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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陌路

绝望像是黑暗,在执明身上一点点蔓延,他的心冷到谷底,不可置信望着慕容黎:“你,要与本王打?”

夭红的天雨乱落,打湿了慕容黎单薄的衣衫,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有漫天血色。

“我曾经一直有一个疑惑,天下霸业和血肉至亲究竟哪一个更重要,可笑吗?可笑至极,我哪来的血肉至亲,我父王,我兄长,我金兰之交,我所有亲人都在那场瑶光的覆灭中殉国了,我哪来的血肉至亲,我为何还幻想去考虑这么愚蠢的问题,是因为我心中总是满怀着期待吗,当真值得我去期待吗?我若是让瑶光再一次覆灭,那我还剩下什么,与殉国有何区别?我早没了血肉至亲,我还不能拥有天下霸业吗?我还不能用我这身血肉之躯守护我瑶光万民,守护我父辈兄长的亡魂吗?”

“我曾一度以为我得到了答案,如今想来,可笑至极。”

“你若是要毁了本王的瑶光,那便赢了我手中的剑,踏过本王的尸体。如此便能随了你的意。”

血肉至亲?执明脑中宛如针扎一般疼得有些恍惚:“本王不与你打,我不与你打。”

“执明国主若还念及与本王的一丝情谊,便即刻退兵回天权。”呛然一声响,灼影剑出鞘,如长虹贯空,笔直的插入泥泞中,立在他两中间。

慕容黎冰寒的话语直击执明:“越此剑,你我从此陌路。”

“不打,便退回去。”

灼影剑立在执明面前,像一根刺,深深刺入执明的心,慕容黎向来清冷,从没有人见过他真正的欢喜,真正的恨怒,但现在,执明第一次透过如此平静的表情,看到了慕容黎心底的震怒与决绝的凄伤。

他的话深深挑开慕容黎的逆鳞,用他的逆鳞刺在他的心上,溅开的血痛彻骨髓的浇满全身。

执明骤然一惊,忽然意识到,他绝不能向前一步,绝不能触碰他的底线,否则,他将会永远永远失去他。

他不能和他一战,绝对不能践踏摧毁他所要守护的东西。

“我不与你打,我为什么要和阿离打,我这就回去,本王回去,阿离不要生气,我都听你的,我回天权就是了。”

“撤退,撤退。”执明含着泪水,含着委屈,突然感到无比难受,无比害怕,甚至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这一剑刺入的不是冰冷的泥泞,而是慕容黎的胸膛,他的心中,感到无尽悲伤,血与泪交织着,连痛楚都无法触摸。

只剩下悲伤。

仿佛只要慕容黎转身,就会消失在世界尽头。

今日的阿离,散尽了所有的清冷,他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从未在他面前自称本王,他的眸子,从未像今日这般殷红,他的样子为什么让他心里那么悲伤。

慕容黎眸子中没有一点温度,突然转身,大步向前走去,庚辰紧紧的扶着他,就那样突然走了。

他走了。

……

这场雨,是末世之雨。

……

阴雨连绵,宛如散不尽的愁绪,隔着十里的距离,一切都那么朦胧,那么迷离。

毓骁目光从漫天雨帘中追逐着那抹红色,直到消失在雨丝尽头,任雨落湿了全身。

斥候来报:“启禀王上,执明国主已退兵。”

毓骁淡淡的,目光依旧投向远方。

他们,在乱世之下,相识相知,依偎取暖,也曾交心知己,也曾相互算计,他们应并肩而立,如日月双悬,共同照亮这个混浊的尘世。

前尘往事如浮光幻影,一掠而过。

他们都应拥有属于自己的天下,他们的肩上,承载着几百万人的期盼,命运如何轮转,皆是使命。身不由己,心不由身。

他不能为他放弃遖宿,他也不会为他放弃瑶光,他们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从此天各一方。

所以,他只能为他守护着他所要守护的家国,只愿他幸福,平安,顺遂。

山河守卫,为君一人。

那是他一生的承诺。

“整兵,回遖宿。”十万大军整齐的渐行渐远。

蓦然回首,看他的故乡,看他呆过的地方,吹他吹过的风。

也许,这是最后一眼。

……

灼影剑带着阻隔一切的力量,发出一声锵然龙吟,立在执明面前,仿佛一柄从天际飞纵而下的巨大利刃,纵横在黎明之下,泥泞之上,拦截了一切宿命纠葛。锋芒贯天地而来,一直灼入执明胸膛。

那么冷,那么肃杀。

慕容黎走了,萧然带着瑶光军队也走了,他想追上去,紧紧抱住他,让他不要走,可他怕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他怕他们的情谊悉数被斩断,他怕他又一次在他面前倒下成为一具尸体。

他怔怔的站在距灼影剑十步之外,不敢向前一步,细雨如冰锥,缕缕刺在身上。

天权大军已退,执明慢慢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带着雨与泪的痕迹,不知道何去何从,他无法忘记总是一身血色沧桑的慕容黎,那是刻在骨中,印在心底的记忆。

他要他回他的天权,可他怎能如此回天权,天长地久,要永远承受相思之痛,孤独之苦。

那是怎样的惩罚?

曾经大军压境,他也不曾怒过,也不曾这般决绝,为何他看他的每一眼,宛若生死尽头,都像是永别。

“为何会这样?阿离,你为何要我回天权,你不是说过王上想去瑶光王城,何时去都可吗,如今为何立剑而誓,斩断希冀。阿离,你不要本王了吗?”

“阿离,为何要与本王一刀两断?为何要成为陌路?本王从未想过要动你的瑶光,也不是真的要杀毓骁,本王只是一时气言,本王不要与你成为陌路,阿离……”

“阿离,你不要走,好吗?本王再也不敢了,本王以后都听你的,你回来呀……”

执明跪在冰冷的泥泞中,忘记了通透琉璃的赤子之心,忘记了桀骜不驯的王者霸气,忘记了灵魂中所有的腹黑与光明,他跌倒在尘埃泥泞中,摔得如此狼狈彻底。

风雨未尽,热血已凉。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一辆马车迎面飞来,莫待停稳,莫澜就连滚带摔奔到执明面前,惊声叫着:“王上,出大事了。”

莫澜历来大惊小怪,毛毛躁躁,尖声惊语,执明早已习惯,并不想搭理他,伸出一只手:“扶本王起来,回天权吧。”

既然慕容黎和自己划清界限,为何还要去碰一鼻子灰,先回天权,以后的事,再说吧。

哪知莫澜竟然第一次忤逆他的命令,在他面前手舞足蹈,带着极其焦虑的神色语无伦次:“谁还有时间管你啊王上,阿离命都快没了,谁有那个功夫管你,王上你的怒气消了吗?毓骁被王上打跑了吗?王上心中的疑惑解开了吗?那王上赶紧随微臣走,晚了可能连阿离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执明气不打一处来:“胡说,阿离刚才还来阻拦本王,护着毓骁想与本王开战,下了逐客令要本王回天权。”

“什么,阿离刚才来过?要王上回天权?”莫澜一着急,几乎跳了起来,就想一扇子拍在执明头上,可执明毕竟是他的主,他缩回了手,带着一股深深的怨念低着头,“王上你竟然要和阿离开战,完蛋了,这回真的完蛋了,你第二次在阿离地盘上撒野,阿离肯定生气,阿离被你害死了,阿离肯定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才要你回天权。”

执明怒喝:“只是一场风寒,什么叫时日不多,别在本王面前提死字,别在本王面前说如此晦气的话。”

“阿离骗了大家,阿离根本不是什么风寒。”莫澜越说越急,转身,从车里把医丞给拖了出来,丢到执明面前,大声道:“你还不赶紧和王上说清楚,是想等着人头落地吗?”

医丞一看到执明,吓得瞬间就跪了下去:“王上,微臣有罪,微臣医术不精,请王上饶恕微臣……”

莫澜打断他:“说重点,废话真多。”

“慕容国主,不是风寒,是中了毒。”医丞惊惶的看了执明一眼,又埋下头,“恐只有五日之命。”

执明身子猛然一震,忍不住凄厉的吼道:“你说什么?”

他的目光,几乎将医丞杀死。

医丞以头触地,再不敢抬起分寸:“慕容国主毒邪深重,元气衰竭,胃气已败。死脉之相,微臣救不了。这毒顷刻就会要了人命,慕容国主如今还有一息尚存,大概是吃了什么丹药控制毒素,来了未尽之事,可若是有情绪波动,毒血攻心,便是一日也活不了。”

情绪波动!他今日所为足够引发轩然大波,足够触碰他的逆鳞,足够让他怒不可遏。

趁他病,要他命。

就是仲堃仪攻心之言的最终目的。

慕容黎双瞳布满深深的夭红,通透的眸子褪去了所有清澈,苍白的脸被细雨染成灰白。

他怎会想到,那是慕容黎生命陨落的倒计时。

他只以为是一场风寒……

所以他不回应他心意只是不想让他承受得而复失的锥心之痛,与毓骁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终于知道那时,他心中为何如此悲伤,爱到刻骨,才有的感知,感知到他将不久于人世,可他偏生如此冥顽不灵,连感知的预测都被怨怒侵蚀抛之脑后。

他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要护着他,可最终给他的,是致命一击。

执明猛然感到一股腥热涌了出来,一口鲜血喷出,意识倏忽间化为一片混沌,他痛苦的跪在泥泞中,抓着医丞,眼中化为寸寸利刃,几乎将医丞凌迟:“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凄厉的声音震响在风雨中。

声声撕裂,血泪齐涌。

医丞如一滩泥,早已瘫软在地。

莫澜扶着执明,将他的手从医丞身上生生掰开:“王上,他也是不敢违抗阿离的命令才隐瞒的,如今是赶紧去看看阿离还有没有希望,我们天权不是有很多秘药吗,说不准就有能解毒的,目前只有他了解阿离的毒,王上可不能杀他呀。”他朝医丞使了使眼色。

医丞匍匐着退了半步,身子抖成筛子:“微臣一定尽力。”

执明面色惨白的站起,一言不发的猛冲了出去,直奔那辆马车,把车卸下,牵出马匹,猛地翻身而上,用力一夹马腹,朝南陵城狂奔而去。

……

南陵城静静矗立,慕容黎走到城门之下,他垂下头,一寸寸站直了身子,哪怕再往前一步他都走不动了,心血几尽。

生命,已被提前透支殆尽。

庚辰扶着他,泪流满面:“公子,毓骁国主已走,天权的兵也退了。”

慕容黎笑了,笑容是那么凄迷。

毓骁金石之盟,山河一诺,执明斩断希冀,粉碎轮回。

瑶光,终是护住了。三国之乱危机已化解。他们,都会回去,从哪来,回哪去,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时光,会让人慢慢淡忘,遗忘曾经轮回中走过的这抹血色之殇,久而久之,不会再有人记得。

一切都会随风而逝。

他的身子轻轻从庚辰手中滑落。

不再有痛苦,他不会再感知到痛苦。

“公子……”庚辰凄厉的鸣啸声仿佛寒冰坠入了春水。

……

马在执明身下,笔直向南陵城飞驰而去。

他在他生命的尽头,还带着嘲讽与轻蔑,用伤人的话刺他,溅起淋漓的血,最后,他能带走的,只剩下他的尸体。

这一生,他伤他如此之重,有什么资格要他做出回应,有什么资格祈求得到他的宽恕。

他想用尽力量去守护他,却给了他那么多不可承受之重。

那毒,顷刻就会要了人命。

只有五日之命,是靠着一颗丹药维系的。

情绪波动,一日也活不了了。

未尽之事。

慕容黎从地狱拖着一息回来,一定是来与他告别的。

他让他回天权,只是不想他知道真相,受蚀骨灼心的焚烈,记忆轮回之苦。

可他为何没有想到,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无论年岁轮回了几载,他将他刻在骨子里,如何能忘,如何不痛。

生生世世,他注定都要在这抹血红的记忆中煎熬,纵使天荒地变,也不能消退。

得知真相的那天,他依然会痛彻神髓,依然会后悔到不能自己,后悔不在他生命尽头里多给他些温暖,捂着他冰冷的心。

他丢下狠话匆匆离去,只是因为那毒——已攻入心脉,他已不能支撑哪怕片刻。

阿离若是死了……

“不……不会的……”执明脑中已是一片混沌,空空乱麻,只剩下泪水在空中坠落。

“阿离,本王来了,阿离你不要走,阿离你要等着本王,要等着本王……”

“阿离……”

希望是多么渺茫。

二十几里的路程,是那么遥远,远在千里之外。

胸前的伤口再次撕裂,鲜血染红了执明的玄衣。

从战场到南陵县府,执明的脚下仿佛铺开一条惨烈的血路。

依旧狂奔。

他越过一辆疾驰的马车,绝尘而过,那马车里的人是否同他一般急着去见心里人的最后一面。

他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踏蹄狂飞,烟尘滚滚将闲赋舒适的人群吓得惊慌失措。

他越过闹市杂铺,驱散摊贩货物闹得鸡飞狗跳。

人们只能惶然逃避,他像一个魔王,随时会将他们化为尘芥,也无法熄灭他心中的悲痛。

没有任何东西敢挡在执明面前,无论是一个人,一座房屋,还是一条河,都在他的脚下被踏得粉碎。

一个折角,终于看到县府大门敞开,马儿吃痛,跨过高高的门槛,直接冲进了县府,执明猛然勒住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踢扬起,几乎直立,再落下时,执明整个身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重重砸在地上,他顾不得疼痛,爬起努力奔跑,砰一声重重的推开慕容黎曾住的那间寝宫。

残破的寝宫中一片荒芜。

风雨钻过窗棂的间隙,在室内弥散开淡淡水雾,偌大的寝宫中空无一人,慕容黎喜欢的红帘帷幔挂满屋内,风雨宣泄进来,红帘飘飘,充满了凄怆。

烛火未尽,人去楼空。

执明满脸血泪,穿过空旷中室,卧室,停留在书房那张案桌前,纸和笔摆放整齐,一丝不苟,如慕容黎一般,永远都是片尘不染的谦谦凤仪。

可也如慕容黎的红一样,纸张上残留着大片血渍,像是一道伤痕,遮盖了这张宣纸上原本的墨迹,只留下斑驳而颓败的色泽。

那是慕容黎的血啊,执明心痛到完全窒息。

他去战场之前心血就已吐尽,强撑着最后一丝力量又被他的话鞭笞凌虐,受着寸寸凌迟之痛。

执明脑中意识再次化为一片混沌,颤抖着手抓起那张血液浸透的宣纸,还残留着墨汁的印记,可无论他如何挣扎尝试,也永远不知道这上面曾经写了什么。

黎明已被暗夜覆盖,看不见未来和过去。

曾经,他说,有我在就有你在。

曾经,他说,王上吃得我便也吃得。

曾经,他说,若是王上喜欢,我便随时吹与你听。

曾经,他说,我此番叫你前来,并不是要你知道我有多少不得已,而是要让你明白,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把你交出去。

曾经,他说,王上待我,总是这般好,我留在这里,是因为王上待我好。

这样的心意还用去验证吗?他愚蠢至极。

道听途说的谣言,为了一个可笑荒唐至极的验证亲手将他送上绝路。

血泪,再次从执明眼角坠落,颓然跪倒,万念俱灰。

“阿离,本王错了,本王真的错了,本王不该听信谣言,本王不该不信你。”

“阿离,你在哪里,你如何忍心抛下本王,独自舔血。”

“阿离,本王都知道了,本王来了,你躲到哪里去了,你出来呀,你出来。”

“阿离,本王带了很多天权秘药,我们总能找到药的。”

“阿离,你不要再躲着我了,我们总能找到药的……”

“我们总能找到药的……”

……

那日,一个疯了的魔王披头散发奔走在各个角落,任何一抹红色都不放过,天地摇落,瑟瑟颤抖。

那日,南陵被掘地三尺,可终究,遍寻无果。

那日,萧然撤军,回了瑶光王城。

他们说,疯了的那个人,是在找什么人。

他们说,那个人,大概再也回不来了。

……

执明抱着那堆天权秘药,失魂落魄的又回到那张书案前,定定看着血液染透的宣纸,很久,很久,猛然一口鲜血呛出,覆在那片血污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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