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摄魂

进口金属复合机！多么诱人啊，二五眼想如果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够做这台机器的主人，那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呀，可是怎么有可能呢？但是人世间的事有时候就是很奇怪，只要活着一切皆有可能，到后来二五眼真的做了这台机器的主人，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喜欢它甚至歧视它，国产制造全自动设备已经超过了小日本儿的这种设备技术。

阿银问二五眼：“您的爱好跟一般的女人不一样，很少有女人这么喜欢各种先进设备的，是不是有什么遗传基因呀。”二五眼滔滔不绝的给阿银讲起自己的身世：“我身上有什么基因不知道，只知道我父亲是国民党、历史反革命，解放后一直被管制。母亲因为非常崇拜父亲，在女子师范上学时不可救药的爱上了这个有妇之夫，不顾家长的极力反对，放弃了家里极为优越的生活跟着父亲私奔了。就在父亲被管制期间，多少年来一直不孕不育的母亲没有经过任何治疗竟然怀孕了，7个月时生下了一个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的女孩，这个女孩就是我。后来慢慢的闭着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变成了大、小眼儿，虽然我天生一眼大、一眼小，而且一脸的毛毛，成长缓慢身材矮小，但是我声音洪亮、嗓门特别大。小时候我就喜欢唱歌、唱戏，我唱家住安源唱的特别好，还有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工作以后我还参加过市里百万职工调演呢，我获得过大奖呢。”阿银说：“您说您这连个家都没有的人，怎么还能唱歌、唱戏呢。”“嗨，要说起来，我也很幸运，小时候到处都在放样板戏，听都听会啦。”“哎呦，要说这样的命运都幸运，还有不幸运的人吗？”“就是幸运啊，你想想我这样的人能来到这个世界，而且身体越来越健全、越来越健康不是很幸运吗？虽然我4岁时父亲去世了，9岁时母亲也去世了，受尽了家人、亲戚、的歧视与欺辱。但是我的生活费一直是国家给的，第一份工作是政府和学校给安排的。哦，对啦，我还代表我们厂参加过市里四自女工演讲比赛获得了二等奖呐。这改革开放再加上体制改革，机会越来越多，就是这些机会给了我们充分展示价值的舞台，现在这个社会就是根据能力和水平使每个人的社会位置自动序列到位。”阿银打断了二五眼的话，问：“什么叫四自做主人呀？”“就是自尊、自爱、自强、自立，通过参加这次全市性的演讲比赛，使我的灵魂得到了升华，使我认识到女人当自强这几个字的意义。我感谢车间女工委员和工会主席对我的大力推荐，感谢厂女工委员和工会主席帮助我写稿、培训我，感谢厂领导在决赛当天、在百忙的工作中抽出时间来到现场为我站台助威，感谢组委会的评委们给我评上了二等奖。这次的奖品是一本厚厚的汉语大辞典，大辞典的首页盖着市总工会鲜红的印章。我抱着这本大辞典和工会主席、党委书记坐在一辆小汽车上，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坐小汽车，在车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因为我的心情太复杂、太激动了！领导们没有笑话我，很理解我。这次比赛使我获得了一个崭新的灵魂，使我的人生不再混沌。回到厂里下车以后我一个人站在工厂的大院子里默默地对着晴朗的天空说：爸爸、妈妈您们的女儿虽然没有美丽的容貌，但是从此她拥有了一个美丽的灵魂。”二五眼说着说着眼圈红了，阿银赶紧给她倒了杯水递给她。她喝了口水接着说：“当时我特别想我的爸爸、妈妈，其实我爸爸挺冤枉的，说来也是命，那时候学生们加入国民党就是随大流儿，他自己根本没有政治倾向，国民党高官依仗着权势在老百姓那里搜刮民脂民膏，快解放了这些高官带着巨额财产、一家老小去了台湾，剩下的都是没权没钱的底层官员，这些底层官员就是一帮倒霉蛋儿。原来小时候不懂事，总在想，我怎么这么倒霉，从在娘肚子里就受歧视，我又没招谁惹谁。后来长大了以后，我看到了那么多，没有爱情的婚姻，这些人因为经济条件或者是政治原因，在婚姻里痛苦的挣扎着，我才认识到，我妈妈和我爸爸的爱情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真挚的爱情故事，我是他们爱情的幸福果实。在那么难熬的日子里生了我，足以证明他们的爱。虽然出生时生活艰难，但那就是大环境，那时候的条件就是艰苦。我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爱党、爱国是我的本分。我的命好、运气好生在了新社会，我这样的人要是在旧社会早饿死了。我的同学、同事们、领导们关爱我、帮助我，如今又赶上了太平盛世，我真的很幸运。”

阿银知道二五眼喜欢各种先进的设备，尤其是对元件厂这台金属复合机情有独钟。在当时这台机器明显的比国产的要小巧精致，这么好的设备闲置着真是太可惜了，多浪费呀。当时二五眼看到这个设备就爱的要命，围着设备转了好几圈，美的她、那藏在高度近视镜片后的大眼睛和小眼睛、同时放着异样的光芒。

从见到这台机器那天起，这件事就记在了她的心里。这台机器是元件厂的一台旧专用设备，说是旧设备，但是引进以后根本没启动过，199x年有关部门领导经过周密的研究，决定为老企业增添新的设备技术，解决生产成本居高不下的问题，引进了一条进口生产线，这条生产线如果如期投入使用，可以降低70%的成本。这台机器是与这条进口生产线一起配套进口的专用设备，生产线引进以后，相关领导十分重视，不仅多次现场办公，并且派了一个专业技术组帮助调试、在调试期间，两名操作工、一名钳工、一名保全工和设备主任、技术副厂长一直是跟着的。而且在调试期间，一直是一边调试，一边讲解，直到运转正常后，上报有关领导部门批示、结汇，这时技术组才正式撤离。但是技术组走了以后，他们发现，他们根本独立操作不了，日文说明书他们也看不懂。为此，厂领导班子多次的召开会议进行研究，研究了很长时间也没结果，一晃许多年过去了，这台机器和生产线始终没有启动。二五眼想起了这台进口设备，她想如果自己能够拥有这台设备，用这台设备制作产品又快又好，那将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呀！她觉得这是老天爷给自己又打开了一扇窗啊！幸运的人总是能遇见幸运的事。见到这台设备心里马上做了一个决定：想办法租下这台设备！今天太晚了，元件二十五厂明天见！这个车胎扎的好啊。

于是她转天就来到了元件厂，就是因为这里有这台闲置已久的进口复合机，她在生产线的一个角落租了15平米厂房。因为人家这设备已经安装好了，都打好了地脚螺丝，不好移动，只能就和机器安装的位置租厂房。这设备和厂房租下来以后她就犯了难，她也不懂日语看不懂日文。这个厂的人一开始还以为她懂日语呢，后来才知道她什么都不会。

很快这个消息就在元件厂传开了。工厂没什么活儿，女工们三三两两的聊着天，议论着二五眼租厂房租设备的事，她们都快笑死了。技术副厂长是个40多岁的大姐，一个根红苗正的工农兵大学生。她说：“这就是一个病人，是神经病，别的神经病都是财迷疯，她跟别的病人反一个，是花钱耍疯，从她一进办公室的门，我一看那个眼神就不是个正常人，正常人有那样看人的吗？这就是精神病院的门卫失职把她给放出来了。”技术副厂长的话逗得女工们哈哈大笑。

这个二五眼是不是神经病也没人鉴定过，但是花钱耍疯可是真的呀，为了使这台设备出产品，她请了一位本行业精通专业术语的、日语的专家和几位技术高手。由于设备搁置时间太长，好多模块都生锈了，日文说明书少了一半，很多零部件丢失了，专用工具也找不到了，这设备都是英制的，配零部件、买专用工具非常困难，所以工作进度很慢。但是最终这台设备还是运转起来了。经过三个多月的奋战，终于出产品了，二五眼老板笑的眼泪不住地往外涌啊，她激动之余发现这些产品不同心，不同心怎么用啊，激动地泪变成了苦恼的泪。但是，她不气馁，擦干眼泪，接着调试，买不到合适的配件就花钱做，终于有一天正式出合格产品了。机器运转了本来是件好事，但是这台设备的所有权不归二五眼所有，为了不让二五眼继续用这台机器挣钱，这刚出了第一批产品，厂办主任就找她来了，告诉她企业要清产核资设备不能外租了，收回了设备的使用权，元件厂把二五眼给轰出去了。

没过多久，企业开始处理工厂所有的设备。二五眼对这台专用设备情有独钟，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花费的不仅是金钱，付出了多少心血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后来二五眼用高价在收废品的那里买回了这台设备，虽然买回来的时候机器已经糟蹋的不成样子，但是终于给这台进口复合机赎了身，并且花大价钱修复了这台进口复合机，使她不再遭受蹂躏。可以堂堂正正的恢复成进口复合机的样子，也对得起国家花的外汇了。所以二五眼说什么也不卖这台设备，因为这台旧设备身上经历的故事太多了，它可以说是时代变迁、社会进步的见证！ 怎么能当废铁卖了呢？这台设备记录着二五眼艰难的创业史，也记录着近十几年来我们国家制造业的飞速发展历史。

二五眼久久的站在这台设备前，回忆着她和这台已经被淘汰的旧进口设备的故事，阿银见二五眼老毛病又犯了，看着这台设备发呆，就说：“您又想起来咱们当初买设备的事啦，要我说呀，咱们给它卖了算了，要不然您一看见这台设备就一肚子气。也是哈，他们竟然卖废品都不想卖给您，害怕您用这台设备生产出合格品来，害怕您挣钱，够气人的。”二五眼摇了摇头说：“还不完全是这个原因，现在我已经不恨他们，他们那些人的人生经历决定了他们的思维，我们当时买这台设备也没有多高的觉悟，我是看到这台设备觉得人这一辈子挺奇妙的，你说我当时要不是看上了这台设备，就不会走上这条道路，就是因为看上了这台设备而走上了这条路，这一走就是20年！

阿银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二五眼老板觉得她也不容易。这个二五眼的身上还真是充满了迷信的色彩。这厂里所有的设备没有她会用的，但是却十分喜欢这些设备，她不能看见车间的员工闲着，谁要是闲着被她看见了，她就让人家给设备做卫生、保养设备，然后不用的设备还要用布盖上。

就是上周六小罗给这台设备做卫生后说：“阿银姐，我真没见过给设备盖被子的，咱们老板这是怕设备冻着啊，非得给设备盖上。”阿银说：“没办法，她让盖就盖呗。我告诉你们，人家大师说了，咱们老板是个命硬的人，但是她命再硬，也没有国企的牌子硬，就是因为那一年修自行车时回头一望，看见了元件二十五厂的大牌子，国有企业的大牌子磁场太大了，她的魂魄被摄走啦，这台进口机器其实就是个引子，引导着她朝这个方向走，大师说她这个就跟梦游症一样，只不过她的这个梦游症比一般人厉害，人家梦游症只是夜里做梦夜里梦游，她是白天黑夜一直做梦一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