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她们先是她们自己
待甄诚走后，方墨不解地问道，“就这么让他走了？公主不留个字据？”
“没用的，即便留了字据又怎样，他说的这些根本不能造成什么威胁，只不过是不懂礼貌的毛头小子很容易就被轻轻带过了，我若是揪着不放岂不是得理不饶人，
我们也不能为他人做嫁衣，替他去针对陈锐楷，而且他背后若是真的有人想必也是放长线钓大鱼，就看他坦白时说的那个故事，多完整多精彩，投名状写成了话本子可不能信他的。”
没想到几日后，真正的投名状送来了。
甄诚言辞恳切地写了一封信。
‘公主殿下，千岁万安。
小人甄诚为追求建筑之巅峰，今日离京游历，多谢公主教诲，小人定铭记于心，愿大冀再无奸佞，望有朝一日为大冀添砖加瓦。
盼垂鉴，甄诚敬上。’
这才是一份像样的投名状，甄诚离开风波中心就是最好的自我证明。
冯嘉玉也在心里记下了他，是敌是友且待来日。
不过冯嘉玉还是派人去跟着甄诚走了几天，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月余后确定没什么问题，才能放心下来。
不管甄诚是与谁合作了后悔了，还是他真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想要改邪归正了，总之结果是好的就足够了。
“公主您这是彻底信任他了吗？”
“并没有，不过他现在已经远离京城不足为惧，更何况我还没到需要他的时候，何谈信任一说。”
虽然甄诚的事情没有闹出多大的风波，但是冯嘉玉还是将学堂开课之事推迟了很长一段时间。
因为甄诚的突然‘真诚’，冯嘉玉无法判断府内是否有内鬼存在。
究竟是陈锐楷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是章麟弃车保帅想要留下这条眼线，这是个好问题。
冯嘉玉为了铺垫学堂开课之事放出消息，她会收容女孩子到府中治病，然后送到善堂学习生活。
先看看外界的反应，没想到并没有掀起什么大波澜，毕竟有很多这样的‘大善人’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都做着差不多的事情。
既然如此也不差她一个，只要把府内的学堂藏好就不会引人注意。
一来她确实在府中收容了女孩子，保证了她将人带进来不会有人质疑，二来她也确实将这些女孩子送到了善堂读书学习，就算有人留在公主府也可以说是留下做事的侍女。
最后也是她一开始就想好的一步棋，她将东厂的学生带入公主府学习，虽然这是惹得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说什么公主府竟然让这些卑贱之人留下学习真是有失体面，但是冯嘉玉并不在乎，而且这样也能很好地为女学生们做了遮掩。
这三步棋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有什么万一耽搁了这几个女孩子的学习，为此她担惊受怕了好多天，熬得人都憔悴了。
不过看着学堂一步一步开起来，看着学生们一点一点收获知识，冯嘉玉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后来冯慧思在她的谋略政事课程上讲起这件事，然后将其变成了一道题，出给了这七个学生。
七个人给出的答案各有千秋，冯慧思最喜欢的是名叫乔逸的姑娘的回答，堪称一个有勇有谋。
“虽然可实行性还有待考虑，但是你的想法已经很好了。”
冯慧思转而对其他学生，“乔逸已经完全参透了我上节课教给你们的内容，借力打力，引蛇出洞。”
乔逸的想法是这样的。
首先在弄清楚对方的目的之后，直接以陈锐楷的身份和他沟通，表示出对甄诚任务失败的失望，挑起两人之间的矛盾对立。
当然，这样做的基础是确立在陈锐楷无法脱离监狱，无法自证清白而甄诚也无法去求证真伪。
这个时候再以公主府或是东厂的身份对甄诚抛出诱饵，诱其上钩后以完全不知情的状态逐步地向甄诚下达任务。
由甄诚出面反向的给陈锐楷透露错误的信息，扰乱对方的思维。
当甄诚多次参与他们的计划之后，就是他再也无法回头的时候了。
到那时也不用在意有没有内鬼，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就足够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句话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这是乔逸这篇文章的题目，亦是主旨，冯慧思看到题目的时候就叫来了冯嘉玉共同批阅这篇文章。
“是在书中读到的，后来追根溯源找到了《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官篇》我正在读这本书，但只读完了第一篇，有一半以上的内容都还不理解，还需要夫子解惑。”
冯嘉玉连声赞叹，“这孩子才不过十岁，再过几年可不了得，这学堂我果然开对了。”
“这可是我的得意门生。”冯慧思的语气神态都难掩自豪。
乔逸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是到了安颜学堂由冯慧思给改的。
原本她叫——乔有娣，出身经商人家，是老爷的第六个小妾的女儿，因着小妾貌美很是得宠因此在生下乔逸之后很快又有孕了。
这次小妾希望一举夺男就给女儿改了乔有娣这个名字，乔逸最原本的名字她根本不记得了。
小妾这次又没能生个儿子出来很是失落，二女儿的名字便娶了招娣，乔招娣。
可是到头来那小妾也没能生出个儿子来，乔家就败落了。
乔家的家产尽数被瓜分，小妾带着两个女儿卷了些钱财跑路了。
为了养活自己和两个女儿，那小妾拼了命地绣花挣钱。
可是天不遂人愿小妾因病离世，乔逸带着妹妹四处乞讨，因为乔逸长得清秀，竟然被一公子哥看上强抢入府。
乔逸的妹妹晕倒在路边被冯嘉玉的人救下，带回府后却发现已经药石无医，她撑着最后一口气祈求冯嘉玉救救自己的姐姐。
冯嘉玉已经很努力地救治乔招娣了，但因为伤势过重，她已无力回天。
乔招娣明明已经一只脚踏入善堂的大门，却永远的倒在了人间的入口。
听了她们姐妹的遭遇，冯嘉玉心生怜悯，出钱将乔逸赎了回来。
乔逸被救回来之后，听说妹妹惨死，心中悲愤不已，一度绝食不肯吃饭。
冯嘉玉亲自去安慰她，“若是你真的心疼你的妹妹和母亲，你就更应该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为她们做点什么。”
虽然乔逸还是闷闷不乐的，但是她开始吃东西了，这就是好兆头。
后来冯嘉玉要开设女子学堂，彼时的乔逸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正在公主府做一些洒扫的事情。
冯嘉玉见她每次打扫到学堂的时候，都会在那里驻足良久，于是就问她想不想来读书，乔逸一开始摇了摇头说自己什么都不会，一个字也不认识，一个字也不会写，然后就跑开了。
后来的乔逸仍然每次都会在学堂里站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冯嘉玉在学堂的一处角落，听见有人哭的声音。
她循声找过去，就发现是乔逸蹲在角落里抱着笤帚哭得泣不成声。
细问之下才知道，今天是她妹妹的生辰。
“我真的好想她，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当时在那恶人府中，我就是知道妹妹还在等我，我才拼着一口气没有死……”
“其实你是读过书的，认得字也会写字对吧，你想不想为你的妹妹和你的母亲做点什么？”
乔逸茫然地抬起头来，脸上是无助与自嘲，
“我能为他们做什么？我不是男子没办法科考没办法上战场，没有官身没有荣耀，我就连给他们立个墓碑的机会都没有。”
“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但前提是你自己要给你自己机会，你也看到了，我这里有个学堂，可以让女子来此读书学习，但却不只是学习诗文女工，而是学习政治，历史，武功，学习如何入朝为官，学习如何用兵打仗，
女子也可以建功立业，只有这样才不会有女子被践踏摧残，我知道你的母亲和妹妹已经离开了，但是如果你能保护更多像她们一样的人，或许千千万万人之中就有她们的转世。”
那一刻乔逸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她们就站在冯嘉玉的身边微笑着看着她
她们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名字，被人称为小妾和招娣，就连死了都没能有一块墓碑以纪念。
乔逸擦了擦脸上的泪问道，“公主殿下，我想给她们立一块碑，不写丈夫不要招娣。”
“好，墓碑上刻什么字本就不该由嫁给了谁，生育了谁来决定的。”
“奴婢叩谢公主大恩大德！公主万寿永康！”
“你未入奴籍不必自称奴婢，起来吧，过些日子会有一场测验，通过测验你就可以进入安颜学堂，若是未通过我也会送你去郊外的善堂，也会让你为母亲和妹妹立碑。”
后来乔逸的试卷由冯慧思批阅，乔逸的确读过书，她的母亲虽然很想生个儿子，却没有阻止两个女儿读书识字，但是看到有娣这两个字的时候，冯慧思就皱起了眉头。
“这孩子的名字……”
“还没来得及给她改，说实话我没想好给她改个什么名字。”
“我想见见这个孩子可以吗？”
“当然可以。”
冯慧思和乔逸聊了聊，当即决定让她到安颜学堂读书，同时给她改了名还改了姓。
“以后你就叫逸，逸字有逃出的意思，是你终于逃出了牢笼，也有安乐，超凡脱俗、卓尔不群的意思，至于姓你想不想改一个？姓只是一个符号，代表血缘关系，现在你没有血亲，是独立的一个人，你可以选择一个新的姓氏，从你开始延续它。”
后来乔逸选择了‘乔’作为自己的新姓，问她为何她说在书上读到，“三国时期有两位才貌双全的两姐妹，大乔和小乔，我希望妹妹也能自由快乐，就用这对姐妹的姓氏刚好。”
乔逸带着乔这个姓活下去，就是带着妹妹一起活下去。
世上再无有娣，招娣，只有乔逸和乔安，只有她们的母亲吴淑荷。
乔逸为母亲和妹妹竖了墓碑，墓碑上谁谁之妻，谁谁之女不再是主题，她们的姓名清清楚楚大大方方地写在上面。
亲缘关系都只是写在了旁边，她们必须先是她们自己。
乔逸与冯慧思很是投缘，冯慧思说这是她最得意的门生。
知道乔逸喜欢读书，冯慧思就经常找一些晦涩难懂的书给她，让她先看一遍，冯慧思给她讲一遍，乔逸再给大家讲一遍。
像这样乔逸给大家讲书，李芬芳教大家练字的良性循环，是冯嘉玉最先看到的，也是她有意促成的。
目的就是让这些女孩的联系更加紧密，也更加团结。
尽管冯嘉玉等人用尽心力地去培养这些女孩子，可第一战并不会由她们来打。
她们的存在是为那些平民女子打开仕途，而让女子这个群体走上仕途，还是要从统治阶层开始。
从统治阶层内部打开缺口，才会有光照射进来。
这个缺口将由冯慧思来打破，这原本就是她的目标，是她计划了很久很久才能完成的。
可现在却被迫加快了脚步，甚至是要她催生出从悬崖一跃而下的勇气。
虽然有些狼狈，但幸好结果是她们所期望的那样。
尘埃落定后，冯慧思与冯嘉玉对坐品茗忍不住感慨道，
“我原本还在想要怎样才能找到个合适的机会‘登堂入室’，没想到有人火急火燎地就把这机会送到我手里了。”
“现在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你成了第一位女子刑部员外郎，可再想想两个月前的你我是何等狼狈。”
“都说了，轻舟已过万重山，何须再想以前的狼狈，只管向前走就好，员外郎，侍郎，尚书，你且看着好了，我要一步一步走上去。”
“好，我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看着你带着天下女子走到庙堂里去。”
这话从何时起，两个月之前。
那时冯嘉玉一边在为学堂忙碌，一边还要继续为甄诚的‘真诚’态度犯愁。
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甚至都想过甄诚背后的推手不会是章麟吧，否则他怎么会有如此精妙的反转。
可是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甄诚也没必要离开新荣城啊。
正想着想着没想通的时候，尚家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