他,“我没有做到答应你的事情。”
“夫妻之间,那么较真干什么?”
她提醒他:“这不是我长姐喜爱之物。”
“不是也就不是了。”
程烬玄倚着她,“我替你种活了花,你得好好谢我。”
苏蔓野抬起头满脸不解,“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
面前之人不说话,轻佻地抬眉,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眼神赤luo。
嫖客也就这么些喜好。
嫁过来之前,程烬玄的轶事她从小厮那儿听过不少。
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他父亲给他请了那么些个好脾气的夫子通通给他气走。
撕书、掷笔,都是寻常,有一次还差点儿将整个学堂一把火烧光。
打小儿便是有名的混世魔王,大了更不得了,整个京城不够他耍的,隔三差五还跑到江南吃喝玩乐,进青楼就像回家,熟门熟路。
几次为花魁一掷千金,只为买下一夜春宵,也曾同那些歌姬舞女彻夜寻欢作乐。
曾将艳绝的花魁带回家,说是有孕,要给她名分,直到二人一同被太师扫地出门。
听闻那回他是动了真心,带着她住到城郊,独自讨生活,不知怎的,没过多久那花魁就跟个无权无财的书生跑了。
他们都说他因伤心过度而自戕,太师找到他时,连气儿也淡得几乎听不见。
说是嫖客,偏又是情种,也是可笑。
嫁过来之前,苏蔓野一直怀疑他有花柳病。
她上道地走过去,抱着他,道:“只要留下我的海棠,不违反契约,我都随你。”
口出狂言的代价就是除了最后一步,其他方面都被吃干抹净。
她最后甚至忘了装作苏清鸢,低声吼他:“快滚,你他娘的。”
换来的是他低低的闷笑。
这是她自己,不再是文雅淡然的长姐。
坐在院子里吹凉的时候,满院子绿油油的海棠叶子随风招摇着。
她突然发现角落有一抔土拱起的鸢尾花也倔强地迎风生长。
是她差点种死的那朵。
不知程烬玄用了什么法子让它起死回生。
甚至还移栽到阴凉的墙根底下,怕它再挨着烈日晒。
她忍不住笑起来:“幼稚鬼。”
————
月色清浅,扁舟摇晃。
船橹在水面晃荡,桨叶击碎湖面流光。
一只手轻轻拨着水中圆圆的倒月,看着它破碎、重聚。
拜月佳节,他们二人不愿参与宫中琐碎,谎称有疾,偷溜到城郊的码头乘舟饮酒。
乌篷船在盛开的荷花丛中飘摇,如航行在人间的执念。
“我幼时,夫子教我背诗。”程烬玄倚在船尾,看着苏蔓野趴在船头,玩着湖面上的月亮。
“什么诗?”苏蔓野好奇地偏头去问。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苏蔓野笑起来,用手继续拨弄月光,过了很久才说:“这首诗,我最爱的不是这句。”
“那是?”
“我最喜爱它的篇头。”
“不过是纪念弟弟,有什么说道?”程烬玄隔着长长的船身问。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
她摇摇手中的酒盏,眯起眼睛去看清亮的酒液:“区区十字,酣畅淋漓。”
说完,看着水流过她的指尖,“欢饮达旦,大醉。”
程烬玄不解,她也不多解释,船尾的船夫忍不住开腔:“夫人在做什么呢?”
苏蔓野笑起来,语气已有几分醉意:“我在捞水中的月亮。”
“月亮只是倒影,夫人。”船夫提醒着她。
“是啊,月亮是假的,可那有什么关系呢?”
她趴着,似乎是自问自答:“那又有什么关系?”
船夫回想一番,与她说道:“三个月前,也有位公子坐我的船,去捞水中的月亮。”
“咚”地一声,她硬生生压制住自己的冲动,“原来也有我这样愚笨的人。”
那是尹渊,她知道,那一定是尹渊。
“老夫问那公子,世上捞月的人,多不多?公子同老夫讲,多啊,有些人明知道都是假的,也会奋不顾身地为了水中月亮而死。”
“真笨。”程烬玄插嘴道。
“世人蒙昧。”船夫陪笑。
苏蔓野看着船夫讨好的笑容,知道尹渊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给她,有些失落地伸手去拿矮案上的酒,喝得昏沉。
幼时,尹渊去捞水中的月亮,醉酒时同她说,蔓蔓,世道不公。
她说,先生,世道本就不公。
他说,任它如何糟烂,只要我活着,我就会为了那一丁点公平,舍身赴死。
苏蔓野满脸不解,他便与她说,总有些人会为了理想而死,那为何不是我?
可是你救不完所有人,先生。
能救一个就是一个,蔓蔓,人们不在乎,可是他在乎、她在乎,它也在乎。
她好像有点懂了,仍旧不死心地问尹渊,即便是假的吗?
即便是假的。
是的,哪怕世人不在乎,她这个庶出的可怜女眷很在乎。
看先生为了理想而死,她却只为了先生而孤身赴死。
想来想去,尹渊将比她不知高出多少境界,苏蔓野自嘲地笑笑。
她喝醉了,拿着酒盏举向船尾坐着的人,大声叹道:“飞光非光,劝尔一杯酒。”
程烬玄不知她是何意思,隔得远远地与她对碰,一饮而尽。
得不到回答,她又灌下去好几口:“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乌青的天堑缀满星子,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
程烬玄回答不上来。
她只在杜康中抽出一丝理智,安慰他:“一首杂诗,陡然来了兴致而已,程郎莫怪。”
再也得不到回答了。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程烬玄慢慢地走到她身旁,轻声说:“你喝多,不要再喝了。”
苏蔓野忽然起身,将脑袋靠在他胸膛,搂着他的窄腰。
摇摇头,声音黏糊糊的,“不多。”
第一次见她如此撒娇,他受宠若惊地揽着她的肩,笑起来:“原来你喝多是这种模样,倒也可爱。”
“你、你说,若是有一天,瞒不住了……该、该怎么办呢?”
程烬玄把耳朵贴下去,仔细地分辨许久,有些不解:“什么瞒不住?”
“他,瞒不住他,他会生气吧……会……杀了我吗?”
“谁?”
苏蔓野伏在他胸前,没有看到他本是含笑的眼神瞬变,凌厉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