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一二六）小凌儿
“小凌儿，我在下面，别怕。”天南星张开双臂，站在临天宗的那棵老榕树下。
树上的小孩儿探出头，约摸七八岁，他眨了眨大眼睛。从这一刻开始，树下的人就是他心中的全世界了，因为这是除了娘亲，第一个跟他说“别怕”的人。
小孩儿扶着树，看着一丈高的下方，有些害怕，害怕砸到树下那个白衣少年。最后他闭上眼，纵身一跃，扑进了他全世界的怀中。
天南星没站稳，抱着小孩朝后面低矮的灌木中倒去。
“嗷——”他只感觉背上像被戳了无数个窟窿，惨叫一声，惊跑了这一片的灵虫飞鸟。
要不是小孩儿紧紧地拽着他的肩膀，就要被整个甩出去了。
“啊！你没事吧？”天南星赶紧撑起，查看着坐在自己腿上的小孩儿。
小孩儿很瘦，一看就是没吃好，但是那双眼睛却水灵灵的大得很，看了着实让人喜爱。
只是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右眼皮上被树枝戳了一条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口子，往外冒着血珠。
天南星一惊，手足无措，下意识的把小孩儿推到一边。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处理。
他被保护得很好，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一点磕磕绊绊。就算不小心皮肤被划破了，也立即有人提来药箱给他处理，这些事完全用不着他自己动手。
突然觉得这个动作太让人伤心了，他又靠近了些，借着灵蝶的光，查看那个伤口。
“对不起对不起，疼不疼啊？”天南星朝小孩儿的眼皮上吹了吹，起不到丝毫的作用。
小孩儿话少，摇了摇头，很痛，但他不说。
天南星暂时松了口气，揉了揉小孩儿的头，道：“那就好。”
他站起，觉得自己的腰扭到了，“啊”了几声，自己揉了揉。揉完过后，发现小孩儿离他远远的。
“怎么又跑远啦？我又不吃人。”天南星忍不住笑，招呼他到自己身边来。
把小孩带回临天宗的这三天，就从来没看到他主动跟人说过话，见人就躲。今天晚上天南星也是找了大半天，听到树上有动静，这才找到他。
“这么小就绷着个脸，装小大人给谁看呀？”天南星故意揣了孩童的语气，过去牵起小孩儿的手，朝山上走。
小孩儿很怕人，一双大眼睛幽怨得很，这种眼神放在一个孩童身上，让人看了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怜。小孩儿不太会笑，或许根本不会笑，因为到目前为止，天南星始终没见他笑过，一点童真也没有。反倒是心里藏了太多心事。
“怎么又不开心啦？”天南星低头看着。
“没有。”小孩总是气鼓鼓的。
“小小孩不可以骗人哟。”天南星见前方一只灵蝶飞舞，抬了手，灵蝶停在他的指间上，照得他的皮肤像晶莹的白玉，细腻光滑。
小孩儿沉默了，杵在石阶上愣了一会儿，天南星停下，回头看他。
“他们说我是灾星，靠近我的人会死。”
虽说童言无忌，但天南星着实被这句话惊住了，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么说得出来？
“谁说你是灾星了？”天南星放飞了灵蝶，蹲下来，看着小孩，把手举到小孩儿面前，“你看哥哥还牵着你的手，不也照样好好的吗？”
半晌，小孩眼里有了光，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哥哥？”
“嗯？”天南星以为小孩要说什么。
“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小孩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怎么不可以呢？还从来没有小朋友这样叫过我，你是第一个。”
天南星说完，在小孩的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又站起身，牵了小孩的手，继续向上面走去。
“真的？”小孩没来由的惊喜，却还是不肯笑。
“哥哥不骗人，那小凌儿以后也不骗人哦。”
小孩“嗯”了一声，没再说话，抓着天南星的手握得紧了些。
临天宗内，除紧急事件，亥时过后任何人禁止夜游。但天南星不一样，他是被众人捧到天上的少主，他可以。
刚过完年，再过不久就入春了，现在还带着冬日的冷。
三日前在山底遇到小孩儿时，他正被人追打，瘦小的身躯终于跑不过了，抱着头蜷在一起，任几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拳打脚踢，说他偷了东西。
这个时候，天南星只要过去站在旁边，话都不用说一句，就可以赶跑那些施暴者。
小孩躲在树下发着抖，衣衫单薄不说，还到处是破的，起不到一点御寒的作用。
初看时，小孩很黑，像煤炭，煤炭之间嵌了两颗水灵灵的宝石。
天南星以为小孩儿天生黑皮，谁知捡回去洗洗干净，竟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只是皮包骨头，瘦得很。
“要回去睡觉嘛？”到了山腰，天南星抬头看了看上方的庭院。那是他和南云的卧房，早就点上了琉璃灯，照亮大半座山。
小孩儿拽着他，不语，看起来是不想回去。他这副模样着实让天南星忍不住笑，又可爱又可怜。
“小凌儿给哥哥笑一个，哥哥就带你去个好地方，好不好？”他逗小孩儿。
小孩儿仰头望着他，睁着大眼睛，还是不说话，也没有笑。
天南星蹲下，用食指和拇指放在小孩儿的两边嘴角，向上提，勉强做了一个笑脸出来——僵硬的笑脸。
小孩儿没笑，倒是把自己逗乐了。他站起来，牵着小孩儿，往临天宗最上面走去。
“哥哥带小凌儿去摘星星咯。”
临天宗在一座奇特的山上。山很高，从左至右斜入云端。山脚很细，山腰却很粗，从远处看去，像通上天的半座天桥，给人一种山体马上就要塌了的感觉，但实际上稳得很，丝毫不用担心。
顶峰向神界的方向延伸，好像能径直通向神界的玄天门。因这座山是人界离神界最近的地方，从而得名“临天宗”。
峰顶有个小亭子，叫“临天阁”，这是人界真正离天最近的地方了。
抬头便是浩瀚星辰，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额，不是，没有夏天那么多，不过还是有些零零散散的。
灵蝶在四处飘飞，不用灯也能看清眼前的景象。虽说还未入春，不过临天宗灵力充沛，现在是处处花团锦簇，早就把整座山装点成了花山。
站在峰顶向下望去，是万家灯火，是受了临天宗庇护的长倾国。
“小凌儿要几颗星星呀？”天南星弯腰，看着小小的人。
半天，小孩儿都没有回答。
“那就两颗吧？一只小手拿一个好不好？”
小孩儿终于有反应了，点点头。
天南星笑，两手叉在小孩儿胳肢窝下，将他高高举起，放在肩头，“摘星星咯！”
小孩儿也没想到天南星会让他坐在肩头，一时间有些害怕，没坐稳身体一晃，就要头朝地，往前面栽去。
还好天南星抓得稳，才避免了一次灾难。
说是摘星星，都是哄小孩开心的，就算他哪天成了神也不一定摘得到。所以在之前他就悄悄解下了脖子上的项链，是一根月白色的细丝线，串了两颗银色星芒。
趁小孩儿不注意，他用灵力将两颗星芒挂在天上，在夜空中闪着耀眼的光。
天南星抓住小孩儿的腿，脚下轻点，跃到了临天阁的顶端。
“小凌儿摸得到嘛？要不要哥哥再高一点？”
小孩儿抬头，正好有两颗星星在他头顶，眼里闪过惊喜的光，“我摸到了！”
“小凌儿在摘下来之前许个愿，以后会实现的哦。”天南星骗小孩儿一套一套的。
小孩儿当了真，闭上眼认真的许了两个愿，再伸出小手，抓住了那两颗星芒。这是他离星星最近的一次。
天南星举着小孩儿又跳到了地上，看着小孩儿掌心的星芒，惊讶的“哇”了一声：“小凌儿好厉害！星星都摘到了，那哥哥给你串起来，带在身上好不好？”
“送给哥哥。”小孩儿很天真，双手捧着两颗“星星”递到天南星面前。
天南星愣了一下，随后笑道：“送给我的话，愿望就实现不了了哦。”
小孩儿想了想，最后还是收回了手，他怕他的愿望实现不了。
天南星拿出那根月白色的丝线，又将两枚星芒穿上，恢复了原貌，挂在小孩儿的脖子上，藏在领口之下。
他带着小孩儿躺在草坪里，看着漫天星辰，正北方忽有耀眼的光吸引了他，那颗星不像其他星那样明明灭灭，也不会让人觉得下一瞬就要消失。
“小凌儿没有名字嘛？”他扭头看着小孩儿，正对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小孩儿没有看星星，一直在看他。
把小孩儿抱回去的第一天，天南星问过，问了半天，才问出一个“凌”字，之后再也得不到更多的信息，于是他自作主张的叫起了“小凌儿”。
小凌儿眨眨眼，不说话，很乖又很可怜，看得他心都化了。
“那我给小凌儿取一个名字好不好？”
小凌儿点头。
“小凌儿觉得‘北辰’怎么样？”
小凌儿点头。
“那以后小凌儿就叫凌北辰好不好？”
小凌儿点头。
天南星看着，心道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听话的小朋友。相比之下，南云简直……
“大半夜不回去睡觉，在这儿做什么！”一个极为不满又极为冷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一个十四岁模样的少年人，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亭子里，正面无表情的低头看着他们。
“数星星啊，南云你也来。”天南星撑起身子。
小凌儿跟着爬起来，躲到天南星身后，看得出来，他很怕对面的人。
“你数清了吗。”南云一脸不屑，忽的手里多了把剑，剑锋凌厉，指着天南星……身后的小孩儿，“他怎么还在，不是叫你把他送走？来路不明的人你也敢留着。”
说这句话的时候，南云忘了，他自己也是来路不明。
天南星出生在大雪之夜，半个多月后，南宗主办完事回来，在山脚听到一阵婴儿的哭声。过去查看，一个刚出生两三天的小娃，在山沟里，身上裹着一件淡紫色的衣衫，看样式是件少女的外罩，上面打了几个补丁。
天寒，南宗主将婴儿抱了回去。
从那以后，婴儿叫南云，和天南星吃着同一个娘亲的乳汁。
从那以后，天南星白捡了个弟弟，只是这弟弟越大越不听话，处处跟他反着来。
小凌儿抓紧了天南星的衣衫，整个人缩了起来，“哥哥……”
“南云，你这样不礼貌，快收起来，别吓到他了。”天南星用手别开剑锋。
“小孩儿叫什么哥哥，叫少主！”南云没理他，剑锋又指了回来。
“少……少主哥哥。”小凌儿改了口。
“靠。”南云骂人，有些不爽。
“好啦南云，当着小孩的面不准说脏话。”
不知为何，天南星也召出了自己的星云剑，“还有啊，你别小孩小孩的叫，他现在有名字了，叫北辰。”
“北辰？”狗名字。
“我起的，好听吧？小凌儿很喜欢。”天南星很有成就感。
南云翻出半个眼白来，“我是不是得夸你博学多才？”
“知道就好，夸我就不必了。”天南星摆摆手，身子一偏，小凌儿露了出来。又将星云放在他手里，揉了揉他的头：“要是以后有人拿着剑指你，你就指回去，我们小凌儿可不能受了欺负。”
小凌儿握住了剑，与南云的云剑锋相对。
“你这人有病啊。”南云突然气急败坏，一剑砍在栏杆上，“这小屁孩不被你教歪了才怪！”
“还不都怪你啊？快把剑收了。”天南星以手扶额，深感无奈。
南云最后还是收了剑，虽然一次性翻了好几个白眼。最后一个白眼翻到了天南星身上，神色骤然一变，跳下来，揪住他的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