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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六八)何时遇卿

再回到何宅前已是夜深人静,门口两个侍卫也去歇息了。只剩门檐下几盏六角牡丹镂空灯笼在风中摇曳,烛光明明灭灭,看久了给人一种就快油尽灯枯的感觉。

“噔——”

指尖轻挑,古琴音色沉闷,却显亘远,似有千言万语含于其中,等着某一刻爆发出来。

乐千羽席地而坐,将长琴架于膝盖之上。他凝神闭目,跟平日的样子大不一样,更像画本上的仙客,只是衣袂上还留有血迹,沾染了人间纤尘。

天南星远远的看着,他或许知道了乐千羽为什么永远只弹一首曲子。

高山流水觅知音,却是知音难遇。

接下来听到的并不是熟悉的乐曲,无悲无喜,总体来说归于平淡,但似乎又百感交集。

风停云止,一切都没了动静,只有琴音响彻云霄,经久不散。

“少爷少爷,把外袍披上!”门内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还有另一个微弱的咳嗽声。

须臾,门开了,琴音刚好在这里止住。

天南星看着。

乐千羽也抬起头,注视着门里走出来的人,隔着岁月注视着记忆中的人。

那人走出来,脸印在明明灭灭的烛灯下,肤色净白,可以说是苍白,带着病态,如果再仔细看,或许能看到皮肤下细小的血管。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这人太珍贵了,珍贵到碰一下就怕他碎掉。

他肩上搭了一件鲜红色的披风,还没来得及系好,里面穿了一身雪白的长袍,绣着淡淡的灰色牡丹。他一动,牡丹也跟着动,似乎活了起来。

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所有的情绪都藏在那双明亮的眸子里。

看着对面站起来的人,他先是疑惑,后是欲言又止,动了动薄唇终是一语不发。

明明两人之间只有十步之遥,却总感觉隔了百年千年,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他拢了拢披风,迈下了台阶。晚风又起,吹落了门前的杏花,拂过他的面颊,还有如墨的发梢。

“曲名是什么?”他在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声音清冷如寒夜,没有微笑,没有夸赞,甚至没有应有的招呼,仿佛对面站着的,是一个很熟悉的人。

“《遇卿》。”乐千羽答。

何遇卿神色微怔,终于问出了那一句:“我们以前认识吗?”

四百年来,关于风灵国最后一位顶级琴师时遇卿和他的知己乐千羽,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他天生性冷,不说生人勿近,就连熟人也勿近。他生不逢时,因父辈无意冒犯了君主,被诛九族。太傅力保,君主才留他一命,最后从众人瞩目的年少奇才,一夜之间变成了众人皆叹的罪臣之子。

他心灰意冷,终日抱着一把七弦古琴在山间神游。

有一日,他绷断一根琴弦,指尖血流如水,内心积郁,终得发泄,举起长琴,猛地朝山下砸去。

差点砸到一人,正是乐千羽,风灵国一绝的斫琴师,刚好上山寻斫琴的材料。

“哇塞,弦绷断了再接一根就是,多好的琴啊。”乐千羽深感遗憾的摇摇头。

时遇卿没有理睬,站起来,径直走远了,却发现身后的人一直跟着。他回过头,怒视一眼,浑身上下散发着“活人勿近”的气质。

“哇你别这样看着我。”乐千羽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随后不紧不慢道:“我看你身后那棵树好一点,木质松软,若是做成了琴,音色清脆。”

时遇卿懒得理他,又走远了,身后的人还是跟着。

“这颗也不错,木质紧实细腻,琴音浑厚。”

时遇卿忍住没有发作,身后的人依然穷追不舍,真后悔刚才没有砸死他。

乐千羽:“喂你怎么不说话啊?当真不会憋死吗?”

乐千羽:“是你自己脾气不好,把琴摔了,现在又来生闷气。”

时遇卿:“……”

乐千羽:“我说你啊,有气就发出来,不然要生病的。”

时遇卿:“滚。”

乐千羽:“哇你这个人,我可没让你冲着我发脾气。”

时遇卿:“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烦。”

乐千羽:“说我话多的倒是有几个,说我烦的,你还是第一个。”

时遇卿真的不再说话,只留下乐千羽在身后唠唠叨叨,真想把他的嘴堵上。

在之前,时遇卿身旁能说话的没几个,他嫌耳根烦,侍从整天都要装哑巴,除了必要的交流外,他一天说话最多不超过五句。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没想到你比传闻里的更……”被对方狠狠地瞪了一眼,乐千羽突然住了口。

“你认识我?”时遇卿终于又说话了。

“风灵国第一琴师谁人不知?”

时遇卿听了,脸上难得露出一个表情,是自嘲,是无奈,是痛恨,他道:“都过去了。”

“过去的事确实过去了,但是你还有未来。”乐千羽难得说一次人话。

“你是谁?”时遇卿忍不住问。

“乐千羽,听说过吧?”

时遇卿记得,他的很多琴都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那人就叫乐千羽,只听说过名字,却不知道就是站在眼前的这个人。

如果没错的话,刚才砸了的那把琴,是他拼死也要带在身上的,是他最中意的,也是眼前这人亲手做的。

“我再给你斫一把?送你的,不收钱。”

“不需要。”

“这么说吧,你是我见过所有琴师当中,弹得最好的一个。这么好的琴师,没有一把琴,可惜了啊。”

后来,没有经过允许,乐千羽擅作主张,在深山老林中砍起了树。

从选材到最后的上弦试音,前前后后共经历几百道工序,过程繁复而枯燥,却不见得乐千羽烦躁。他平日话多如流水,做起琴来却很安静,在执着中追求极致,时遇卿时常好奇他这种反差是如何形成的。

为了方便,乐千羽直接叫人将斫琴室搬到了时遇卿住的小木屋旁,整天敲敲打打,磨磨搓搓。

静置晾晒之余,又在时遇卿的耳边唠唠叨叨。好在时遇卿已经习惯了,偶尔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理他一下。

听风,观雨,赏雪,品茶,下棋,论琴……两人的交谈由乐千羽为主,谁叫他话多。

第一把琴做好,足足用了两年时间,也就是说,乐千羽用另一种方式陪了时遇卿两年。

“我要回去了。”乐千羽在斫琴室里收东西。

“嗯。”时遇卿的回答听不出任何情绪。

“哇,你都不留一下?”

时遇卿看他一眼,没答话。

乐千羽正叫人把工具往回搬,自己走在最后。

“乐千羽。”两年来,时遇卿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手里抱着那把已经调好音的七弦古琴,他道:“这把琴音色太脆,我不喜欢。”

乐千羽微微一怔,随后笑了,二话不说又把东西搬回来。

再用两年时间,斫了一把音色稍显沉浊古朴的琴,临走时,时遇卿又不满意了,他道:

“琴弦太割手。”

于是,乐千羽再花半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七根弦,细如发丝,色如流水,他把琴弦换上,再次送给时遇卿,说:“知道你眼无俗物,呐,琴弦是太子长琴用过的,这回可满意了?刚才给他想了一个名字,叫——逢时,时遇卿的时。”

时遇卿接过古琴,不再说话,为了表达谢意,他给乐千羽谱了一首曲,名叫《逢君》,用来谱曲的琴,便是新做的那把叫逢时的琴。

后来,乐千羽还是回了,两人约好在下半年的中秋节见。

见面的时间却提前了,是在七月半,是在城墙威严高耸的皇宫里。

被抓进来的时候,时遇卿正被人摁在地上,一身红袍落地,衣摆处绣着灰白的牡丹。他的面前是一把把各式各样的古琴,高处坐着的,是当初诛他九族的君主。

“听闻你跟孤的御用斫琴师交好,现在孤叫人把他请来了,弹吧。”君主的语气柔和,但话中的深意却让人心惊。

几个月前,不知又是哪个琴师冒犯了他,君主发疯将所有琴师赐死,后来疯病过了又想听曲,却找不到一个像样的琴师,最后有人提醒他,当年还留了一个在山上。

说得是好听,把时遇卿“请”回宫中,实际上是强行将人抓回去。

时遇卿性情生冷孤高,想到被诛九族,又内心积郁,誓死不屈,手都已经被摁在了琴弦上,却依然拳头紧握。

最后不知是谁提到了乐千羽,于是一刻钟后,乐千羽也被扔在了硕大空旷的宫殿内。

“弹吧。”君主又说话了,它看着乐千羽,话却是对时遇卿说的:“孤看他生得一双好手,你若不弹,孤废他一只手不过分吧?”

“就用这把吧,孤看你应当喜欢得紧。”君主缓缓下了玉阶,在一堆古琴里挑挑选选,最后选了一把通体黑棕色的,看着上面刻的字,他道:“它叫逢时?好名字。”

时遇卿指节捏得咔咔作响,依然一动不动。

“先把他的右手废了。”君主朝乐千羽瞥了一眼。

“你不能!”时遇卿爆发了,抬起头时,双眼通红。

“是觉得可惜吧?”君主走到乐千羽面前,蹲下来,伸手捏住了乐千羽被侍卫控制住的手腕,“那你好好弹一曲,要是孤开心了,就都把你们放了,如何?”

“遇卿,我没关系,你不要做违心的事。”乐千羽偏生要跟暴君反着来。

“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啊,调皮。”说着,君主用钳子拔下了乐千羽右手的小指指甲盖。

疼,疼得钻心,疼得想骂暴君断子绝孙,但乐千羽紧咬着牙,最后只是发出一声闷哼。

“我弹。”时遇卿呼了口,却咬着牙,双腿盘起,将逢时搁在膝盖上。

琴音落,一曲毕,仍在殿中回响。

君主似叹了口气,摇摇头,“弹得好,只是孤不太喜欢悲伤的。”

随后听到了骨碎的声音,猛地回过头,乐千羽右手垂在地上,手腕白骨折出,挂着血肉。

“千羽!”时遇卿扔了琴,半爬到那人面前,眼里的惊恐掺杂着愤怒。

乐千羽肉眼可见的僵着脖子,忍得青筋暴起,好半天他才深呼一口气,还是以前的语气,声音却哑了,“小事,大不死了,风灵国的斫琴师断子绝孙。”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你……”时遇卿眼中银珠断线,想给乐千羽止血,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颤抖着握住他的小臂,声音哽咽,到最后又咬牙切齿:“不是你……要断子绝孙的,是那个狗皇帝!”

说完,他夺过侍卫的剑,转身向那个正在看热闹的狗皇帝刺去。他以前练过几年剑,但比起宫中飞檐走壁的影卫还差得远,在剑锋离昏君的心脏只有一寸之隔时,突然身后有人护住了他,是乐千羽,面朝着他的背站着,利刃穿过胸膛,再是一寸之隔就要碰到他的背了。

他听见乐千羽说:“时遇卿,你是我见过所有琴师中,弹琴弹得最好的……我不骗你。”

乐千羽倒地,时遇卿发了疯,砸了地上所有的琴,绷断所有琴弦,手掌血流如水。在被刺了数剑后,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的时候,他用最后一口气打翻了烛台,烧了三座宫殿。

三天之后,大火熄灭,时遇卿被烧成碳灰,乐千羽在他的身下,依稀能辨认得出容貌。

时遇卿死后飞了升,他却放弃了,悄悄转给乐千羽,最后带着一点念想被暴君挫骨扬灰。

乐千羽不知他为何飞升,只知道他的一个知己被散了魂,聚都聚不起来。

这是人界关于琴师时遇卿和他知己的传言。在神界还有一个说法是,乐神千羽多斫琴,少弹琴,不知道的以为他要在神界开一家琴铺。

当然,这些都只是后话了,是真是假只有亲历者才知道。

杏花飘落,拂过眼前,四目相对,往事随风。

何遇卿问:“我们以前认识吗?”

乐千羽笑了,他答:“以前不认识,但现在认识了,我叫乐千羽。”

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何遇卿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把琴叫逢时,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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