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造反的柳先生

华州大牢，一等东十三号，洁净的牢房内，面容憔悴，破衣烂衫的书生，靠墙角，发呆，几根长长凌乱的头发在眼前晃呀晃，像是勾魂的幡旗。

脚步声从远到近，捆绑牢门的锁链铛啷啷的响着，大铁锁被打开，拎着食盒的年轻狱卒走了进来。

书生看着狱卒，默不作声，目光盯着食盒，闻到了久违鱼肉的香味，眼珠子转了转，轻声道“该上路了吧？”

“明日午时，当众斩首。之前，有人建议千刀万剐，知府说何须如此，一刀砍死。”说话的正是袁秀。

“到了阴曹地府，我要谢谢这位大人，给我一个痛快。吃饱喝足，好走路。”书生站起，一身轻松，仿佛死亡对他来说，是解脱，是归宿。

袁秀见书生没有一丝惧怕，心中生出几分佩服。

书生亲手掀开盒盖，发出了咦的一声，华州大牢的断头饭，有鱼有肉，他听闻过。不过，眼前的几样小菜，都是自己爱吃的家乡菜，大牢里的厨师可做不出这样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

“这个？”书生带着疑惑的目光望着袁秀。

“是我知道柳先生爱吃什么菜，特意去花兴楼定的菜。”袁秀说道。

“花兴楼，那里的寻常几个小菜，花费不低，你，为何要如此？”书生疑惑不解。

袁秀给两个杯子倒酒，酒香飘散时，他说道“柳先生，请坐，既然先生问起，我实话实说。先生聚众造反，兵败被抓后，一直没有丝毫畏惧。即使知道，明日被处斩，仍然处变不惊。先生这样的人，真是可惜了。我知先生怀着必死之心，可先生才二十多岁，为何不怕。先生可否讲讲自己的故事，我洗耳恭听。”

柳先生望着袁秀，笑道“虽然你表面装的和那些狱卒一样，但你的心，不一样，你有着想为天下人做点什么的想法。你这样的人，还有你的同伴，那个蜡黄脸的狱卒，你们不是普通人，是怀着某种目的在这里潜伏，等待吧？”

袁秀陡然心惊，两人的伪装竟然被柳先生看出来，真是高人。

“哈哈，不必害怕，我临死前说说而已，不会告诉第三人。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们都是善良的人，伪装成坏人，似乎不擅长。逼不得已非要做，那就演的像一些。看守的狱卒，士兵，都是普通人，没有火眼金睛，若是碰到老奸巨猾的人，一眼就能看穿你们的心。我冷眼旁观，除了我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怀疑你们。既然，你想听，我就说说我的故事。”柳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伤心往事被勾起，需要平定一下心绪。

沉默持续了一会，柳先生开口“我年少苦读，幻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立在朝堂之上，出谋划策，为国家做事，争取青史留名。可真不是读书那块料，屡次不中，心灰意冷。继续考下去，也可以，家境殷实，不为生计所困。只是，思前想后，何必如此，不行就是不行。管理产业，兼职当个教书先生也不错。

后来，我因为耿直，嫉恶如仇的性格，得罪了某人，这人当时只是不起眼的小人，结果，他投靠了权贵，得了不大不小的官，公报私仇，将我投入大牢，并害死了我的爹娘，妻儿，霸占我的家产。本来，我被定罪，秋后问斩。在牢里等待的那段日子，我是害怕的。某天，一群人杀入县城的大牢救了我，是我当年救下的一群江湖人。他们帮我杀了仇人，并打算扯起反旗。

我已经无家可归，同时是通缉犯，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造反的过程中，我看过许多死人，也亲手杀过人，渐渐的，我不怕死。你杀别人就可以，别人难道就不能杀你吗，轮回，轮回呀。

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不后悔，扯起反旗。我只是后悔，没有听取正确的意见，在造反过程中，按照书中所写，照搬到现实。现实和书中的道理是不一样的。书读死了，不如不读。书中有大智慧，但要活学活用。那些跟着我造反，战死的兄弟们，我愧对他们。如果有下辈子，我愿为他们做牛做马。”

柳先生泪流满面，单手握杯，仰头，一饮而尽，接着，自顾自倒了一杯，却没有立即饮，悔恨道“好酒呀，可惜，他们喝不到。”

袁秀没有说话，等着柳先生短暂的自我疗伤。

沉浸在忧伤中的柳先生过了好一会，才想起了身边这位陪酒的人，说道“失态了，失态了。这就是我的故事。你现在有一些迷茫，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是不是？”

袁秀不隐瞒心中所想，说道“见到许多令人心痛的人和事，心里难过。今早，听官差说，到今天为止，冻死的饥民有三百多人。这只是华州一地，国家这么大，冻死，饿死的人有多少，不敢想象。马上就要到三九了，这大冷天的，穿着棉袄都感觉冷，那些个薄衣的乞丐们，该怎么挺过严冬。我又能做什么”

柳先生看到了熟悉的影子，那是未造反前，见到受苦受难的百姓，心里生出怜悯与想法，迷茫的自己。

“想听听我的建议吗？”

“先生请讲。”

“你觉得乾朝是否气数已尽？”柳先生考考袁秀看天下大势的能力。

“马上得天下，却马上治天下，败局已定。之前，乾朝军队彪悍善战，可以镇压任何一支强大的起义军。但过了这么久，训练松懈，斗志不高，从百战百胜的铁血之师变成了只能欺负绵羊却打不过群狼的弱军。

现在，正是反抗的好时候，天下反抗的火焰藏在泥土之下，只等着爆发的那天。”袁秀分析道。

“说的对，说的好，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做点燃天下反抗火焰的第一把火。”柳先生目光灼灼的望着袁秀。

藏在心里许久，压抑的真实想法，吐出后，痛快。

残害百姓，用他们的血肉滋养的帝国，火的种子遍布帝国的每一处，手持火把，点燃熊熊烈火，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反抗中求光明的未来。

激情澎湃持续了一会，理智杀回。

“柳先生，高看我了，我只是普通人，做不成那样的大事。”

“我当年也没想过自己会造反，命运呀，谁说的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也领悟了。我该上路了。”柳先生起身，做出了送客的姿势。

袁秀刹那间明白了对方的想法，长叹一声，走到牢门前，说道“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先生若还想为同伴报仇，我可助先生逃离此地”

柳先生愣了愣，随后道“不必了，为了保护我，战死的几百壮士，是我的愚蠢指挥，害了他们。日后脱困，东山再起，扯反旗，看着身边的兄弟们，想起那些被害死的壮士，心如刀割，生不如死。我这样的人，不适合造反，只配当个教书先生。可如果不造反，像野狗一样，东躲西藏，这样的日子，过的也无趣。心死了。”

袁秀没有在说话，这是一个可怜的人，也是个没有勇气，被重重打击一次，就一蹶不振的人。

柳先生望着袁秀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将盛着汤的碗打碎，汤汁溅射，碗碎片弹飞。柳先生挑了一块锋利的碎片，割腕。

血在流，柳先生咬牙忍痛，背靠墙壁，望着屋顶。

他不能被当众处决，让那些官员用来恐吓蠢蠢欲动有反心的百姓。

官员们想要说，你们看到了，造反的下场就是失败，就是被处死。你们没有希望，没有未来。

自己不要让那些热血沸腾的汉子们产生畏惧。

这就是对帝国唯一能做的报复。

渐渐的，柳先生感觉很冷，痛苦却不在强烈。

意识陷入了恍惚之中，似乎回到了家乡，妻儿爹娘笑着迎接。又回到了起义军的队伍，大家一起欢笑高歌，杀敌时，奋勇向前。

柳先生微笑着闭上眼睛，困了，睡吧，这黑暗的世界，不看，不心烦。

反抗火焰的一粒种子，永远的消失了。

但更多的种子还在生根发芽，只等着惊天动地的那一刻。

命运的使者，降临大地，敲响了战鼓。

谁将成为第一个点燃大规模起义火焰的先行者。

命运之神在空中俯瞰着，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