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县城的校长
第73章
王芬意识到这一点后，其实恍惚了很久。
有些道理一旦想破，便会觉得明明简单无比。
可是想破这样的道理，王芬用了三十年的时间。
“有些血脉，其实并没有留存的价值。”在看到自己妹妹全心全意支持自己后，说话也大胆了许多。
“你别学我，我看李成祥不错。”王芬说了几句之后，又担心给王秀带来不好的影响，又连忙补充。
毕竟姐妹两人的生活境遇不一样。
王芬是后母，要是真的不生孩子，背后虽然会被人嘲笑，但是当着她的面，也只会说她是个好人，为了继子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生，一心一意为了继子好。
而且大家都有工作，一周休息一天，整天都忙忙碌碌，只要不是仇人
但如果王秀也不准备要孩子，所面对的情况将会比自己这严重很多倍。
当初王秀结婚，虽然爹娘不管，但王芬是打听过李家的。
当时就有人怀疑李家风水不好。
嫁过去的女人，都没办法生孩子。
当时李家四个兄弟，已经结婚三个了，偏偏一个孙辈都没有。
虽然当着李家的面不说，但后背有人嚼舌根的却一个不少。
说李家是做了亏心事，想要李家断子绝孙呢。
原本这种带着点迷信色彩的话，轻易不会往外说的。
但王芬是王秀的亲姐姐，亲姐姐打听妹妹未来婆家是人之常情。
而且从王芬手里能换到县里才有的东西。
她们自然是把自己能想到的话，都说了出来。
王芬最初是不愿意让妹妹嫁到李家的，毕竟李家的条件一般，李成祥还是个被忽视的。
但王秀在家里折腾了很久，嫁给李成祥是王秀自己点的头，王芬终究是没有插手。
如今王秀两个嫂子有了孩子，关于李家断子绝孙的说法，应该会消散一些。
但如果王秀一直不生孩子，少不得被指着鼻子骂。
“也为自己想想。”王芬继续说道，脑海中却想起自己的目前。
王芬身为家里最大的孩子，其实是她们姐妹几个中对母亲感情最深的。
王秀出生的时候，王母已经想生孩子想魔怔了。
本来就不好的性子，更加偏执。
对生下来的女儿不闻不问，因此王秀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父母。
但王芬是不一样的，虽然当时年纪小，但她确实享受过母亲对自己的爱。
王芬在家里不仅接连见证妹妹们的接连降生。
也见证了母亲的变化。
同时也见证了奶奶和大伯娘指着自己母亲骂的场面。
当时王秀还很小，王橙不过刚刚出生。
就是说当时她们家已经四朵金花了。
这个时候的王母已经连生产之后做月子的权力都没有了。
生产三天，就已经开始下床干活。
奶奶天天上家里指着鼻子骂，大伯母跟在一旁耀武扬威。
母亲却不敢有半点反抗。
当时的日子说太平不太平，说不太平也太平。
奶奶最终死在了耀武扬威的路上，大伯母亲眼看见奶奶去世，似乎是吓到了。
也不再像之前那样。
但母亲被骂的多了，心里憋着气，想法也逐渐固话。
仿佛活着的目标就是生下一个男孩。
王家村的人都说王母生了五朵金花之后，终于有了根。
而生了王根之后，王母的身体也正是宣告破败，医生说王母的体质不会再轻易怀孕。
从王秀开始，一直到王根结束。
接连四个孩子出生，并且保持着每年一个的速度，王母又无法坐月子。
身体早就是强弩之末。
生下男孩之后，王母原本强撑的一口气，仿佛一瞬间就散了。
而重男轻女在村子里本来就是一种默认的常态，只是有人明显，有人不明显罢了。
而王根身为王母结婚多年，才终于生出来的儿子，并且是唯一的儿子。
王母一开始的心就偏的没边。
而王芬基本上就是亲眼见证母亲变成这样的。
她心疼母亲，心疼下面的妹妹，对母亲也有着怨恨。
所以婚后，在王芬觉得自己有能力弥补母亲的时候，其实是想过办法的。
但当时的王母眼中已经完全没有女儿了。
吸女儿的血，让儿子沾光，仿佛是她为人的第一要义。
王芬对母亲的心疼，也在一日一日中，变成了陌生。
这些事情王芬以往从来不对王秀讲，但这一次她说了出来。
“想明白女人可以不生孩子后，我其实经常做梦。”王芬的语气中又带了点自嘲的意味。
梦中的内容并非是自己年老时，无人所养，居无定所，被人赶出家门。
而是梦到了年轻时候的王母。
王芬梦见自己站在王母身边，想告诉她，其实只要自己不在意，别人哪怕指着自己鼻子骂，自己也能反击，也能过得很好。
想要告诉王母，她的丈夫其实是个外强中干的人，只要她立起来，根本不会被丈夫欺压。
想要告诉王母，生儿子并不是人一辈子的追求。
如果一定非要生儿子，认为儿子是顶门立户的人，那么请一定要好好教导儿子，而不是一味溺爱，让儿子变成一个废人。
王芬想说的话有很多，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这些话喊出来，但是王母却全然听不见。
梦境中的王母仿佛是个提线木偶一般，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别的话一概都听不见。
王芬每次梦醒，都觉得后悔，但是又觉得庆幸。
后悔自己没办法拯救母亲，又庆幸自己不像母亲那样。
王秀听完王芬的叙述，沉默了良久。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王秀下意识逃避着王芬的视线。
她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心软的人，但在面对王家的时候，却想不起来半分温情。
王家对王秀来说，像是个骷髅骨一般，只让人胆寒。
王芬点头，没再说什么，吃过饭后，骑车将王芬送了回去。
“这房子盖得不错。”王芬到家之后说得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王秀盖房已经将近两年的时间了，但这是王芬第一次登门。
视线很快便被王秀墙上密密麻麻的玻璃渣吸引。
“这是你专门扎上去的？”
王芬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虽然没有触碰，但只是看着就开始觉得疼。
“住的有点偏，专门用来防贼的。”
说起贼，王秀又继续问道：“姐，你后来在县城里见过王橙吗？”
王芬摇头，她之前偶然见过之后，去找过，但是没找到。
后来开始上班，王家也没有继续折腾幺蛾子，王芬便没再关注王橙。
“希望她好好的吧。”王秀对王橙的忍耐程度并不高，对这个妹妹她可以说什么办法都没有。
“姐，你今晚住下来吧，明天再骑车去上班。”
王芬在王秀家里看了一圈，最后钻进了蔬菜棚里。
村里的蔬菜大棚已经越来越多了，但家里的这个大棚一直没拆。
王秀之前想起过草莓，想在家里的大棚重点草莓尝尝。
只不过一直出门在外，这件事情一直被搁置着。
“你这日子过得不错。”王芬再次感叹。
院子里暂且还不显，但是进了屋子就知道，王秀家里东西样样不缺。
城里有的东西，家里都有。
即便是放在城里，也是富裕人家了。
“之前搭上了一个朋友，有点门路。”
“这些东西都是从朋友那里买的，她那里东西多，姐你要是有什么想买的，就跟我说一声。”
“等想买的时候跟你说。”王芬拿起手边的饼干，奶香味十足，根本不舍得咽下去。
“这也是你托朋友买的？我看供销社没有。”
“我这里还有，等姐走的时候带走。”
这饼干是上次到家的时候，王秀抽空做的，一直密封保存着，味道还是一如既往。
“我知道你现在两个人过日子轻松，但也不能什么都买。”即便再好吃，王芬很快就放下了。
“你搭上朋友后，没少去黑市吧？今年可不比去年，接连开会，以后能不去还是别去了。”
王芬看王秀这模样，就忍不住想要叮嘱。
她担心王秀被钱迷住了眼睛，一直黑市来往，到时候反而害了自己。
“我早就不去了。”
“我现在靠给人做菜和化妆赚点外快。”
“而且大队长也说了，我除了拿满工分之外，到年底还会额外奖励我钱。”
“家里很多东西都是我之前在公社上课的时候，找人换来的。”
王秀知道王芬的担心，所以每一件事情都说得很详细。
晚饭是姐妹两人一起做的。
“怪不得你能去给人在婚宴上做菜。”
王芬第一次看到王秀做大菜的模样，心中的感叹又升起一波。
明明才两年的时间，王秀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若不是行为和面容都没有变，这样的王秀让王芬根本不敢认。
“但凡是吃过我做的菜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好的，姐你就等着吧。”
饭菜做得差不多的时候，李成祥也带着东西回来了。
“刚炒的花生和瓜子，热乎着最好吃。”
花生和瓜子都是村里种的，之前都是用来榨油的。
只不过今年村子富裕，所以大队长像是当做奖励一般，分出了一部分当做零嘴。
李成祥不仅将属于自己家的这份带了回来，还找人换了两份，带着一兜子回家。
王芬虽然只是短暂住了一万，但是对于王秀的生活已经足够的了解。
虽然王芬不至于清楚到连王秀的家底都明白。
但是她也能看出来，家里做主的一定是王秀。
这就足够了。
在家庭生活中，王秀拥有足够的主动权，这对于王芬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宽慰。
王秀一直将姐姐送到了半路上，最后才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
“这段路怎么感觉更难走了？”王秀在一不小心绊了下之后，终于忍不住抱怨。
“拖拉机现在基本上都是每天来回，走的太多了。”
想要富，先修路。
王秀想起自己之前在现代村子里，一面老旧的墙上看到的话语。
据李雯雯说，墙上标语的年纪比她年纪都要大。
王秀脚步不停地走向大队办公室，李成祥跟跟不上。
只能远远喊了一声，说自己去做课桌椅。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大队长和村支书都不在，和王秀搭话的是村里的妇女主任。
年过四十的王婶儿，和王秀娘家一个村的。
“刚把我姐送走，心里想着事情，没看时间，婶子今天怎么也这么早？”
王婶儿虽然一直有着妇女主任的名头，但是在村子里并不算出挑。
平常各家各户，有什么矛盾，也大都是大队长出面解决，王婶儿这个妇女主任在村里像是隐身一般，平常连办公室都很少来。
反而像大部分人一样，下地赚工分。
“这不是快开学了，我统计了咱们村子的孩子，看看到时候分几个班合适。”
“咱们屋子就那么大，人多了也放不下。”
学校的准备工作，基本上已经结束了。
大部分的课桌椅也已经送到了学校里。
王秀从外面带了粉笔。
等书本就位，老师就位，就能正式开课了。
“一个班六十个学生是不是太多了？”王婶儿有些拿不定主意，索性将名单递到王秀手上，“你帮我看看。”
六十个人的课桌椅挤挤能放下，但大部分孩子一天学都没上过。
到时候在教室里不一定坐得住，一个老师管六十个孩子。
本来老师就难找，到时候再把老师气到了。
“大队长说了，等我们冬天农闲的时候，村里的扫盲班继续开起来，就在学校里。”
“扫盲班有个正儿八经的地方，我们这些人也能跟着沾光。”
王婶儿能当上这个妇女主任，并不是因为她识字有学问。
而是因为当年打仗的时候，她拿出家底给红军做了好几双鞋，让人敬佩。
也正因为和军人接触过，王婶儿的识字意愿在村里还是比较高的。
“那感情好，不仅孩子们能认字，我们也能。”
“婶子我觉得要不我们还是分两个班吧，年纪大小还是要分开一点的。”
“大队长不是说要找两个老师吗？到时候一个教上午，一个教下午。”
说是下午，其实按照课表来看，下午四点就放学了。
毕竟村里的孩子，家务活自小就学。
四点放学后，捡捡柴，挖点野菜，也到了天黑吃饭的时间。
说起老师，王婶儿就想叹气。
准备找两个老师，但现在除了李成祥，没人愿意当这个老师。
而且李家村都知道李成祥没读过书，他现在站起来说自己自学了很多。
虽说大队的会计考察过，认为李成祥去教书是完全合格的。
但还有不放心的。
想要找个正儿八经初中甚至说是高中毕业的。
但到现在都没有音信。
“实在不行，等开课了之后，大队部识字的人轮流都去上课。”
“老师慢慢找总能找到的。”
赵老师因为是给工分，所以大家的目光暂时还局限在自己村子里。
但等过段时间估计就会向别的村子投向目光。
而且他们村子现在识字的人不够用，是因为大棚蔬菜和粉坊如火如荼，识字的人都有位置，对老师的位置不敢兴趣。
但别的村子并不是这种情况。
“怎么了？”大队长和村支书一起进来，见到王秀的时候挑挑眉。
“近段时间不出去了吧？我们的产量都要跟不上了。”
王秀笑着摆手，“是我们村的东西质量好，所以大家都愿意买。”
“你是为了学生开学的事情来的？怎么你们夫妻都准备去当老师？”大队长注意到王秀手中的名单，自己伸手将名单接过去。
“大队长您看咱们村这个路，是不是要想办法修一修。”
“这路不好，对拖拉机也不好啊。”
大队长听到王秀的提议，觉得自己莫名开始牙疼。
当时拍板办学校，村里已经出了一批钱了。
最近销量打开，村里的钱越来越多，工分都变值钱了。
但也让大队长琢磨起别的想法。
他想攒钱将拖拉机买下来。
这段时间村里的拖拉机不仅拉自己村里的货，也拉别的村里的货。
甚至三天一趟固定拉人去县里，都是附近村里的人。
来来回回有了不少收入。
但给自己村里拉货是工分，到年底才分钱。
拉别的村里的人和货，一个月下来，正好和拖拉机的一个月月租抵消。
而现在村里的钱已经比之前宽裕太多了。
省里和市里的厂子，结款都很快。
再过两个月，村里就能攒够买拖拉机的钱了。
这个时候修路，村长有点舍不得。
“可是不修路，拖拉机也不好走。”
大队长承认王秀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脸上浮现出纠结的神情。
但仍旧没有松口。
王秀见好就收。
做主到底是大队长。
“你怎么想的？”王秀离开后，大队长的视线落在了村支书身上。
村里有点钱之后，大队长和村支书的关系都和睦起来。
毕竟整天忙忙碌碌的，想不起来一些斗鸡眼的事情。
“我们去找公社的帮助怎么样？”村支书当然是既想买拖拉机又想修路，主意打到了公社上。
但大队长却干脆摇头。
“公社希望我们村能够自力更生，自己想办法解决。”
而且他们村这半年多的变化，公社的人都看在眼里。
公社下属那么多村，多的是比他们村穷的。
他们这个时候哭穷不合适。
王秀在家好好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便带着东西，骑上自行车去了县城。
这次不是去找自己姐姐的，而是去了县运输队。
司机今天没有出车，正一个人在运输队的办公室里写出车记录。
“你怎么来了？”司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
“我是来感谢您，顺带毛遂自荐的。”王秀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准备好的钱和票，压在司机的纸张下。
司机换了个地方，将钱票露出来。
“您别拒绝，这是我们该给您的学费，您不收的话，以后不敢让您帮我们运货了。”
掌握方向盘，一向都是好技术，但司机说教就教，一点都不藏私。
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二是我想为自己揽个活儿，听说您女儿要结婚了，到时候我登门给您女儿化妆，您看合适吗？”
王秀的化妆事业起步没多久，便因为出远门而中断了。
而接下来这段时间，王秀觉得应该不会再出远门了。
这项事业可以重新捡起来。
这次推销自己，一来是感谢，二来也是想借这场婚礼宣扬一下，自己能够正常接单了。
“这事情要和我女儿商量。”司机没说拒绝，也没说同意。
“这样，您约个时间，我们先试妆，如果试妆满意，到时候就用我。“
“如果不满意效果，我们就当没这回事儿。”
司机答应明天给王秀答复，王秀很快从运输队出来了。
现在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暖和了，但又有着微风，走在路上，让人很舒服。
但王秀并没有多少欣赏的时间，她今天来身上还是有任务的。
村里小学开学在即，但书本却不够。
基本上两三个人才能平均看一本。
但公社那边已经提供不了书籍了。
王秀这次是替村里来县里的小学和书店看看。
看县城小学是否有不用的旧书可以便宜处理给他们。
如果学校没有，就去书店看看。
如果价格不贵，可以买二十份回去。
毕竟哪里都要花钱，村里想尽可能地节省。
县城小学还在上课，王秀将自己的诉求告诉门卫大爷之后，对方十分热情地将王秀送到了校长办公室。
“你们想要旧书？”校长有些惊讶，但还是动作起来，“每年都会多买一点，剩余的书都在这里了。”
“只不过一二年级的书少，大部分都是高年级的。”
毕竟年纪越高，上学的人数越少，遗留的书就越多。
而且有的书，因为存放的时间久了，拿出来的时候味道并不好闻。
还有因为下雨漏水，变得皱皱巴巴的书本。
校长一个知识分子，看到书本变成这样，神色也算不上好。
但王秀却全然不在意。
能在学校找到旧书，已经是一件让人满足的事情了。
“校长能不能帮我们问问高年级的学生，如果有卖书的打算，能不能卖给我们？”
“村里小学办的匆忙，预算也没多少，我们想着能省一点算一点。”
校长沉默，最后才叹气，“我帮你在学校问问，下周你可以来看看，但价格要说清楚。”
最后一句话，校长说的有气无力。
“您放心，价格肯定和废品站一样的。”
“您这些书大部分都是新的，您看我给您多少钱合适？”
听到钱这个字，校长的脸色有一瞬变得僵硬。
张张口，又很快闭上。
沉默片刻后，才继续说道：“有很多都沾水了，你按照收旧书的价格给就行。”
说完校长便闭上眼睛，不再看那些书。
整个人的身影都变得佝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