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多事之秋战事起
漫天大雨滂沱而下,街边的精美辂车里,容枝意掀帘望着窗外大排长龙的米面铺子,眼见百姓们怀中抱着各式各样的容器,甚至不惜淋着雨,焦急地等待着店铺开张。
“往日周家铺子都是天亮开到入夜,如今这打仗的消息才传出三日,前两日好歹开了一个时辰,今日竟都闭门谢客了。”茶馆门前有避雨的过路人议论着。
“难不成卖完了?虽如今起了战事,但这燕谯六年前便是咱们的手下败将,家国还没重建,哪能什么精力打仗,估摸着只是一时挑衅,再说,咱们长安天子脚下,离那边境要多远有多远的,何至于就开始囤米面了呢?纯粹自己人吓自己人!”
“这话可也不一定,我听我那个在侯府给人做管事的姐夫说,燕谯六年前大败,前段时日来咱们大瑒朝见又受了辱,因此这回是铆足了劲儿想跟咱们干上一架,跟丹都结了盟,为了表示诚意,还将正儿八经的公主嫁去给六七十的丹都王做妾呢!”
“竟还有此事?当真?”
“那咱们大瑒可派了哪个武将去应战?这米面到底该不该囤啊!”
七嘴八舌的议论越来越多,甚至都有人开始扬言:“周家有个姑娘,给一个老王爷的庶表弟做姨娘,莫不是早早就听到了风声,卖一部分给高门权贵,剩一部分自己留着了吧!”
“那咱们老百姓吃什么!没等叛军攻来长安,早活活饿死了!”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攻来长安!咱们大瑒开国以来,哪次仗打输过?真当国富民强是嘴上说说的不成!”
鼎沸人声中,周家米铺忽然开了扇小门,走出两个小二打扮的郎君,手上拎着个木牌子,转过来一看,上头写着:五两银一斗
这一个行径,顿时将本就闹嚷的街头推向了另一个高潮。
“你家这米昨日还五钱一斗,今日竟就五两银了?你们怎么不去抢啊!都是老客户了,这么多年跟你家买米,现下才知你们就是无赖!”
“大娘,话不是这么说的,周家铺子也是好心的,本可以硬生生抢走咱们五两银,如今还送你斗米!咱们贱民还不赶紧谢谢人家的恩德!”
外间议论不断,马车内也是一样,轻云看到价格险些惊掉了下巴:“虽长安城走两步便是个权贵,但多数人家还是给权贵们打杂的或做些小生意的,一月能挣个二两银都是多了的,周家这见风使舵的也涨太快了,怎会有人买啊?”
“会有的。”容枝意淡淡答道,“且不止一个。”
果然如她所料,轻云再次透过门缝看去时,纵然骂骂咧咧的人越发多了,但当真花银子排队领号去买的人也不少。
连轻云都迟疑了:“娘子,当真到如此境地了么?咱们要不要也去…”
“百姓囤米,是觉得此次燕谯突袭,大瑒毫无准备落了下风,可他们不知道咱们一早就有探子报来消息,还派出武安侯迎敌。等时机一到,武安侯露面打燕谯一个措手不及,消息传来长安,百姓们心里有了底,米价就不会这样离谱了。”
照水接过话:“再者,若娘子去买了米,老百姓们只会觉得连能打探内部消息的贵人们都开始囤米了,他们怎能不囤呢?别说五两银,十两也会有人跟着抢,这样一来不仅再次抬高了米价,还会引起恐慌,娘子怎会希望看到这些呢。”
从容枝意记事起,照水便跟在身后了,去进宫做伴读时也蹲在后头一字不落地听着,白日里学到的东西晚上又跟她一块儿温习,眼见与学识甚至能比肩一般的闺阁女子,自然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分析出其间的利害。容枝意也时常可惜,若非她和蒋枞互相看上了眼,她定要去问赵珩找个有潜力的举子,替二人张罗婚事,让照水日后也能坐上官家夫人。
轻云的确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了些,但她足够虚心,每回容枝意和照水说的话她都能记在心里。正欲说些什么,周家铺子争闹不止的门口又有人为米大打出手了。
容枝意坐不住下了马车,茶楼门口涌出来看戏的人不少,蒋枞问来了缘由,原是周家铺子发了话,今日只买十斗米,买不到的只得明日再来,便有人为了这最后一个买米资格而打起来了,有劝架的人说不如将米一分为二,结果两方都不肯,非说牌子是自己的,将劝架的都给骂了回去。
“蒋枞,你速去找京兆府的人来处理,再派人去查查,周家铺子背后真正的老板是谁。”容枝意轻声吩咐了一句,转头迈进茶楼的大门。
而三楼雅间内,赵谰已等候她多时了,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埋怨她:“表姐往日从不迟到,今日可真叫我好等。”
“街上有人闹架,看了一会儿,便迟了。”容枝意脱下帷帽净了手,在她对座坐下。
“楼底下抢米的事?”赵谰这边的窗子正对着米铺,方才情形一览无遗,“也不知是谁在背后四处散播谣言制造恐慌,说大瑒表面上国库丰盈实则内里空虚,此战无人应对毫无准备,必惨败于燕谯,让老百姓赶紧囤好米面早日搬家,这才闹成这副模样。”
“姨父登基短短三年,未曾发生过难以治理的天灾人祸,南边收成一年好过一年,他也殚精竭虑一心向民,三年老了十岁才让被先皇败光了的国库充盈起来,到底是何人不怀好意扰乱民心呢。”说着说着她忽然想到,“不会是…长安城里也混进了什么燕谯细作?”
“许就混在这人群里呢,这谁能保证。”
恰逢此刻店小二来上茶点,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等他走了赵谰才再度开口:“咱们也不用多想,等武安侯出征的消息传过来,流言也就自己散去了。我今日约你出门,是想问你知道齐妍的下落吗?”
“赵珩与我提过几句,说她被那个疯子弟弟嫁去给丹都王做了侧妃?”
想起这事便觉得唏嘘,更令人惊讶的是,赵谰又轻笑了一声:“那已经是早先的事了,昨日阿兄跟我说,有探子来报,她逃走了,丹都王借此事胁迫燕谯,说若寻不到她,便不再将兵器与粮草借给燕谯。”
诧异之外,容枝意竟然松了口气:“逃走也是好事,总算不用受辱于那个能做爷爷的丹都王。只是她孤身一人,如何能躲过千万追兵?”
“马球赛上她明里暗里帮了我,又在大瑒与你我相处了这些日子,谰儿,我想帮帮她。”几乎是瞬间,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哪怕她知道自己远在长安,根本帮不了齐妍什么。
“表姐所想与我不谋而合,我昨日想了一夜,如果咱们找到齐妍,首先能保证的便是她的性命与安危,其次若丹都王所言不假,燕谯找不到齐妍,他们便不再会有丹都的粮草供给,那,这场仗咱们不就又添了一份胜算,可谓是两全其美。”没说出口的其实还有一点,这场仗绝对不仅仅只是防御外敌,更是太子和赵诚两方势力明里暗里竞争的第一战,而找到齐妍,就算武安侯打了胜仗,那太子也是功不可没的。
赵谰想到的,容枝意一样也能想到,不论这仗如何打,齐妍都是其间最为关键的人物:“恐怕不止我们想找到齐妍,那边也早就有了这个打算了。”
那边指的就是赵诚一派。
“如果最终找到的是他们,齐妍的命可就更加不保了。”容枝意粗略一想,如果他是赵诚,要么囚禁齐妍,或是将她杀了,让燕谯再无向丹都借粮草的可能,要么将她作为礼物送去丹都,胁迫他们不再借粮草,以及最后一种可能,将她作为人质,押去战场上。
无论这里的哪一个下场,对齐妍来说可都不是好事。
容枝意觉得此事棘手,毕竟天大地大,没人知道她会去哪里。
“昨日阿兄派了人暗中出城,尽可能去寻她了,可我总是还想为她再做些什么。”赵谰掏出舆图,平整铺在桌上,手指着丹都的方向:“丹都地处大瑒和燕谯之间,东边和南边与大瑒交界,西边则与燕谯交界,再往上,南边除了海还是海,她不大可能从海上走,就只剩下了两个可能,一是坚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回到燕谯躲起来,二是,入大瑒。”
容枝意顿悟:“我们想找到齐妍,齐妍未必不想找到我们。躲去燕谯,日日提心吊胆,总有一日会被发现,但如果寻到我们庇护,便一定能保全性命。所以我想,既然逃了不如干一票大的,来大瑒!”
语毕,她便让人去拿纸笔来,赵谰问她做什么,她笑着指指两国交界处:“你瞧这是哪?”
“尧恒河?”
“过了尧恒河呢?”
“尧恒林?不对…”才说完,赵谰便恍然大悟,“是塞北!”
“塞北是谁的地盘不用我说了吧。”那是瀚海都护府所在之地,谁不知道大都护的嫡次子跟我们谰儿殿下有过那么一小段呢。再者,萧朔的母亲是塞北名门望族的出身,身上还有回纥的血脉,那块地方还能有谁比他更熟悉的?
“是是是,还是表姐聪慧,我竟没想到!这样,咱们有他相助,再有阿兄派去的人马,定能先一步找到齐妍。”
容枝意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你才拒绝与他去塞北,他能应吗?可别对你怀恨在心了。”
“怎么不会?此事事关家国天下,但凡是有担当的郎君,肯定会帮忙的,而且这是本公主吩咐的事,谁敢不做?定然一口应下!”
容枝意含笑点点头,抿了口茶解渴,再次端详起舆图:“经由塞北入大瑒,那是最近的路线,而最远又最安全的,便是从靠海的东北方向入境,那里由郢王夫妇驻守,我可以给王爷和娘娘去信,央求他们多加留意。”
“这样,便是最周全的计策了,只盼着在我们找到齐妍之前,她能平平安安的。”赵谰的担忧容枝意看在眼里,他们绞尽脑汁的帮助,其实对生死未卜的齐妍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怕的就是,还没等到她出丹都的地界就会被绑回去。
她叹息:“尽人事听天命,咱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有等待了。齐妍福大命大,幼时那般艰难不也活下来了?这次一定也能化险为夷的。”
两人都明白,这些话只是用来宽慰自己的。
“对了,我前几日绑了河西县伯府上的五郎,就是上回在街边要买那个卖身葬父女为妾的郎君,你可还记得?我后来才知道,他与我家五妹妹有私,把我那个妹妹骗得团团转的,我将他蒙眼绑了,让照水亲口审问的,他还以为照水是他曾经的哪个相好呢,算起来都在我府上关了三日了,如今多事之秋,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他?”
“你不是与你五妹妹并不亲近么?还给她出什么头啊,打几板子放了便是。”赵谰并不知道潘五郎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对宋嘉夕做的事。
“自然是…还有别的恩怨,他犯下那种事,我都恨不得将他抹了脖子!可他潘家虽无实权,也有爵位在身,不能平白无故就将人杀了,且如今这个关头,我也怕被人捏了把柄,用我来对付赵珩,怎样也得给他找个能杀的由头。”
“什么仇要砍了他脑袋泄愤?他难道…”赵谰猛然站起,“对你动了什么手脚?”
“不是对我…反正你就当我与他有深仇大恨。”
不是她赵谰便放心了:“我当是谁这么大胆,连你都敢动。既然你不说,我也懒得问,不过我建议,还是先将他放了,找一个月黑风高夜丢去街上,反正自始至终蒙着眼,他也不知道是被你绑了,等熬过这段时日,战事了了,找个给国库省些银钱的由头,把他家这本就莫须有的爵位收回来,等到那个时候还不任你处置。”
当初绑人的时候是痛快了,眼下却犯起难来,这个时局之下,她不能将潘五郎关在容府太久,不然迟早生出变故,反正现在小五也看清他那副嘴脸了,剩下的仇就只能忍一忍晚些再报了。明确这是时下最稳妥的法子,容枝意便吩咐人照做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她朝赵谰竖起个大拇指:“还得是谰儿聪明,就照你这样办!”
回程路上轻云还在说呢:“娘子就应该趁乱抹了那潘五郎的脖颈,瞧眼下百姓们最关心的便是战事,潘五郎死了也算不上大事,没人会在意的。”
“就是这个关头,我们才不能自乱阵脚。轻云,你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咱们,我不能拖累了阿兄。将潘五郎丢去街上的事,也不能由咱们的人出面去做,要是被人发现了,我怎样都脱不了干系。”
可找谁才能不被发现呢?等马车行到府上,容枝意下车便看到了那位爱说教的三姑姑带着姑父和几个弟弟妹妹们回门,她忽然就想到了,“快去!去徐府传话!这事儿只有徐元洲能办!”
徐元洲这样的人,身边有的是如潘五郎这般混迹各大秦楼楚馆的嫖客,想要找一个潘五郎的旧相识并不难,就是这日夜里,蒋枞在确保无人跟踪的情形下将被他打晕了的潘五郎丢去了离容府几条街的徐府后门,长安第一纨绔徐小郎君给了他一个包在我身上的神情便让他回去了,离别前又加了句:“别忘了叫你家夫人在七娘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啊!”
当晚,消失了三日的潘五郎出现在了莺语楼当家花魁香引姑娘的闺房之中,被灌了几坛子酒后悠悠转醒,入眼便是香引姑娘柔若无骨的娇美身影,关切地问他:“潘郎君,你这都睡了两个时辰了,总算是醒了。”
潘五郎迷迷糊糊地,只觉得浑身疼痛:“我…我这是在哪…不是被绑了么?”
“你说什么呢!”香引姑娘的迷魂香帕子往他脸上挥啊挥,“您这三日,夜夜留宿莺语楼,前日找的是谭娘子,昨日是邹娘子,今日才得空找上了我,许是日夜耕耘,累坏了,这才喝了几杯竟就睡了过去,可叫香儿好等啊!”
潘五郎纵然心有疑惑,可眼下莺语楼头牌就在他眼前,香肩半露,半推半就的,谁看了不迷糊啊!要知道,香姑娘这美榻可不是谁都能躺的!
淫笑了两声,立马将香引扑到了,正要解开裤腰带,便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香引嫌弃极了,连忙将他推去一边,整理了一番仪容,款款朝外间走去。
“公子,妾已照您说的做了。”嗓音又轻又柔,直直往人心窝处挠去。
徐元洲淡然转过身,递给她一个鼓囊的荷包:“香引姑娘帮了徐某一个大忙,不过今日之事,万万要替我保密,这是谢礼,还求姑娘替我将这戏做足了。”
香引对他为何要做这事并不好奇,她想知道的仅仅只是:“公子好些日子没来了,是平日太忙了?”
“倒也不忙,我能有什么事做,”徐元洲笑起来,俊朗中还带些憨傻,“只是,忽然觉得自己荒唐了半辈子,也该让人生步入正轨了,对吧?”
香引痴痴看了片刻:“是。公子聪慧睿智,倘若入仕,定能有一番天地。”
“这世上,恐怕只有你会这么说我。”徐元洲也差不多该离开了,将荷包往香引怀中一塞,“以后怕是不会再来了,徐某深知香引姑娘日子艰苦,这不过小小谢礼,便收下吧,多存些银钱,往后日子也能过得踏实些。”
“公子竟不会再来了么?”香引急忙要他等等,“当年假母要将我卖身于忠勤伯,他手段何止残暴二字,我不愿,就被关在房中日夜哭泣,是您走过,问我为何要哭,有何心事,这才替我去寻了假母,从忠勤伯手中救下了我。您的恩德,妾一直谨记在心,往后也不知道能否再度相见,就容妾给您磕个头吧。”
徐元洲当初也不过举手之劳,可没等说不用,香引这头已经磕下去了。
他忽然想到,要不是自己制止了忠勤伯买下香引,王妈妈也不会安排楚七娘在乞巧献舞,楚七娘也就不会被容枝意所救,一辈子都将被关在这莺语楼中生不如死。
真是造化弄人啊。
香引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失落地打开荷包,里头除了满满当当的银两,和一张叠着方方正正的银票再无他物,而那张银票,正好够她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