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潦倒《燎骚》
河套走廊是塞外江南,雍城是塞北明珠!
江南,是真正的江南,康都是最耀眼的璀璨明珠,南国第一都!
雍城的繁华、富庶,仅与江南的普通县城相比肩。
而百姓,普罗大众,普通的贩夫、走卒,却是截然相反的感受。
卫城卷走雍城的几十年积蓄,致令百姓人心惶惶,谣言满天飞,物价一天一个“涨”,牧氏,拿自己的底蕴用来救民,平抑物价。
而煜氏、陶朱氏趁机落井下石,无所不用其极。
平心而论,换任何一方势力,都不会选择与煜氏、陶朱氏作对。
而牧氏出了天骄,牧羊竟将一干作乱之人,全数斩杀!
雍城未遇兵革,又未遭天灾,民间不会缺衣少粮,稍表姿态即可安抚,而且,河套走廊是仅次于江南的第二粮仓,来年即可缓解。
雍城很冷,而雍河流域的千百万百姓,心里不冷、不惊。
江南的初冬,没有塞北那么凛冽,花草树木,仅是半枯而已。
然而,南国成了新朝,更始帝再次登基,汴梁成了东京?
才半年多的时间,康都,就褪尽了铅华,不再繁华、富庶。
百业凋零,物价腾贵,黎民苦苦度日。
收入锐减,再遇上堪比饿虎、饥狼的司徒家,日子,没法过了。
司徒家是随煜氏南迁的仕绅世家,两家是世代姻亲、盟友,家主司徒戬是“国戚”,幼女被吴王煜墨立为侧室,是老哥煜墨的老丈人。
新朝迁都,吴王煜墨坐镇康都、监皖省,司徒戬出任康都留守使。
第一刀,砍了五营禁军的预算,任其自生自灭;
第二刀,广罗流氓、混混,全塞进巡检司当巡捕、差役作恶;
第三刀,新增契税、房税、丁锐,...,月月限时征缴;
......
不管有无财产,不论有无职业,连大街上乞讨的可怜人,也缴税!
欠税?
依法、合规追缴而已!
两张封条交叉贴到门上,税官、税丁拍拍屁股走人。
律政司的稽查大队,根据税官提交的案卷,抄没涉案资产。
又是一轮轮竞拍,价值万两金珠的产业,多以百十数成交!
一拔拔流离失所的人,被有心人引走,去了钟山义庄度日。
不算长的时间,钟山义庄人满为患,已不堪重负。
《胡记燎骚》门可落雀,仅一盆奄奄一息的炭火应景。
胡记的老板肯定姓胡,尖嘴猴腮的胡候,戏称胡猴,或猴兄。
胡候的衣食父母,是康都禁军骁骑营的军汉。
而骁骑营军汉大哥的日子,有如渐西的初冬寒阳,寒冬才刚开始。
康都五营禁军,仿佛,是林肇渚的“私军”,新朝、康都留守府不再拔付一枚大子的军饷,也不会提供一粒平价的军粮,尤如敌营!
林肇渚倾林岛之力,保证五营的粮草供应,及按时、足额发饷。
军汉是籍兵,而籍兵成了历史,新朝取消籍兵制,源陆再无籍兵。
军饷交到军汉的手里,又赶紧地被转寄到籍地的税丁手里,不能拖,更不能欠,否则,籍兵的爷娘、妇孺,会被赶到大街上露宿。
在籍的军汉、及家属,不再是特权人群,与普通的贩夫、走卒无二,不能白白地耕种公地,需要纳粮、缴税,一应税种,一项不能少。
缴粮,是总收成的两成,风调雨顺可混温饱;
催命的绞索,不是税,除了明文规定的正税,还有捐,无穷无尽的捐,当月未缴清?次月封屋、牵牛、搬家什,然后,逐去街头!
若论薪饷,康都五营禁军的军汉最高,军汉大哥也倍感压力。
日头懒洋洋地往西挪,钟山义庄的炊烟袅袅,日子还要过。
“猴哥,煽旺火,弟兄们饿了!”爽朗的笑声传来。
十鸟,暗队鸟组有活动经费,手头稍宽裕,几乎天天照顾生意。
妇人抹了抹眼角,带俩清秀少女起身,店里渐有了生气。
眉眼一模一样的少女,是胡候的亲闺女、心头肉,家境好的时候,是送去书苑习文、学艺,眼下世道不宁,都回家帮衬生意。
一人一根猪尾巴,是卤熟的成品,稍加热即可。
连干三碗米酒,鸟一抹了抹酒渍,不由感慨道:
“猴哥,世道艰难,何不去投巴三?”
胡候苦笑,巴三是性情中人,凭交情,肯定不会拒之门外。
不是不想投,而是,数千里的路途,去不了关外。
跟丘八相处的日子长了,隐隐知道辽东的事,不是谁都能过数百里的丛山峻岭,那是辽东与南国的天然屏障,谁进去,都会迷路。
鸟一张了张嘴,又将话咽进肚子里。
鸟组的鸟十一,也是一方大吏,跟十鸟交称莫逆,有用么?
仅仅数百里的沙漠、戈壁,足令十鸟安分守已。
渐有军汉寻来,热气渐渐升腾,有喝闷酒的,有渲泄心中不满的。
蓦然,胡候呆滞,两眼无神地望向远处,惊惧之色,写在脸上。
鸟一察觉,跟着望去,路口驶来一辆温车,后面跟了大票人马。
不是来混吃喝的,而是,来敲骨、喝血的。
温车是官车,是司徒家的标配,与煜氏不同,司徒氏是纯粹的地主、老财,养优处尊惯了,身不能负重、手不能提物,与寄生虫无二。
而煜氏治家极严,除了养优处尊,身手也不弱,否则,边缘化吧。
十鸟是骁骑营的暗队鸟组,对盘踞康都的司徒氏并不陌生。
车中人,名司徒锄头,七十余的耄耋老人,康都钟山片区的税官。
司徒氏勤俭治家,不但贪婪,更吝啬成性,老人名锄头不足为奇。
车停了,俩妖娆少妇搀扶着耄耋老人,颤巍巍地下车,喘着气望向铺里,俩老眼逡巡而过,看到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老人的脸红了。
“咳咳...,胡猴,上月的税没交吧?怎地,你想抗拒王法?”
胡候头一缩,身体微微轻颤,嘴唇哆嗦不能言。
随从抬来锦墩,扶老人坐下,又有税丁、文案手捧卷册伺候:
“查,《胡记燎烧》应缴税款一百零五两纹银,上月欠缴九十两,处以十倍滞纳罚金,计九百两,加本月税项,合计一千零五两!”
如晴天霹雳,妇人尖叫一声,倒地不起,手里的碗碟全碎;俩少女大骇,掐人中、抚背顺气,一时眼泪婆娑,抽泣声令人心碎。
胡候的双眼翻白,鸟一手忙脚乱,才救过来。
不但无动于衷,司徒锄头的老脸,居然笑成了菊花。
“老汉活过悠长的岁月,不是没有怜悯心,更不是饿虎、饥狼!”
鸟一的拳松了,又握紧了。
胡候乃土着,店铺是祖传的宅子,哪来的百十两课税?
新朝新政,蔡相比秦相的花样更多,多得令人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懂,蔡相不仅仅针对籍兵,连普通百姓、芸芸众生也一网打尽!
新朝的税目,约有百数十种,顶级、顶配,也止两成!
两成的税入,已是苛政,足令民疲、商乏,却不致流离失所。
真正要命的,是税律里的课、捐,由地方官酌定的杂税。
鸟一的感觉,煜氏像是竭泽而渔!
像《胡记燎烧》,正课的税,每月二两银子,胡候不致窘迫如斯。
而司徒家罗列的课、捐,竟翻了五十倍,胡候活得下去?
上柱国林肇渚成了新朝的“闲汉”,仅保住林岛、康都五营禁军。
林氏的林岛,是新朝唯一的“钉子户”,没有谁敢去林岛“征税”!
司徒家没胆量去禁军大营,什么地皮税、人头税,统统免了。
见一干丘八沉默,司徒锄头的胆气顿壮,笑声荡着春意:
“胡候,恭喜你,竟生了一对好女儿,老朽瞧上了,想纳为小妾,既是亲戚,欠的税我代缴了,不就是一千零五两么?爷不缺钱!”
驴造的,绕了偌大的弯弯绕,老货是垂涎胡候的一对女儿!
鸟一松了拳头,脸上堆了笑容,温声道:
“司徒大人,您的意思,《胡记燎烧》的一应课税,全免了?”
怎么可能?
哪怕是明媒正娶的正妻,正位的老丈人,也要缴!
司徒锄头的脸渐绷,声音“刚硬”,义正严辞大声喝斥:
“依法、足额、按时缴纳课税,是每一个臣民应尽的义务,本官不敢循私,更不敢枉法,特别声明,本次减免,下月照旧!”
鸟一气血冲头,纵起几个飞掠,将司徒锄头拎起,一拳砸下!
红的、白的四溅,鸟一是老卒,一拳下去足有千斤之力,可怜的司徒锄头,是出门没瞧黄历,竟挑血性汉子聚堆的地方,强夺民女!
鸟二心里苦,依军律,十鸟一体同心,谁犯了罪?是一体连坐!
“狗官不死,民无活路,杀吧,死一个少一个,天下太平!”
如梦初醒,不仅十鸟连坐,在场的军汉,没有一个能免罪!
“杀尽狗官,天下太平!”
声震云霄,军汉抄起军刀,一路砍杀出门。
百十汉子大发神威,将一干为虎作伥的随从砍了。
“杀!杀!杀!”
殿后的巡检见势不妙,竟撒开脚丫子狂奔,只恨爹娘少生一双腿。
有意思!
巡检是混混,身体灵巧、更兼熟路,竟往外城奔去。
喊杀、喊打的声音,如旋风掠过,钟山义庄沸腾了。
被逼进义庄的“良人”,见作威作福的巡检被虐,一时心情大畅,竟抄起一切可用的“家什”,哪怕是一块拳大的石头,望着一干军汉追去的方向,蜂拥而去,沿途狂殴衣衫鲜亮的“新贵”!
喧闹声惊动了五营禁军,久苦的丘八大乐,是脱下军甲、拎着军刀四下“征伐”,一座座岗楼沦陷,一队队甲士被轰散,都乱了。
渐近黄昏的康都陷入混乱,无数“良民”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