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蒙上尘埃的真相
“容家姑娘,是叫意儿吧?”郢王府的晚宴上,齐国公世子夫人忽然就端着酒盏看向了她,“听下人说,小女敏儿今日非要与你义结金兰,她自小顽劣,你多担待些”
容枝意今日规规矩矩坐在赵珩身边,连米都不敢多食一粒,菜也只顾着眼前那两盘子鱼脍了。一听到齐国公夫人唤她,急忙端着酒盏站起身:“夫人这是哪里的话,敏儿性子单纯直率,意儿喜欢还来不及呢。”
“就是,若姐姐不喜欢,就不会答应与我结拜了!”这一下午,袁诗敏对她的称呼,就已经从嫂嫂变成姐姐了。
“你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我瞧意儿也不比你大多少,瞧瞧人家,出落得如此知书达理。你呢,婚事都没个着落,整日要长辈为你操心,连个愿意跟你相看的郎君都没有,一听你这名声就全跑了!”齐国公世子夫人数落起袁诗敏来嘴也不带停的,跟姨母说赵谰似的,大约世上所有母亲都一样,不管家世身份多好,都觉自家姑娘哪儿哪儿都不如旁人,得空就得教育数落一番。
“那是他们没福气没眼光,我这么好的姑娘,不管嫁哪家,那家人都该去庙里烧高香谢佛祖重塑金身的。”袁诗敏这话把身旁坐着的齐国公世子都给呛着了,忙让人上茶水来。
郢王妃有些不可置信:“当真到如此地步了么…”连大放厥词的她如今都为人妻为人母了,敏儿这样好的家世,再怎么样也不该沦落至此啊。
“家世差的定然拿她当宝,可咱们家也瞧不上啊。”齐国公世子夫人解释道,“她呢,又连装都不愿装,跟人相看一番,那些个人都要给她吓跑。”
“为何要装,再如何装都要露馅的,与其过了门闹和离,不如早早摊牌。”
袁诗敏这话说到容枝意心坎里了。
郢王殿下道:“大哥可有看中的郎君,不如出面去求圣人赐婚。”
“呵…”久久未开口的齐国公夫人忽然冷哼一声,“赐婚,同逼迫有何区别?我袁家女儿,还不至于将刀架在人脖子上,逼着人非娶不可。”
郢王讪讪起身,朝国公夫人作揖:“岳母说的是,小婿失言。”
容枝意大吃一惊,下巴都要掉了,大瑒战神郢王殿下,在岳家面前竟也如此低声下气?这不,一语惊四座的齐国公夫人又开口了:“惠儿,母亲倒有一法子,只看你愿不愿意解你兄嫂之困了。”
“哦?母亲尽管开口。”齐国公夫人半分薄面都不给郢王,郢王妃心中也有怒意,但毕竟是亲生母亲,不能出言顶撞,只能一忍再忍。
“昀升不是还未娶妻么?让敏儿嫁与他就是了。”
“咳咳…咳咳…咳咳…”在场众人咳嗽声一阵高过一阵,郢王妃从窘迫之中抬起头:“阿娘吃醉了不成?圣上已为昀升赐婚,不日就要大礼了!”
“咳咳…”容枝意整张脸都被憋红了,咳得停不下来,赵珩忙给她端茶拍背,正要起身就此说道几句,又被容枝意拉了手:“别。”
若为她顶撞长辈,他定要遭人唾骂。
“不日就要大礼,那便是未过门了,八字没一撇的事,挂在嘴边作甚。五品文官家的仗着有人撑腰嫁进王府,心里不会不踏实么?哪里有咱们国公府嫡姑娘上得台面。若你儿被人迷了心窍非要娶,便打发她做个良妾吧。”
“咳咳咳…”完了,容枝意耳边是齐国公夫人拐弯抹角的辱骂,眼前又是那盆精美的鱼脍,完了,谁来救救她啊?场面还不够乱的么?她怎的还被吓得卡着鱼刺儿了!
赵珩本就对齐国公夫人给他塞通房的事耿耿于怀,听了这番话更是忍无可忍:“外祖母!意儿跟孙儿自幼一块儿长大,此门婚事,也是孙儿上殿亲自求娶,您就算不喜,也不该如此贬低她。且您说出这样的话,要旁人如何看待敏儿,说她因嫁不出去,靠着血缘关系,违背圣旨,让原本赐婚的正室姑娘只能在她手底下做妾么?”
“祖母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姐姐是这天底下最善良最正直的小娘子,嫁给表哥已是低嫁了,怎可再沦为他人妾室!”袁诗敏也气得眼睛猩红,不是别的,是祖母轻飘飘几个字,侮辱了她钦佩已久的好姐姐!
“外祖母今日竟说出如此不堪的话,如此不给孙儿颜面,也别怪孙儿忤逆了您,反正您向来不喜欢我与父王,往常您趁爷娘不在长安,带来的那些个娘家侄女娘家表姑娘及不知从哪寻来的人塞在我房中当眼线,甚至不顾羞耻与脸面的要她们上我的榻,我都能当做不知情不在意一忍再忍,可如今我已有要明媒正娶的发妻,若往后再如此,我绝不轻饶。”
“竟还有此事?”郢王与王妃神情惊讶,显然是头一回得知。
齐国公夫人一听这话,扬了酒杯指着他骂:“你不轻饶?你还想杀了我不成?”
容枝意强忍被鱼刺卡着的痛楚,坐在那不敢说话。
“你…”齐国公不过去更衣一趟,不妨回来竟听到这样的话,也指着齐国公夫人骂,“你个毒妇!竟敢背着我做出这样的事,这是要害死我孙子啊!”
郢王妃让人将小玮郎抱了下去,她本就饮了酒红着脸,此刻更是气极:“母亲,从我成婚开始,您就一直针对王爷,再到我生下昀升,他怎么说也是您的亲外甥,您一次好脸色都没有给过他。”
“他四岁,跟您娘家那个什么侄儿一块儿玩,那猢狲把他带去池塘边,丢下他就跑,险些将他淹死,四岁的小郎子,为了自救,肚皮上被树枝划了一大道口子,好不容易得救上岸,朝您哭,您不仅骂他是自作自受,还让他罚跪,若不是下人发现他衣裳上快要流干的血去跟父亲告状,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就要被他的亲外祖母给害死了。”
竟还有这样的往事…事关生死,但凡有一丝偏差,也许他就不在这个世上了,也不会与她相识了,四岁的孩子啊,该有多无助该有多崩溃,齐国公夫人竟也下得去手…赵珩低着头沉默不语,容枝意只觉心中绞痛,牵住他垂在身侧的手。
“自那以后,他再也不会说要去外祖家,再也不愿您亲近,我欲去跟您讨个说法,王爷劝我只是个意外。我心想也是,这世上怎会有人谋害自己的亲外孙呢,左右就是不喜罢了,日子稀里糊涂也就过下去了,反正您这从未有过的疼爱,昀升不缺,也不需要。”
“只是女儿真没想到啊,小时候没疼他,等他长大了,您对他如此关怀至极。趁女儿女婿不在,往孙子房里塞通房,您是想做什么?想掌控整个郢王府为当年之事报仇雪恨吗!”
“惠儿!”郢王一惊,赶忙劝阻,“别说了。”
乍然提及此事,齐国公夫人跌坐在竹椅上:“公爷,你看看,你看看啊!我说的,不要嫁给赵家人,不要嫁给赵家人,你看吧,我生的好女儿,全被他们赵家人害死了!”
“还有你,方沄嫣,死了还要来折磨我。”她喃喃道。
一提到这个名字,齐国公雷霆大怒:“与她有何干系,分明是你狠毒!”
方沄嫣…沄嫣…这个名字,容枝意在宋太妃口中听到过,是昭懿皇后的闺名。郢王妃口中的当年之事,竟还与昭懿皇后有关?她二人自小一块儿养在当年太后身边,难不成是什么…昔日姐妹反目成仇的戏码?
“娘…你糊涂啊,你糊涂啊。”郢王妃低声啜泣。
容枝意这才注意到,除了酒桌上的几位,周围伺候的仆从早已消失不见。
“岳母大人,本王知道,因当年之事,您始终迁怒于吾,母后不在了,您便将对她的怨恨延续到了吾身上。当年您不愿把惠儿许给吾,吾理解。成婚后,您一如既往,处处针对、贬低,念您是惠儿亲生母亲,该敬重您,吾只好忍而在忍。可如今,您又将您的怨恨延续到了吾儿子儿媳身上,那还请您恕吾无礼,吾倒真是想问问您,为了这点破事,您打算恨多久?恨上几代人啊?打算这一辈子,都纠结于此了吗?”郢王轻拍王妃后背,一下又一下的安抚着她,语气平静,可容枝意却在此听出了深深的无奈与不解。
无论如何,此事因她而起,王爷王妃都为她顶撞了长辈,赵珩更是她忤逆犯上了,她不该再坐视不理,起身理了理裙衫,一步又一步朝对向齐国公夫妇走去。
“公爷、国公夫人。”容枝意朝他二人深深行了一礼,“初次见面,竟因我而闹出这许多不愉快,实在是意儿的罪过。”
齐国公估摸着也有六十多了,闻言微微弓腰,朝她回礼:“小娘子,今日之事是我们对不住你,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你是个好姑娘,昀升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赵珩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好跟上前来站在她身旁。
单是这一礼,便能看出他虽是武将,却也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容枝意这胆子瞬间就大了:“若是平日,公爷夸我是个好姑娘,我定然要谦虚些,说是您谬赞了。可实际上,我打心底里觉得,公爷说得对,我是个好姑娘。”容枝意浅浅一笑,牵起身旁人的手“不仅我是个好姑娘,昀升,也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儿郎。”
“想必公爷也这么认为吧。”
“我孙儿,自是天底下最好的。”齐国公笑容可掬,倒让容枝意想起远在杭州的外祖父。
赵珩显然有些怔住了,容枝意语调一转:“那国公夫人,您觉得呢?”
齐国公夫人不知作何神情,只冷冷看着她:“早前我还在猜,何等妖女,婚都没定,就跑到王府里让我孙儿惩处了一个我派去他身边照料的丫鬟,今日一见,你确实像极了她,确实有心机,一看便知是赵家人会喜欢的模样。只可惜,小娘子,红颜多薄命啊。”
赵珩气得口无遮拦:“外祖母,意儿敬着您,您别太过分了!”
容枝意晃晃赵珩的手,示意他无事:“意儿只不过帮他处置了一位您派来身边的扬州瘦马,算不上什么有功之人,夫人谬赞了。”她依旧不紧不慢,“或许,也可以唤您怀德县主,您还记得这个封号吗?若是忘了,您还记得您是翟家二娘吗?”
“大胆!敢直呼…”齐国公夫人身旁的嬷嬷出声斥她,被赵珩一记眼刀,生生瞪了回去。
容枝意不甚在意,喉中疼痛难忍,只想快些了结此事:“夫人,我虽不知当年究竟出了何事害您积怨至此,我也知晓,未尝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所以即便您对我有什么不满,我也不怨您。可昀升不一样,她是您亲孙儿,若他尚未成婚,房中便有妾室通房的事传了出去,再加上他身上那些颇为荒诞的流言,满长安豪门世族,谁愿意将姑娘嫁与他?”
“您被多年的仇恨蒙蔽了双眼,被愁苦吞噬了心智,可曾看到过这么些年来始终伴您左右的人?可曾看到过郢王殿下对您的敬重?可曾看到过昀升的好?可曾记得贤真太后当年对您的教诲?可曾记得您的闺名?”
“你放肆!”齐国公夫人陡然扬手,容枝意下意识闭眼。好在,这意料之中的巴掌并没有落到她脸颊之上,而是被国公爷和赵珩生生拦住了。
她咽了咽口水,握着赵珩的手越发使力了:“夫人与我命运相同,都是父亲战死沙场,得圣人与中宫垂怜长大,您从前日子有多艰难,意儿深以为然。那些过去我们已经无法改变,可如今的日子、往后的日子,都是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的。我母亲临走前与我说,要我自在且尽兴地活下去,所以我一刻不敢忘记那些沉痛与疾苦,同时也紧握着身边的韶华光景。那么,夫人您呢?”
一行清泪流下,国公夫人坐在圈椅当中低声啜泣,众人立刻放下了那点子不愉,纷纷上前安慰。容枝意手中拿着国公爷给初次见面孙媳的礼,一把刻着凤凰纹样的匕首,眼波流转,抬头与赵珩对视,嗓音微哑:“我卡着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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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太医,还在正月里,就紧赶慢赶把您请了来,实在是过意不去。这些礼,您一定要收下的。”郢王妃坐在容枝意塌边,对这位随叫随到的太医致以了最崇高的敬意。
方才赵珩一听她卡着鱼刺了,便着蒋枞快马去请,彭太医正在国子监吕司业府中吃席,吕司业今日恰逢孙儿周岁,大摆宴席,邀了整个国子监上下及朝廷半壁江山的文官同他们家眷,车马堵了整条街。蒋侍卫恐耽误了容枝意病情,当街弃马,改而飞檐走壁,好容易飞到了吕司业家中,又被以为是哪里来的刺客,吓得吕司业出动了阖府上下的护卫将他活捉,正想把他丢去京兆府,容茂仁与容姝望着被堵了嘴又被绑了手脚,跟只脱水的鱼儿似的拼命在地上挣扎的蒋枞,忽觉哪儿有些眼熟,大喊:“这是郢王府护卫首领!快放了他!”
容茂仁冲上前去取下堵了他嘴的巾栉:“师父!您怎么来了?”
蒋枞深感欣慰,虽只教了这个毫无天分的徒儿短短一日,但他竟能在此等危难之际向他伸出援手。蒋枞挣扎从地上坐起,环顾一周,视线落在人群里并不起眼的彭太医身上:“彭太医,救命啊!”
“怎…怎的了…”彭太医顿觉不妙。
蒋枞也是个实诚人,容茂仁手脚并用替他解开了绳索,他便如脱缰的野马飞到了彭太医身边:“十万火急,咱们世子妃卡着鱼刺了!”
彭太医回忆结束,忍笑退下:“娘娘言重,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听到吱呀一声的关门声,容枝意捂着脸的小手也没有放下,她一想到明日也许全长安都要传南川县主第一回上夫家吃席就被鱼刺卡得连夜请太医这事,就欲哭无泪,恨不得就此死过去算了。
“好姑娘,罢了,身子没事儿就好,嗯?”郢王妃含笑掰开她手。
容枝意红着脸朝着郢王妃哭得冤天屈地:“娘娘,丢死人了,意儿不想活了。”
郢王妃轻轻拥住她:“好了,不如明儿我就让昀升提刀上城门,说,谁要是敢私下议论这事儿,他就砍了谁脑袋。凭借他这臭名声,定然无人再敢议论了。”
容枝意趴在郢王妃香软的怀中猛地抬起头:“掩耳盗铃,岂不更丢人…”
郢王妃这下也忍不住了,搂着她笑得花枝乱颤,一口一个傻姑娘的唤着她。
“阿娘,可方便让我进来?”赵珩在门外喊道。
容枝意坐在榻上,但穿戴整齐,倒也没什么不能看得:“进。”
“外祖一家都走了吧?母亲…情绪如何?”郢王妃问道,尽管她心中仍有怨恨。
“好一些了。”赵珩也在榻前坐下,执起容枝意的手,面色柔和,“还难受么?我已让人去骂过呈上这道菜的厨娘了,竟处理的如此不细致。”
“我没事了。不怪厨娘,鱼脍很好吃,是我自己不够仔细。”容枝意晃晃他手,“倒是蒋枞,他还在外头跪着么?”
“念着是正月,便不让他挨板子了。”
容枝意咬咬牙:“且让他跪着!”见到彭太医,带着人跑就是了,哪里来这么多话?羞得她整个正月都不想出门了,躲在家里避风头罢!
灯火煌煌,赵珩轻笑了一声,道了句好。郢王妃眼光在二人之间流转,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出去。
“阿娘,”赵珩忽然唤道,“方才敏儿跟我说了件事。您可记得,我九岁那年过年,您带我去齐国公府走亲,我救了位不慎落水的花匠,外祖父当着阖府上下的面称赞了我。可第二日坊间流传的,是我仗着自己宗室子弟的身份,将一名女子推入河中,当时您和父亲震怒。可流言是无形的利刃,实在无从查起。”
“敏儿跟我说,她那夜辗转难眠,背着嬷嬷去外头转悠,见外祖母房中点着灯,听到里头传来细细的说话声。是外祖母吩咐人,将今日白天之事传出去,就说齐国公府今日有女子被人推落了水,凶手正是国公府的郎君。敏儿那时已有八岁多了,不会记错的。” 国公府没有郎君,只有四个姑娘,唯一的郎君只有他。
“阿娘,这些年来我周围那些被夸大其词的流言,难道您没有怀疑过吗?”
郢王妃轰然起身,涔涔冷汗直冒,在屋中四处徘徊:“怎么会…怎么会呢…她真的就恨你至此吗?”
容枝意也恍然从榻上坐起,虽赵珩有时行事轻狂了些,可本性尚算正直,但凡跟他有所接触之人,都会觉得那些流言过于天花乱坠。有说他无故伤人的,有说他恶意害人的,就连十一岁在城东从人贩子手中救下个孩童,都要被传成是害良民百姓妻离子散的元凶。
早该怀疑背后有人操纵了,可是就算他绞尽脑汁,也不会想到是他亲外祖母所为。
赵珩拍着胸口,眼眶中隐隐有泪:“阿娘,我难过啊,我的心痛啊。”
很难想象他承受着怎样的压力长大,无论做了多少好事,都要被人误会遭人指责谩骂,但凡犯上一点点错,就会被人无限的放大。可他经历了这些,依旧心存善念的长大依旧会笑、会爱,该有多么不容易。
“爷娘对不起你。”郢王妃无声地落泪,“当年,母亲始终不同意我嫁给你阿爷,她说,赵家男子凉薄、无情无义,没有一个是好的,我若嫁去,一生都会活在悲痛与悔恨之中。可我还是嫁了,你阿爷对我无微不至,你自幼聪敏过人、正直善良,她的话没有应验,我每一日都活在幸福当中。她做下这些,无非就是想证明赵家没有一个男子是好人,想证明我嫁错了,想让我早日回头是岸。意儿说得对,她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心彻底扭曲了。”
适逢屋外有人敲门,赵珩去开了门,来人正是郢王殿下:“意儿如何了?我去取了些东西来,有些事,应当告诉你们了。”
“她无碍,外头落了雪,阿爷快进来罢。”
见王妃愁容满面,定然是知道了真相,手抚过她肩头示以安抚,又将手中的物品一一交给赵珩:“这是你祖母,昭懿皇后的遗物。”
赵珩诧异接过,怪道他在宫中遍寻无果,原来在他父王手中。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是些练字的册子、香囊、曲谱等等。容枝意一一翻阅,越翻越觉不对劲:“这诗篇,竟然写满了同一句诗,看字迹,横跨了得有十年吧,连香囊上绣的也都是秋菊。”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诗究竟有何寓意,让昭懿皇后如此喜爱。”
“悠然见南山…见南山…”赵珩低声喃喃,不知想起了什么,猛然抬起头,“阿爷,南山是外祖父的小字?”
郢王点头默认:“你外祖父应当与你提过,他的父亲,老齐国公带夫人外出游历,走至庐山,也就是陶渊明诗中的南山,老夫人被查出有孕,二人便在庐山定居了几年,你外祖父在那里出生,父母为了纪念那段悠然时日,便为他取字南山。”
天哪,容枝意简直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所以昭懿皇后思念了一生的人是齐国公?”
郢王妃颔首:“当年齐国公与方家一墙之隔,他们也同你二人一般青梅竹马长大。”
赵珩将手中曲谱递给她,容枝意小心翼翼地翻阅着,泛黄的曲谱上透着两种不同的字迹和笔墨,末尾那一段更改的痕迹尤为厚重,正是那首故人来。
“他们也同我们一样,为结尾处二人重逢那一段不同情感的处理产生了分歧。”赵珩回忆道,“照宋太妃身边姑姑所说,当年我们在荆桃林中为这段争吵,恰好被皇祖母看到了。”
这一幕让她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与齐国公,便做主给他二人定下了亲事。方家姑娘已经错过了袁家郎君,成为了赵家人的皇后,便不想容枝意再与赵珩错过了。
容枝意望着曲谱上青涩稚嫩的笔记直落泪:“所以,国公夫人是发觉齐国公与昭懿皇后有一段过往,才这般怨恨她?连带着怨恨郢王殿下?也因为我和昀升的婚事是昭懿皇后最先有意,继而又恨上了我?”所以,那日宫宴她跳这首曲子,姨父才会露出异样的神情。
“不,我父亲从没有爱过昭懿皇后,只当她是邻家妹妹。母亲恨她,也不是因为这个。”郢王妃解释道,复而又问:“意儿可知先皇登基时宣年太子的惨案?”
这件事堪称大瑒的禁忌,无人敢提,可不管如何掩盖,始终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容枝意自然知晓:“诚章帝驾崩之际,本该继位大统的方太后嫡出庆年太子突然暴毙,满朝皆猜是庶出的大皇子…也就是先皇所为?”
郢王接过话:“母后与岳母,一个是方太后娘家侄女,一个因父亲战死沙场被封怀德县主养在宫中,二人年岁相当,常年闲来作伴。至适婚之年,母后是内定太子妃人选,岳母则被赐婚给了还是大皇子的秦王,也就是我父皇。本该两生圆满,最终还是事与愿违。”
“宣年太子暴毙后,皇位顺延,落给了长子,也就是我父皇头上,岳母作为钦定的秦王妃,本该与父皇完婚成为中宫皇后。许是方太后不愿中宫之位旁落,并用弑兄流言相逼,让秦王最后还是娶了方家的女儿。而岳母,则被许给了勤王有功的齐国公,成为了如今的国公夫人,生下了惠儿。”郢王静默地与他二人叙述折这些早已蒙上尘埃的往事。
偏偏自始至终,昭懿皇后心中之人都是齐国公?真是命运多舛。
所以齐国公夫人才恨透了昭懿皇后,认为她不仅抢了她心爱之人秦王,也抢了她母仪天下的凤位,甚至连她的儿子郢王都娶了她的女儿。她也恨秦王,恨他两面做派,登基之后全然忘却了二人从前的浓情蜜意,恨他为了平息弑兄流言娶了嫡母娘家的女儿。
“岳母恨我,认为所有赵家男子皆如此薄情寡义,不愿将女儿许配与我。我也有错,当年未征得她同意,便去向父皇求了指婚,她认定我是逼婚,认定是母后因她嫁给了齐国公而心生嫉妒,不肯放过她,认定我会折磨惠儿一辈子。”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让容枝意沉思良久,齐国公夫人一辈子都在怨恨昭懿皇后,说她折磨她,说她害惨了她。可又有谁心疼过昭懿皇后,哦,也许可以唤她方娘子。她被逼无奈收起了自己的少女心事,让声声思念隐匿在句句诗词当中,肩负家中荣辱,被迫嫁给自己的嫡亲表哥。可忽有一日,表哥暴毙而亡,她还要嫁给许是真凶的秦王。
难怪她一生都没有孩子,一生不争不抢,任由后宫百花齐放,自己偏安一隅,忆她的往昔。甚至唯一的成就,是极为严厉的教养了当今圣上和郢王殿下,将他们养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君子。
直至先皇驾崩,她自愿殉葬随他而去,民间传闻甚至是史书上都说由此可见二人的伉俪情深,原来根本不是,容枝意直到这一刻才深深理解了她。
她叫方沄嫣,可除她之外,没有几人能记得她的名字,记得的只有昭懿皇后四个字,接受的教育也全是该如何成为一位受万人敬仰的皇后。直至先皇离去,圣上登基,朝代更迭,她已经完成了身为皇后所有的使命,总算能抛下那些沉重的家族荣辱和国之重任,去做无忧无虑、满怀少女心事的方沄嫣了。
雪愈下愈大,在纯黑夜里,如片片迷茫的鹅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