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表兄妹促膝长谈
从翰林院出来,又由宜春门进东宫,宫人们各司其职,年后来了不少新进宫女和内侍,正排了队在宜春宫前,一一分配职务。容枝意路过时,太子身边的内侍王跃正巧也在,她便照常问了句:“公公安好,不知表哥在何处?”
王跃向她行礼:“殿下午时过后便与詹事府的人在崇仁殿议事,至今还未结束,倒是谰儿殿下方才来了,现下正在西池院。”
容枝意点头:“等表哥忙完,你跟他说我和谰儿在承恩殿等他用晚膳。”
“是。”王跃笑着应道,容枝意正要先行一步,又被他喊住,“表姑娘。”
容枝意愣了愣,王跃是圣人身边总管事的义子,宫里人都喊他小王公公,他从前跟过皇后,如今又来陪着太子,在她没有封号前,一直都亲切地称她为表姑娘。
容枝意向他投去个温和的笑,王跃再次施礼:“这几日,朝堂上不太平,朝政之事杂家是听不懂,只晓得殿下心情不大好,今日午膳一口未用,早膳吃的也不多,好在有您来了,不然这晚膳估计也用不下去,您可得多劝劝他。”
不太平,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说如今朝堂上不太平了,上回是郢王妃走前告诉她的,到底是哪里不太平了呢?从未听人提起过啊。
“公公放心。”容枝意琢磨着这件事,拜别了王跃,先去西池院寻赵谰。
轻云竖着耳朵跟在一旁感慨:“太子殿下待娘子真好。”
“怎的了?”
“我们走了,小王公公便道,方才那位是咱们宫里的表姑娘,太子殿下曾言明,不管他在何处做什么,只要表姑娘想见,不得阻拦,无需通禀,让每个宫女内侍都谨记在心。”
六岁时的一场哭闹,赵谚便将承诺履行至今,这么多年真的就这样过下来了。容枝意淡淡笑了笑:“东宫不是家里,该遵的礼数不能少,特别是如今我和表哥都有了婚约在身,咱们不能让人抓到了错处。”
赵谰知道乔楚逸答应见面后很兴奋,直夸她厉害,容枝意看他那手舞足蹈的样子笑得不行:“至于嘛,不就答应与你见一面,又不是答应做驸马了。”
“见过我怎会不喜欢我?我如此貌美,而且貌美…对吧表姐?”话说一半,她忽然开始算起时日,“糟了,距上巳还有不到五日,我怎么来得及做新衣啊?还有头面,那日的三尾凤钗太过夸耀,得重新做副低调些的才好…他会喜欢什么样子的呢?”
容枝意失笑,算是开了眼了,她还真没见过嘉平殿下这副的模样。
可转眼战火便烧到了她身上,赵谰掰过她肩,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个彻底:“乔楚逸是不是喜欢你这个类型啊?”
“你胡说什么?”容枝意忙环顾一周,还好无人,“我是有夫之妇!你这话也好说?”
“类型,表姐,我说的是类型,跟你这个打扮的类型!”
容枝意松口气:“乔郎君喜欢真诚的人,你平日如何打扮便如何打扮,不必去迎合他。”
“那我就穿我平日那几件胡服?”赵谰撇撇嘴,“正好,省事儿。”
“那也全然不打扮吧,稍作装扮是对他的尊重。”容枝意也是分享一下他过来人的经验,“话说,我还没问过你怎么就看上乔郎君了呢?不是说不嫁书生吗?”
这脸打的,啪啪啪的。
“就觉得,是他了。”赵谰陷入回忆,“他出现时底下人都在尖叫,我随意望了一眼,春日伊始,那日天色又好,他穿着朱红的襕袍,一下就吸引了我。我觉得,他就是我的命定之人。”
所以有时候,眼缘真的很重要。赵谰说着这些事,周身都洋溢着幸福的氛围,是上回她跟萧朔在一块儿都没有的。
二人徒步走了好久才到承恩殿,问了内侍说赵谚还在与人议事,便先去了偏殿说话,还写好了今日想用的膳食交给了董司膳。可直到酉时过半,赵谚竟还未议完,赵珩也没来。
容枝意想到郢王妃和王跃说的不太平,心里始终惴惴不安,她想去证实一些猜测,于是借了更衣的理由走出了偏殿。
崇仁殿正殿外四处有人把守,容枝意等了一会儿也没找到机会上前,倒是见到里头有人出来,打头的那位是汉阳郡公,唐可儿的阿爷。身旁还跟着好几位官员,看穿着品级,非紫即朱,都不是小官。
不是说和詹士府的人议事?这可都是朝中重臣啊,太子与重臣和武将们议事至这个点,这是可以的吗?她不懂政事,不过细想了一下,若是不可,赵谚也不会如此光明正大在东宫崇仁殿里议了。
不一会儿赵谚也出来了,望着前边人走远的背影叹了口气,不自觉的揉了揉太阳穴,满脸都是倦意。有内侍上前向他禀报什么,他脚步便往承恩殿去了。容枝意后退了几步,装作偶然遇到的样子跑向前跟他打招呼:“表哥!我和谰儿都等您好久了,何事要议到这么晚?”
赵谚看见她就收起了那份肃重:“一些无关紧要的朝堂事罢了,他们本该是要和阿爷议的,可你也知道阿爷这几日心思在何处了,便让我论出个结果来再去回禀他。”
但看他方才那表情,绝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只是他不愿说。
容枝意走至他身旁:“那我可要交代董司膳了,让她顿顿膳食都要准时准点给您送来,亲眼看着您用完了才能走。”
赵谚知道她是想要宽慰他,便朝她展颜:“听你的,到点就用膳,绝不拖延。”
容枝意点点头,想着既然他不说便不问了,晚些回府的时候问赵珩吧。
诶,她突然反应过来,赵珩呢?现下都快戌时了,怎的还不见人影?
“太子殿下!娘子!”正想着,远处跑来个熟悉的身影,是蒋枞。
“不好了。”蒋枞跑至二人面前,容色焦虑:“出事了。”
容枝意有种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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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肮脏污浊,但许是晒不到日光,总觉得有些潮湿,还有不知哪来的阵阵阴风,让她不由得毛骨悚然,赶忙加快步伐,紧跟着赵谚。越往下,关押犯人的罪责越重大。
从进门至今已走了半盏茶功夫了,如今这个地方关得起码是杀过人的罪犯,他们见难得来了个小娘子,纷纷如洪水猛兽一般,又是嚎叫又是撞铁门,各式各样的腌臜话都有。
赵谚能感受到她的害怕与紧张,正想说些什么安抚,身边小娘子忽朝前一闪烁的火光冲去:“昀升!”
他定睛一看,确是赵珩没错,赶忙快步跟上:“蒋枞没说清楚,究竟出了何事?”
容枝意紧抱着他,借着火光将他全身都检查了一遍,除却衣裳脏了些,发髻散了些,倒没出什么事:“是难江暗杀我的那几个刺客死了,今日去外头办事,回来便迟了一些,路过一看门外无人看守,进门看到几个狱卒死的死伤的伤全倒在地上,又闻到一股及重的血腥味,跑进来一看,人已全死了,凶手正要逃,被我捉个正着,心知逃不过,即刻自刎了。”
容枝意大惊失色:“他一人?躲过重重守卫,伤了所有狱卒,杀了这里五人,还能有命逃?”
她不信。
“我来时便只他一人了,”赵珩说道,“要么是同伙事成一半便逃了,要么是有人里应外合,否则绝无可能做到,便是我都有些棘手,他明显武功在我之下。”
这事其实算不得无解,容枝意这粗略一算,这间大牢住了不下八十人,人人皆是目击者,只是不知他们愿不愿意说罢了。
赵谚安排好人从门口第一间开始一个个问过去,三人便继续往案发现场走。五具尸体均已被运去仵作处验尸,如今只剩下了那名自刎的刺客躺倒在地。自难江见过满山遍野的横尸后,她已是不怕这个了,借着火光打量了许久。
样貌衣着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牢昏暗,若想看得更细致些,只能将他抬去外头。赵谚赵珩商议要如何处置时,容枝意让蒋枞替她拿着火把,低头寻找还有无遗落的线索。
正寻到一间狱室前,她恍惚听到一阵极其诡异刺耳的声音,好似是指尖划过生锈的铁栏…
下意识抬头,竟见昏黑如墨的墙角牢狱中,一手脚捆着铁链的罪犯朝他咧嘴大笑,用比他头顶发钗还要长的指甲勾搭着门锁,声音尖锐刺耳,一下又一下。容枝意吓得魂亡胆落,毛发倒竖,刹那间已是冷汗直冒。
罪犯面目狰狞,始终大笑着,嘴中无半颗牙齿,眼里泛着红光,额上的皱纹深过山沟,眼窝凹陷,粗略看着起码有七十岁了,形似山海经上的魑魅魍魉。容枝意心想是她误会唐可儿了,世上真的有人会长成那样。
“我看到了…我什么都看到了…”
他嗓音嘶哑而尖锐,容枝意从未听过如此难听的声音,掩去心中惊惧,试着走近一步:“你说什么…”
“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是谁干的了,你走近些,附耳过来,我便告诉你…”这难听的声音竟然带着莫名的蛊惑,令她头皮发麻双木失神,不顾身旁蒋枞的阻挠,再次走近了一步。
指尖划过铁栏的声音愈发清晰了,容枝意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见那罪犯朝她伸出了手邀她过去,邀她解开禁锢这牢狱的枷锁…
可她才把手覆了上去,铁栏中的凶犯褪去了腰间松垮的囚裤,骤然伸出双手紧紧拽住了她,长长的指甲划过她的皮肉,留下长长的血痕,不过霎时间,喷涌的鲜血浸湿了她的衣衫。
倒不是她的血。
只听得短刀出鞘声和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吼叫,赵珩一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将她整个人层层裹住。面前一片血肉模糊,而她脑中天旋地转,两眼一翻,径直昏了过去。
赵珩将手中刀鞘往后一丢,垂手抱起容枝意,吩咐领头的蒋枞:“这巫师邪门得很,把这收拾干净,将他烧了,我带娘子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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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着血盆大口的妖魔鬼怪,想要将她推下魔气缭绕的悬崖,崖底满是眼泛红光的魑魅魍魉,蓄势待发大叫着快来快来,她望着死亡的深渊,从未有过的恐惧与惊怕…
惊醒后望着熟悉的墙顶大口喘着粗气,面上不知究竟流得是泪水还是汗水,欲要喊人,竟发现自己连嗓子都是哑的,喉头紧崩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浑身上下动弹不得,胸前气闷得宛如被千斤重的巨石压制着。
“意儿!”
容枝意猛然睁开眼,后知后觉,原来方才的惊醒也是做梦。
身边赵珩满目焦急地看着自己:“怎么样?轻云,快去喊彭太医!”
这里是郢王府,容枝意愣愣看着面前的人,轻云、照水、雪遇,还有赵珩。她缓缓抬手,仍未缓过神来,对着自己的手狠狠咬了一大口,白皙的手腕上顿时出现排深红的牙印。
是真的,不是在做梦,是真的!
她嚎啕大哭起来,爬起身子抱住赵珩:“我以为…以为我要死了…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赵珩心如绞痛,抱起她:“是我不好,忘了那人是个巫师,惯会蛊惑人心,你别怕,他已不在这世上了。”
“是我硬要跟着表哥去,妨碍你们办公务的。”
“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怕你会受伤。”
公务么,反正此事是谁出的手,连查也不用查。自然是有人心中有鬼,怕留了罪证在他手上,等不及才下的手。但他选在这个时机,也是真的够卑鄙无耻的。
彭太医来替她诊脉时赵谚也来了,问了几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哪里伤着的,容枝意心里过意不去,一直与他道歉:“给表哥添麻烦了,往后再也不敢自作聪明、肆意妄为了。”
“妹妹是好奇,最近出了什么事吧。”赵谚一语将她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彭太医见状借口说去取药,和几个丫鬟一道退了出去。赵谚顺势在她榻边坐下:“内线来报,燕谯近来大量从丹都运送兵器粮草,恐怕是想与大瑒再度开战了。”
容枝意诧异地捂住了嘴…
“朝堂上知道的人也不多,还未开始掀起风浪。”赵珩说道,“他们要战,我们不得不迎。”
“开战?”她还是觉得不可置信,“燕谯疯了?还是忘了他们六年前便是手下败将,这才休养生息几年…怎么敢的?”
一场败仗带给国家的损失,起码要用二十年来弥补,燕谯这才六年啊…六年前她阿爷和郢王亲自击败的对方,他们分明损失惨重,国库应当极为空虚才是,重建国土还来不及,怎会突然发疯要打仗?消息真的没误吗?
“我们必须信。若真毫无准备被打个措手不及,那就糟了。”
倒也是,刺客被杀与这事一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内讧和外乱间,顾全大局之人一定会选择先处置外乱。
“他可真是找了个好时机啊。”容枝意面带恨意,“趁此关键时刻下手,让你们来个措手不及。”
打得一手好算盘,隔着重重宫墙都被她听到了。
“燕谯要战,会不会与年前他们来访闹得不欢而散有关?”也不知道齐妍如今过得如何,她那时被齐昌丢在大瑒三月有余,燕谯王实在抵不住舆论压力才派人接回了她。齐妍走前还来找过她,说自己很羡慕赵谰与她,有父兄如此的疼爱,能说不嫁便不嫁,还说她知道回去的日子会更艰难,但一定会活下去。
“当年战败,他们积怨已久,早早种下了再战的种子,不然齐昌那回怎敢如此嚣张?”说到这赵谚忽然想起,“还有个消息,今日来的,说燕谯王想将他四女嫁去丹都和亲,为侧妃。”
“四女,齐妍?”容枝意怛然失色,“那丹都王都六十好几了吧?孙儿辈都比齐妍大!燕谯王怎么想的,真疯了不成?”
赵珩点头:“应是真疯了,听说他命不久矣,王位越过长子,想要交给齐昌。”
那确实是怨不得他,当真得了失心疯。
“那我们派谁迎战呢?按理来说郢王殿下是对燕谯最熟悉的人,可殿下如今镇守北边,那儿离不得人。”桐州也是因为他的威名才有所忌惮,若得知郢王去了燕谯,顾及不到这头,那大瑒岂不是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
从前镇守北边的是郢王妃父亲齐国公,如今年岁已大,手中兵权尽数交给了郢王夫妇,陪他们驻守北方,齐国公世子也常年在外相陪。
“还有一个人,当年也参与过燕谯一战,还立下了汗马功劳。”
容枝意恍然:“武安侯。”
武安侯是她阿爷下属,的确是完完整整的参与了,派他出战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他的立场…很明显他已投靠到赵诚门下,此番再胜仗归来,权势更胜,赵谚的太子地位恐怕真的会受到威胁。
“就定下了吗?我们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武将。”语毕容枝意细想了一番,好像真的没有几位能扛大梁的武将,大多都上了年纪,不宜再战了。
“还有汉阳郡公,他向来好战,此次也主动请缨。”赵珩看向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的赵谚,“不知阿谚如何想的?要让他去吗?”
“论私心,是不想他出战的。”赵谚无声叹了口气,“毕竟是可儿的父亲,战场上胜负和生死都乃兵家常事,我看不了她伤心。且汉阳郡公半辈子都在战场上,几次经历九死一生,上一回也是半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如今好不容易背着通身的病症过了两年安生日子,又要他战,都快要半百的人了,我于心不忍。”
“我一直好奇,武安侯为何如此着急站队,是等不到赵谕长大了吗?”赵谕是姚妃所出,是他的嫡亲侄儿,为何亲侄儿不选,要选赵诚呢?
“因为他来不及了。”赵珩握着她手,解释道,“赵谕如今两岁都不到,等他束发、成人、封王,阿谚孩子要受封了。他必须先站队,斗过了我们,才有机会筹谋日后。”
“昀升,意儿。”床榻边只燃着一盏羊角灯,灯光昏沉,赵谚半边脸掩映在黑暗里,敛容屏气,似乎是犹豫了许久才问,“如果,我说如果,我去,你们觉得如何?”
…
容枝意愣了半晌,心中五味杂陈,她想起十岁那年,本答应了陪她过完生辰再走的阿爷,因一份急报,连午膳都没用完,便直奔郊外军营而去。走前只跟她说了一句话:“阿爷对不住你,此行飞去不可,回来再与你补过生辰,照顾好阿娘。”
也成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阿兄早就想好了是不是?”容枝意含泪冷冷看了他一眼。
赵谚愣了愣:“你叫我什么?”
从六岁后,她几乎只有情急之下会唤他阿兄。
“你才说,汉阳郡公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儿没了父亲会伤心。那你呢,她没了你,就不会伤心?你让一个跟太子定过亲事的小娘子,日后如何自处?”容枝意连尊称都顾不得用了,言语间尽是努力抑制的哽咽,泪水则不听使唤顺着脸颊而下。
“我身为太子,这是我必须要去做的事。”赵谚脸上挂着赴死的决心,“失去我,她伤心一阵便罢,失去阿爷,会痛心一辈子。”
她恨不得捶胸顿足:“那我呢?你可有想过我?我已经没有阿爷了。你陪我的时日比阿爷还要长,长兄如父,在我心中你与阿爷也无异…战场那是个吃人的地方,吃了我爷娘,再吃了你,要我怎么活得下去?”
她站在榻上,低头望着眼前这个会陪她玩闹,陪她读书习字,关心她衣食住行,关心她喜怒哀乐,告诉她人生道理,告诉她“出了任何事都有阿兄在”的郎君。
他没有答话,身旁赵珩朝她伸出手,安抚她坐下:“你先别急,缓一缓,阿谚也是在跟我们商量。况且有这个想法是好事,说明咱们大瑒的储君,是个有担当,一心为国为民的好君主。对吧?”
他总是能让她不管陷入任何情绪都平息下来。
赵珩见她有所好转,看向赵谚:“你去了,正着了他们道,能不能活着到燕谯都是难说。便让武安侯去吧,若胜,咱们这么多人,又有那么多年付出得来的根基,如何赢不了他?若败,这仗,我陪你一起去打。”
容枝意甩开他手:“你也要去?”
“意儿,这是我们的责任。”
好像每一个男子,对上战场做将领这件事都有无比的向往,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呼百应的将军,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报效祖国,成为守卫天下人的英雄。
容枝意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是矛盾的。难过战场已经夺走两个她最重要的人,如今她全身心依赖的人,也要离她远去。也是开心的,开心他是个有理想有抱负有担当的好儿郎,在国家面临危机四伏的处境时愿意挺身而出,也为了赵谚的路能走得更稳而不惜牺牲小我。
“好。”她转过头不愿看他二人,“你们要去,我跟你们一起,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反正你们若出事,我也无法苟活,不如奔赴前线,为国捐躯,还能落得个美名流芳百世。”
“意儿。”赵谚制止道,“不可任性。”
“我没有任性。只是如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还没摸清楚,要不要打都不知道,你去做什么?不是白白送死么?也罢,反正你也去不成,姨父姨母绝不会同意。若他们破天荒应了,我便装成小兵,混在队伍里头,跟着你们一块儿去。你们有什么事,我便砍死一个敌人是一个,最后要是被敌军千刀万剐,也算战死在沙场上。”
“意儿…”赵谚无奈地看着她。
“别喊我意儿,”容枝意心一横,连狠话都放出了口,“你要去,我便再也不认你了!”
赵珩叹口气,眼波在二人之间流转,这气氛他是待不下去了,默默道了句:“我去端药。”便只身退了出去,将门关的严严实实的。
蒋枞在门外守着,看着那道门:“这…太子殿下不出来么”
赵珩松了松肩颈:“走,今日薄云遮月,正适合查案。”
“主子,这不好吧?虽是兄妹,但孤男寡女,恐怕遭人误会…”
“让人在外守着,任何人不得打扰。”对上蒋枞诧异的神情,赵珩拍拍她肩头:“阿爷跟我说过一句话,这世上不管是父子还是兄弟姐妹,亦或者夫妻,再亲密的关系都要给对方留有足够的距离,只有这样,这段关系才能长久下去。他们兄妹啊,十年了都没把话说清楚,今日时候正好,就快说到点子上了,我怎好杵在里头打搅。”
蒋枞回望了眼身后那道门,似懂非懂。
自赵珩出了门,屋内静得可怕,除却容枝意的哽咽声,什么也没有。
赵谚淡淡坐着,似乎是随口一言:“妹妹上回这般喊我阿兄,还是十岁时。”
容枝意记得,是她得知阿爷死讯,她嚎啕大哭,赵谚冲上来抱住她,一遍又一遍问他是不是假的,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消息有误。几回哭得晕了过去,醒来后也只知道找阿兄,继续问他同样的话。失魂落魄过了半个多月,阿娘病卧不起,又亲眼见到了阿爷的尸身,整个人行将就木,心如死灰,也是赵谚抱住她,告诉她有阿兄在。
“从六岁,你赠我流萤灯后,有时是表哥,有时甚至是冷冰冰的殿下。”赵谚记得格外清楚,“也极少来找我,我记得有一回,你、谰儿、阿谦,三个人打闹,撞一块儿摔得狠了,他二人身边都有无数丫鬟嬷嬷去哄。可你就一个人,孤零零的,由照水扶着,见我走过来,忍痛从地上爬起,拍拍尘土说表哥我没事,我信以为真,直到过了一会儿昀升来了,问你有没有伤着哪,你一见他,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膝盖说疼。”
“那一天,我真的很难过。”赵谚苦笑,“我心想,分明是在我身边长大,分明牙牙学语时,除却阿娘外第二个会喊的人便是我,怎么就与我形同陌路了。意儿,给我个答案吧。”
容枝意暗暗抹泪,抱着双膝坐在榻上,不答反问:“表哥,皇位真的就如此重要吗?”
“重要。”赵谚眼眶微红,“小姨走的时候,唤我和阿娘近前,她说一直遗憾没能给你生个兄弟,怕你日后孤苦无依,无人相护。阿娘拉着我的手递给小姨,说我不就是你阿兄吗。那时候她已经很瘦很瘦了,但是依旧很好看,我握着她的手让她放心,我会保护妹妹一辈子,让她和谰儿一样,做天底下最尊贵最快乐的姑娘。”
容枝意渐渐转过身来,阿娘走前屏退她,竟是说了这些。
“可是你去杭州那日我去送行,你笑着与我道别,背影却无比落寞。我忽然发现,手中无权,一切承诺都是空谈。”
“回来后阿爷问我愿不意愿意做太子,我问他,是不是我成了太子,便能保护好身边的人,他答是,说只有变得强大,强到无人能比,才能守护他人。”赵谚痛心疾首看着她,眼里满是失落与痛悔,“可是为什么我成了太子,你们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她不知道这个你们是谁。
“于是我问阿爷,他又说,有得必有失。我才发觉自己再也无法回头了,这是一条不归路,只有不停地往前走,拼命地往前走,戴上世人给我做好的面具,成为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失去灵魂,放下喜好和自我,千锤百炼,塑造一个金刚不败之身,才能坐上那个受万人敬仰的位置。阿爷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人活一世,只能向前看。”
“可是意儿,我在成为太子前,更是你阿兄啊。”
脑海中有关赵谚的回忆泉涌,从前模糊的那些也忽然因今日的对话越发清晰。她除了阿娘外第二个会喊的人是阿兄,第一次学走路是阿娘带着她与赵谚在一块儿扑蝴蝶,第一个会写的字是赵谚手把手带她握着树枝写下的“容”,看的第一本书,学的第一首诗,六岁前所有的回忆都与他有关。
她忽然觉得自己想错了。她以为的离他远一些,敬着他尊着他,不给他添麻烦是为他好,可却从未问过他,这样是不是真的好。她眼中的好,也许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
“你从来都不是什么累赘。”赵谚拂去眼角泪水,缓缓站起,“燕谯之战,我会细细斟酌。今日是我失言,不好单独相处太久,先行一步,你好生休养。”
“阿兄。”容枝意喊住他,赵谚背影一僵,不敢置信地转过头。
她跪坐榻上,和幼时的每一次撒娇使性,每一次委曲求全,每一次恸哭涕流后那般喊他。
“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封号、尊贵、地位…这些体面,都是你和姨母给的,所以就算忽然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不怕,就算有一日要去上街乞讨,被任打任骂,我都不怕。但是阿兄,人只有这一辈子,我更想你好好活着,开心顺遂地好好活着。”
她以为他天赋不凡算无遗策,以为他事事得心应手尽在掌握,以为他从小便目标明确知道何为想要。今日才发觉,他身与心,皆千疮百孔,疲惫不堪。
“我不能退,”赵谚咬牙道,“否则你我都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