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洛基
“我死了?”
“算是没有吧,”少年坐在李复缘对面,双腿交叠,神情闲适地看着他。
这里像是一个什么都没有,却明明什么都有的地方。
李复缘环视一周,得出以上结论。
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没有距离感,也没有真实的触感,但它们分明存在着,直觉告诉他它们都是真实的,却都是不可及的。
这就是死亡?
“现在事情变得很难办,已经不是我一己之力可以压住的了。”少年认真地看进他眸子,语气严肃而冷静,像是在商讨战略合作事宜的公司头头。
“因为新来的怪阿姨?”李复缘脑海中浮现起那个叫“酒德麻衣”或“兀尔德”的女子,她标志性的讽喻般的戏谑笑容美如茜红。
“可以这样说吧,但其实……序列者的世界一直都这样,勾心斗角利益交织,”少年自嘲般笑笑,“谁不是呢?每一个社会,只要有个体差异,这就好像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李复缘觉得这些人的一大特点就是不好好说话,非要拐弯抹角让人想破脑袋也跟不上他们的节奏。
“看到了吧?你的妈妈和西芙正竭尽全力要救你回到她们身边,你的爸爸也为了自己的立场与曾经的战友兵刃相向,可他们都没有错。抢走你的身体的人,炸掉我的墓碑的人,他们都没有错。”
“那这个游戏的设定可真是糟透了,”李复缘也认真回答,“一个死局就没有办法解开。”
少年的眼眸里零星点亮了什么,他突然笑起来,不是一直挂在脸上文雅却疏离的笑容,而是像一束透过淡绿色纱帘的阳光。他说:
“是啊,我们试图解开过它,但效果你看到了,好像不怎么样啊。”
“要怎么办好呢,李复缘,你说,我到底要怎么办好呢。”
他的语调单薄,那样力不从心,像暴雨中的一株青竹,明明已经要倒下了,还在咬牙坚持着,却累得没有任何力气,连一份帮助都不会有的,孤独地战斗着。
只是,李复缘那时心里突然涌现一股清泉般的预感,从头顶贯彻到他脚底,让他感觉从未如此清醒过。
不能让他倒下,他的脑海中冒出这样的想法,不能让他对这个世界绝望。
就好像如果少年决定背对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就真的真的,不会再有希望了。\u0018
我知道这些声音在我脑海里,孤独无依。
“克里斯蒂娜·古尔薇格,上一任防御属性的女巫,”少年放下热气腾腾的茶杯,纤细的手指把玩着一个奇特的晶体,璀璨清澈的光从他指缝间溢出,像一个小巧的月亮。
“在人类与神明开始有龃龉之前就存在了的古老种族,她们的始祖叫古尔薇格,出生于西伯利亚的冰雪荒原,后来被记载入北欧神话的华纳神族一支。古尔薇格曾领导族人与神明对抗,但是出于未知原因原本牢不可破的防御结界被神王强力摧毁,致使族人凋亡失散。这是最后仅存的一支血统纯正的后裔了,你见过她的女儿。”
李复缘点点头。
“很可惜的是,年轻的克里斯蒂娜爱上了不该爱的人,里格斯家族的继承人之一。一开始里格斯方面极其强烈地反对,因为在他们看来这种寒门姓氏是低贱卑微,没有任何意义的。但后来不知是谁说服了当时的里格斯先生,克里斯蒂娜如愿以偿,为里格斯家族生下两个男孩,然而小儿子却表现出了出序列者特征之外的奇异特质,这让家族长老们疑惑不已,但在验证了孩子的基因绝对属于里格斯之后,也就不了了之。”
少年轻轻阖上双眸,手中的光芒也淡了几分,显得更加忧伤。
“年幼的孩子体弱多病,不得不让母亲操心,克里斯蒂娜满足于这样宁静的日复一日的低调生活,但是第三个孩子的出生推翻了一切。那是个女孩,带有典型的俄国特征……其实这也没什么,毕竟古尔薇格家族有俄国血统,但是,以时间推算的话,克里斯蒂娜怀上孩子的时候,她的丈夫正在澳大利亚进行长达一个多月的家族联合谈判。”
这种类似肥皂剧的情节李复缘再熟悉不过,于是他颇有共鸣地继续点头:“所以她就被抛弃了是吗?”
“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震怒的家族长老联名讨问,而可怜的克里斯蒂娜无法解释,她要怎么告诉别人古尔薇格家族的女性都有女巫体质,能够孤雌繁殖后代?她的丈夫和孩子都不能保护她,于是被视为里格斯家族耻辱的人被秘密处死,对外宣称难产逝世。他们将最后的那个小女孩秘密送到俄罗斯让人抚养,就在那个时候二儿子也发生了异变,一只眼睛渐渐变成了浓烈的金色。”
这个特征的人……
他好像见过一个,李复缘想。
“这个异瞳的孩子,其实是神明血统与女巫族血统在体内抗结的受害者,但是谁会知道呢?惶惑又心痛的长老会一面诅咒着克里斯蒂娜,一面再度无奈地宣布了二子的死讯,将他改名换姓,但仍然留在家族里抚养长大。这个小儿子不能继承家族,但他与哥哥一样、或者说某种程度上更胜一筹的能力可以为家族所用,也只是这样而已了。”
“再也没有爸爸妈妈,再也没有哥哥?”李复缘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的妈妈也突然离开了他,会怎么样?他会难过吗?也许不会……也许。
虽然自己并不会那样依赖任何人,但是血液里流淌的仍然是她赐予的生命。
“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只有他自己。而他存在的意义,不过是一种好用而廉价的私人工具罢了。”
少年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像是要睡着,表情平静,线条柔和而哀伤。充盈这个时空的月白色光线被睫毛密密梳理整齐,像平行的世界静静向前延伸着,再无交集。
西芙此刻闭上了眼睛。
她能感受到那孩子小小的身体里正酝酿着很可怕的力量,像深海里的黑色漩涡,安静地默默地汇聚成摧毁一切的海浪。
这种感觉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心中的紧张感像一根微微振颤无法停止的弦,发出单调而微弱的警告声,她只好屏蔽掉所有杂念,为安诺张开这一个结界,竭尽全力。
被刻意模糊的敲击声突然被什么遮挡了一下,西芙不打算深究,却没想到下一秒影子的主人在她耳旁开口,声线温柔乖巧:
“我帮你。”
她瞬间睁开了双眼,如水般通透的淡金色散发到空气中,伴着语气冰冷:“不用了。”
“我可没有在征求你的意见,”帕西躬身,语调优雅,“我是在执行里格斯先生的命令。”
他打开手中的黑色软盒,一把光亮灼人的小刀在这背景下显得愈加寒冷,像远古巨兽沉睡万年后第一次睁开的眼,依旧锋利嗜血。
他左手握起刀柄,接着是狠狠一甩,“噌”地一声雪色墙壁上只留柄尖还露在外面,在刺耳的破空声压抑耳膜的同时以此为中心,蛛网一样的可怖裂痕迅速蔓延开。
音调迥异的吟咏声响起,刀柄顶端的蓝色宝石突然爆发出一簇晶蓝色的光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着。
两个结界缓慢地融合到一起,两种蓝色相互交织晕染,组成一幅光怪陆离瞬息万变的透明画卷。
西芙精致如冰雪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她眼中却忽然倒卷起面前结界的影子,蓝色的光华闪闪烁烁,像奇异的烛火海洋。
“够了,”她说,语气是刻意的冷酷,坚硬如冰,“就算是你不想活了,也为母亲想一下吧?当年她最疼爱的,不就是你吗?”
“说的没错西,”帕西温婉地笑笑,嘴角却没有弧度,“也许事情还不会糟到如此地步……如果,你不出生的话,她还能继续疼爱我,不是吗?”
“……不是说,你们俩是内部分歧吗,怎么把这个也弄出来了?”麻衣一刻不停地阻挡着信使的冲击,咬牙切齿地对果戈里嚷道。
“他疯了……你没看见?他动用了【规则】中的【禁忌】。”
看似毫不灼人的淡铅色火焰中果戈里邪气地笑笑,双眼中金色大盛:“对于这样的同伙,我只能用过去式了。”
“搞了半天我居然是最有立场的那一个!”麻衣气恼地一甩长发,“真奇怪,明明我是应该最想看到这个结果的,但现在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当心……”
果戈里的话音湮没在狂躁的颤音中,麻衣只感觉到右肩像被灼红的铁链穿刺而过,旋即一阵压倒一切的疼痛爆发,她甚至听到了自己神经超负荷时发出的锐鸣,连呼吸都是铁锈味的。
一只信使高速洞穿了她左肩。
被巨大的冲力连带向前一仰,麻衣听见有冷冷的一声脆响如冰块碎裂,但是意识一瞬间远离了自己,唯一的痛觉霸占了所有神智,只有左手还本能地紧紧握着武器。
不,这不是信使!
她在意识模糊前突然睁大了双眼。
这是……伪装成信使的鬼娃微笑!
“三年级,你居然学会了……【双重禁忌】?”简单的音节还未来得及滚落到空气中,便被飞速的奇异生物带起的疾风撕裂殆尽。
“你已经过火了,奈瑟。”
似乎是一个小型的阵,铅灰色火焰在不同方位的位置悉数点亮,微小的火苗迎风自舞,仿佛刚发芽的春草,但周围的“信使”却避过了火舌扫过的范围,向更远的地方游移。
果戈里做着无人能懂的繁杂手势,不停有更多的火苗盈盈亮起,直至一个漂亮的螺旋初具模样,并开始向四周缓缓延伸。
“如果毁了你是麻衣她们的目标的话,早在这之前,在她们还没有行动的时候,它就已经成功了。”
“我想是的,”奈瑟突然勾起嘴角,深邃的蓝色双瞳中似有极地冰川,只有森人的寒气,“我发现生活不过一场悖论,越想守护什么,越会失去;越想逃离什么,越会接近。”
他的双拳不自觉握紧,骨骼作响:“你还记得在密卡斯的时光么?反正我仍然一清二楚。那个时候,我还是我。”
他闭上眼。
“呵,现在呢?”
同一时刻,所有尖啸掠过的“信使”爆发出炽热的红光,震耳欲聋的刺耳尖叫像是凄厉的鬼哭,生物体嶙峋的外表发生了难以言说的扭曲,仿佛在进行一场痛苦的刑罚。而下一瞬间,所有的“信使”变成了带着巨大双翅的东西,像一只只灰铁铸造的蝴蝶,散发着死亡的幽冷香气。
每一只翅膀都是一把飞速锐利的匕首,每一枚细小坚硬的鳞片都是致命毒药。
“原来如此,我就奇怪为什么你能弄到‘青丘’,零开始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现在我不得不再次承认自己的天真。”
果戈里手中的变化愈来愈急促,像是在拼命催促什么,他脸上戏谑的表情虽一直未变,眼中倒映着的火光却正以可见的速度生长着,没有温度。
“为什么要,这么做?对安……这样,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奈瑟没有回答这字字如铅的诘问。\u0018
『我像迷失了,我像在慢慢放弃』
“而这一切,你猜,你父亲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少年忽而睁开了眼睛,音调也陡升,柔软如被风托起的羽毛:“……是在他和你母亲订婚的那一年,觉得有必要让他了解过去的长老们和盘托出,那时年轻气盛的奈瑟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一直以为是以为血统低贱的原因自己的母亲才如此不幸,没想到,连自己的出身都是蒙羞的。”
“那群老头子也够傻的,这种事,瞒着就瞒着了,为什么要说出来?”
“因为,如你所说,他们是一群傻老头啊,以为奈瑟不会介意,以为他会更了解到家族对他的超乎寻常的信任,从而尽心为家族效力。但是,这样肮脏的过去,奈瑟接受不了。他选择和安诺一起离开,摆脱‘里格斯’这个姓氏的桎梏。那时的他们,是两个浑身充满了力量和希望的追梦人。……真怀念啊。”
少年重新坐直,褐色双瞳像是广袤的大地,平和坦然:“之后很快的,那场战役打响了。他们,还有很多年轻气盛的屠神王精英们聚集到一起完成他们的荣光,就在那里,奈瑟比所有人都拼命,他要证明自己不是一个靠着家族荣耀才万人瞩目的寄生虫,他要对得起未婚妻的骄傲。但是只顾向前的年轻人忘记了身后,他差一点死于一个背后袭击的死侍,有人用自己的命救了他,而那个人……是他才知道的弟弟。
“不是很讽刺吗,李复缘?他要保护他的爱人,他的子民,却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连自己所剩无几的亲人都保护不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悲愤的奈瑟得到了一份密件,上面描述了一条奇怪的近乎不详的【规则】。它阐述了如何扭转时间,这是强大如神王也不曾触碰的绝对之力,这条【规则】有个单独的名字,叫【禁忌】。它的表现形式不是像小说里的时间机器,实际上,是对于现实的扭曲,即强行改变已发生的事实。而它所需要的代价,也是极其昂贵的。”
“死亡?”
“不,孩子,你要相信,世界上比死亡可怕的东西太多了。
触发【禁忌】的代价是灵魂侵蚀,这是无法逆转无法扭曲的,也就是说,一旦开始,便无法终结。为了延缓自己成为行尸走肉的那一天的到来,奈瑟不得不将错就错,就像吸毒上瘾,他动用了【双重禁忌】。
言灵·信使的进阶是吸血镰,再度进阶即是鬼娃微笑,是非常难掌控的风系攻击言灵,但是,【双重禁忌】提供给了他足够的力量去使用,代价是——沦为【禁忌】的附属。
一旦交换完成,他就再也回不来了,你的父亲。为了救很多人,也为了救他自己,奈瑟陷入地狱太深了。”
“太深了,你懂么?”少年那样看着他,眼睛里是淹没天地的哀伤,“他很爱你的妈妈,很爱他的弟弟,很爱你,可是,很快,他连爱一个人的资格都要被剥夺了。”
少年的眼睛里有大雨倾盆,辟天的水柱冲刷不尽其中浓浓的暗蓝翻腾。
李复缘仿佛在其中看到一个身影,鲜血淋漓地徘徊于炼狱门口,茕茕孑立,孤傲的侧脸倔强如斯,在连黑暗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一个人……
却马上连一个人的资格,都要失去了。
“杀了我!”
奈瑟的声音滚烫炽烈,像山脉下汩汩沸腾的橙红色岩浆,“不然,我就只能杀了你们。”
他察觉到邪神洛基点燃了冥火,却没有攻击。果戈里不是喜欢见血的人,尤其是曾经的同伴的血。
帕西按照他的吩咐保护着零和安诺,偶尔有来不及调整方向的鬼娃微笑与半透明的结界碰撞,激起冷色调的波光,在小小的战场上像不合时宜的礼花绽放。
为什么要对安这样做?因为……力量啊。
青丘之所以是剧毒,并不在于它能迅速消耗序列者类的体能和攻击力,而是在于能够攫取精神之力,对序列者来说是真真正正力量源泉的意志和精神。而能够帮助他对抗【双重禁忌】的侵蚀的力量不多,安是他能掌握的那一个。
他伤害了曾经的战友,以他最不耻的,卑劣的方式。
他早已没有资格做他们的对手了。
可是他无法停下。
成圣与成魔的道路一样沥满鲜血,当第一滴血坠落之时,时光之磨开始慢慢碾动,步调缓慢却所向披靡,没有人能逃离。那是古朴的诅咒,是刻在那块石碑上最后的箴言。\u0018
只有在你的眼里,我才能看见自己的脆弱。
“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新上任的里格斯先生成立了‘全会’,聚集了一群崇尚精英统治的强大序列者,他们的宗旨是以自身的力量引导人类走向更好的未来。其实,每一个政治理想都有它的可取之处,同时漏洞也是不可避免的,但奈瑟错就错在他忘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本身就是一个独裁者。
“在家族压倒性的势力支持下,‘全会’很快发展壮大着,看上去和预想的一样成功。但是Yggdrasil出现了,或者说,一直隐藏在历史中的另一双手揭开了覆盖于自己之上的幕布。”
李复缘咬着吸管往橙汁里吹着泡泡,想着地狱的各种饮料味道还挺不错。放下被折磨得惨不忍睹的吸管,他抬起头:“好奇怪的名字。”
“那就是北欧神话中世界树的名字,Yggdrasil。属于它的人都以神话中的名字互称,以此见证着一些不可以被遗忘的往事。因为神话都是有现实基础的,你明白吗?他们都是血管里流淌着遗失在远古的血脉的后裔。Yggdrasil里不乏各个领域的精英和领袖,但他们不一定是神王类序列者,也许是其它种族的后代,在人类的定义中,他们的血统也有和序列者一样的特性,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因此,与‘全会’的利益无法一致也是可以预料的,毕竟就算是同一阵营的人也可以发生分歧。”
“那也是一个组织?”
“严格来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叫Yggdrasil的组织,更准确来说它是一群人的代称,因为这群人也有很严重的分歧和争执,比如命运三女神就是其中曾经赫赫有名的一个团体,她们的boSS至今没有人知道是谁,但这个只有四个人的组合可是让很多自以为是的序列者吃尽了苦头。还有一个自称邪神洛基的人物,”少年的眼神忽然不易察觉地变了一下,像是一滴笑意落入了深潭般的眼瞳中。
“很……没有固定立场的人,只为自己喜欢的事情而战,但其实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很爱为人着想,有很天真的梦想——让人间不再有那么多因欲念贪婪而起的战争。他说要向世界复仇,就是想要反对所有自以为正确的强权。
“就是这个自由的,同时又握有巨大力量的Yggdrasil,站在了反对‘全会’的前线。问题就在于里格斯家族确实不能做出实质性的攻击行为,再强大的家族也受不了这样将激起的全面反击。你看到了,一切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无论是为了存活而赞同,还是为了存活而反对。
‘全会’因为敌对势力的出现开始动摇,成员之间发生裂痕,为了补救,奈瑟只能采取更加高压的独裁方式,就像一个恶性循环,绝对统治会招致更多同样有能力的力量的强烈反对,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