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石板

很快，前不久发生的神殿之事被众神当做了日常的消遣，而爱瑞儿的身世也被揭开，本就不讨人喜欢的她成了众神口中的笑料。

然而这对爱瑞儿来说只是件无足轻重的事情，或者说她根本不知晓神明对她的议论。在这个没有任何杂音的星球上获得的宁静足以令她对“众神在是否会议论自己”这件事心如止水。

集中精神，星宿运转，在这个地方［诞生］了一群“异物”，她把之称为“人类”。

――地球每日都有死于寿终，或是死于非命之人，而这些人的肉体，在拥有安努创造之力的星宿种子的运作之下，全都得以在另一颗名为死亡之星的星球上重获新生。

站在城堡台阁放目于城下这些所谓的［新生人类］，爱瑞儿终于看穿了“创造”的本质。

人类世界死去的灵魂会被送往冥府，而人类的肉体也会渐渐腐烂。当人类肉体腐烂之时，在这颗星球上，死去人类的肉体便得以被重新制造出来诞生于这个世界，这便是新生的人类。一方的消亡，换来一方在另一个星球的诞生，只不过诞生的同时，灵魂已被送往冥府不复存在了。因此，与其说是“创造”人类，不如认为是“复制”更加合适。

由于失去了灵魂，这些“人类”不会说话，没有思想，也没有死亡之前的记忆，如同行尸走肉般游走在这颗星球上，呆滞的目光如同瞎子一样没有一丝神韵。虽然它们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但习惯于独处的爱瑞儿仍对它们偶尔嘴里发出的细碎呜咽声觉得很不适应，干脆将自己的活动领域圈死在城堡里面，放任它们在外面自行游走。

它们为爱瑞儿所创造，自然听任主人的话不敢靠近城堡一步。虽然外形极其丑陋，但就听话这一点，爱瑞儿对之总体还是较为满意。

手指扶了扶额头侧，从刚才就开始有一种周遭空间被什么入侵的感觉，直到看到城堡下方凭空突然显形的两人后，爱瑞儿才肯定了她的猜测。大概是从未有人驻临于此地，即使出现了［异物］侵入的感觉也被她当做错觉去忽视了。

“乌杜你……伊什妲尔……？”

惊于来访者的身份，爱瑞儿站在台阁上俯视他们问道。

“你们来此地做什么？”

“安努托我嘱托你，若无意外你过几日便可以启程，带一批［人类］离开此地前去那里。毕竟这里只是个实验场地，即使它们能适应这里的环境也不代表他们能够适应地球的生活。你需要观察它们在那里的日常，若无问题的话，你的归来只是迟早的事情……计划能否成功，终究还是取决于它们。”

一向不拘小节的太阳神并不打算对不懂待客之礼的爱瑞儿计较些什么，却不小心在嘱托中泄露了一些因其耿直而暴露想法的话语。

“只不过，我并不认为这般丑陋的东西有资格生存于那里就是了。”

即使是大意的伊什妲尔，在听了他的话后也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满地嘟囔道：

“这么说起来，你认为天神的计划会失败么，乌杜？”

乌杜沉默了一会儿，紧皱着眉头直视前方目中无一物。

“这种靠［复制］出来的东西，既没有思想也不懂感情，如论如何，它们无法与真正的人类媲美。”

分不清他是在回答伊什妲尔还是对自己诉说，但爱瑞儿看得出乌杜眼神折射出来的坚毅。

太阳神的地位在神之领域并不低，再上头还有月神南纳。但他深受安努中用，可见他定是拥有过人的智慧与品行，而这样尊贵的神竟会说出这种话来，这让爱瑞儿有些惊讶。

难道，他爱着人类吗？

可真是幼稚的感情呢。

这么想着的爱瑞儿，思绪却在伊什妲尔与乌杜的嘴角声中被拉了回来。

“且先停停吧――”吵闹的声音令她忍不住责备。

“若是乌杜为了说这些嘱咐的话而来此地，我心里虽感意外却也明了。只不过――”

爱瑞儿瞥了一眼城下因裙摆被泥水浸湿而牢骚不断的伊什妲尔，不屑地问道：

“不知伊什妲尔也来这里有何贵干呢？难不成是一时兴起想参观区区神灵所住的居所？如果是抱着这样的心思而来，恐怕你今日得失落而归了。”

“什么？”对方不敬的话语令倍受万民爱戴的丰收女神伊什妲尔露出了鄙夷的表情。

“这样的鬼地方也只有你这种怪物才待的下去，若不是想来一睹被赋予了形态的星宿，本女神此生并没有踏入这里的打算。”

顿了顿，伊什妲尔环顾四周，黑色的泥水盖住了通往城堡的小道，若没有路的指引，没有人能发现这座表面上看上去没有城门的城堡――它的入口究竟在哪里。

“我可以宽恕你的无礼，只要你乖乖把城堡大门打开，怀着敬意来迎接我。”

“星宿的确在城堡内，但这是我的东西，你要是想看的话，干脆直接把这城堡毁了也比与我谈判来得简单。”

一方的紧逼无法换来另一方的妥协。

似乎能嗅到气流中交杂着的一股无形的烟火味，

对于随时可能爆发的――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他太阳神可是避之不及。但是――

“伊什妲尔――”

考虑到安努的安排，乌杜断不能纵容伊什妲尔在这里掀起什么风波，在伊什妲尔冲动出手之际，他先一步将她拦下，

“意气用事所带来的后果会让安努生气的”。

乌杜对伊什妲尔这样警告后，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高处爱瑞儿。对方回以他们俩的，是带有讽刺般胜利者的微笑。虽然很浅，却很刺目。

“如此也罢了。”伊什妲尔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略显尴尬的气氛，

“即便我不找你麻烦，你这个神灵跑到人类的居住地也会被某位王撕碎的。”

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听到她话语后脸上露出不平静的表情，伊什妲尔笑着顺势接着说道：

“英雄王并非宽容大度之人，得罪他的羔羊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往后等你亲自体验就知晓了。”

伊什妲尔的言语虽然听上去不令人舒服，但确定了这两人的矛盾大概率只发生于口角之争，乌杜也不打算插手太多。

仰头看了一眼因提到某个男人的名字而面如难色的爱瑞儿，乌杜的脑海里不自觉的浮现刚才他所瞥见的，挂在少女嘴角的笑意。

――她之所以不退让，是因为她断定自己会阻拦伊什妲尔的愚行，更是因为她了解自己无论何时都会以大局为重。

这就是他太阳神的品行，而她对此一清二楚。

带刺的玫瑰，虽然危险却瑰丽亮眼。可眼前这个深藏城府的女孩子，她的冷漠显然无法用艳丽之花去形容，但其身上所散发的傲慢与孤僻气质如同针刺般将她保护着，妄图近身者难免会受之伤害。

安努的想法乌杜不敢揣测，而如今他所能确定的是――这个女孩并非安努想要塑造的完美执行者，她的意识深处里面有什么在蠢蠢欲动着，那是他安努始料未及的东西。烈日当头，白云似乎被焦阳融化般变得稀疏绵薄，无力地浮于天际。这种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刺鼻汗水味的天气给人们增添了一份疲惫感，却深得某位神明的喜爱。

悠闲地枕靠着枣椰树的躯干，在烈阳的直射下，深黄肥实的椰枣散发着比平日更加清甜的气味，悠悠地在空中盘旋弥漫。

――太阳神乌杜的午睡时光。

众神之中，愿意经常下界领略［凡人生活］顺道再躺在草地上睡上一觉的也只有太阳神了。

借着光打在乌杜脸上的椰枣阴影大面积地驱赶了烈日刺眼的不适，可乌杜对此却有些懊恼，干脆坐起身早早地结束了午间的休憩。

看着生长繁茂的一排排枣椰树，满满的成就感而带来的喜悦几乎就要溢出来一样，乌杜的嘴角带着如阳光般温暖的微笑。他并非掌管农牧与丰收的神明，可是这世间万物的生长与他都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他爱着这个因太阳的哺育而肥沃的土地，他同样也爱着在品食谷物间隙中赞美着太阳的人类。

虽然如安努所言，人类不安于敬畏自然，甚至改造并利用自然，这种大胆无礼的行为触及了神明的底线，可这样有血有肉的人类，因喜悦而礼赞，因思考而感恩，令他忍不住想要保护。

沉醉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宁静时光，终究还是被一些莫名的东西打破了。

脑海中划过一道疾驰闪电状的光亮，紧接着如玻璃破碎的声音响起，分贝不响，可对于太阳神而言感受到的却是近乎震耳欲聋般的崩溃。

――坐落于神殿东北角的，属于太阳神的宫殿。

巍峨如它，看上去并无发生什么意外，而只有太阳神才能感觉的到，殿外所布下的如同结界一样的保护层就在刚才被什么异物打破了。

这简直难以置信，天神的结界数百年来也不曾有贼人成功破解。

本意欲再接着休憩一会儿的太阳神即刻站了起来赶往神殿，能破坏他的结界并大摇大摆在他的宫殿随意走动的可不是泛泛之辈，这不是一件可以当做毛头小贼随意闯入自己的宫殿然后随意处理的小事。

――

惊讶于眼前的场景，乌杜愣在自己宫殿门口，出乎他所料的，结界并非被打破，而是被什么人尽数撤去了。除了他和那个人以外，天上天下能做到这事的不会有第三人。

怀着愈加疑惑而又谨慎的心情，乌杜踏入宫邸开始四处寻找［始作俑者］。然而当他警戒地打开其中一间大门之时，脸上无法掩饰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早有预感那人藏身于房内，而令他如此惊讶的，是那人的身份。

也难为太阳神，任谁都无法料到闯入这里的会是区区一个神灵。

这间房间看似只不过是太阳神宫殿内的普通一角，可里面摆放物品的价值即使用［弥足珍贵］也难以形容。

――雕琢成数百块石板形状的陨石整齐镶嵌于墙上，黑色的表面没有刻字，每一块石头内都记载了一段历史，亲启者只需触摸它的表面，那段历史便能清晰地浮现于其眼前，给人造成一种身临其境的假象，却能真真实实地感受其中。

镶嵌着这些陨石的东面墙中，有一个位置显得格外突兀。那是――由于陨石的剥离而留下的，墙表面至内立体而又棱角分明的坑。而拿走原位陨石的，正是倚靠着墙角，此刻手捧陨石板略显疲态的少女，仿佛［阅读］这段资料也伤了她不少精神。

即便是看到大门被这宫殿的主人打开，爱瑞儿也不过是抬头随意扫了一眼又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低下头略有所思轻抚石板。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果真看不出一丝做贼心虚的样子，而对方的平静反倒衬得他太阳神像是入侵者一般。

“这是安努的安排吗，爱瑞儿？”

“明知故问。”爱瑞儿没有抬头以礼视对方。“除了他以外，有谁能将你的结界尽数撤去？你不是很明白这一点么？何必问我。”

一言不发地从门口走进屋内，趁少女不注意以极快的速度将少女手中的石板夺去。要说这么做的理由，大概是他乌杜实在觉得对方的气质与知识沾不上边。

“且先说说看，你来这里的理由吧。”

“安努都没有跟你解释的事情为何要我来说？”

不满地冷眼扫过乌杜那张略露怨气的脸，她完全不顾及对方于这宫殿而言是何等尊贵的身份，顺势抢回了石板。不打算与对方做过多周旋，而手无意中碰到尖刺物的那一刻，少女皱起了眉。

――细小的缺口，但出现在这些石头上并不符合逻辑。

带着这样的不满，少女忍不住埋怨：“……哼，怪不得看到了一段不完整的历史，原来是这石板本身就有瑕疵的缘故”。

什么？

意识到少女话中潜藏着某种严重后果后，乌杜立刻警觉地上下审视那石板一番，果然被他找到了一个细微的缺口。

当注意到这块石板可能记载的历史，乌杜的眼神变得深邃，不追溯这缺口的来源，对少女反问道：“你刚才，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