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5章 再见令狐
“你快闭嘴吧,大白天的,外面这么多人,也就是老板上了年纪耳朵不灵光,要不然你非得把人家吓年轻了。”萧玉书低声道完,便作势要去看时望轩手里那本封皮上写着“秘籍”的话本子。
结果他还没看着,时望轩就跟无事发生一样唰的一下就把书合起,并一本正经道:“这里的书没什么好看的,前边据说有人在说书,不如去听听。”
明明是正儿八经的说辞和风轻云淡的态度,可为什么萧玉书总能从时望轩身上觉出一丝丝做贼心虚的猫腻?
直觉告诉萧玉书时望轩方才看的那本书有点问题,
但是出于尊重,萧玉书还是没有追问。
多少得给恋爱中的男人留点小秘密,
不过凭他目前对时望轩秉性的了解,那本书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书。
“这么多人?还没到饭点呢。”城中最大的酒楼里,萧玉书跟时望轩并没有去到二楼三楼的雅间,而是在一楼人多吵闹的大堂寻了一处不那么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
两人的桌前摆了些瓜子花生,当然是为了听台上说书先生讲故事而准备的。
要不是为了听点好玩的,萧玉书才不会在人多的地方硬挤呢,里面净有光膀子的大汉盘腿抠脚大声嚷嚷。
“咳咳......上回咱说到了之前在白家地盘横行霸道的毒祖......”
讲故事的是个胡须又长又花白的老者,往那儿一站,那一身书生文人范儿就出来了,看着跟大学满腹才华的教授似的,
只是大学教授超过八十岁的很少罢了。
“传言那个毒祖在魔界一手毒术出神入化,杀人不见血......”
修真界以前的故事萧玉书没有听过,也没在原书里看到过,所以这老书生讲的故事他听起来还觉得挺新鲜的,所以听得津津有味。
而时望轩这个山里出来的孩子以前自然也是信息闭塞,
虽然现在不闭塞了,但奈何对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萧玉书,
所以时望轩没怎么听,只闷头勤勤恳恳的给萧玉书剥着花生坚果。
男主不愧是男主,剥个花生都能这么利索优雅,
所以萧玉书吃的嗨皮,听得也嗨皮。
但是有鬼不嗨皮,
萧玉书一直都觉得魍魉这个老家伙若是还活在人世上,肯定也是一个逆子一样的人物,
一身反骨,
“这老头讲的什么玩意儿?驴唇不对马嘴的,前边不是说了那个毒祖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吗?怎么一下就被抓住制服了?”小白球里,魍魉骂骂咧咧不满的声音一句接着一句。
上面的老书生讲一句,这死玩意儿恨不得怼上十句。
萧玉书忍不住道:“你少打岔,想听就听,不想听就把耳朵堵上。”
也就是现在人多口杂,到处都是闲人议论的声音,乱哄哄的环境里没人会注意到魍魉的声音,
要不然萧玉书非得把这家伙的嘴缝上,让其老实点。
魍魉抗议道:“你听听,那老家伙讲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会儿夸毒祖厉害,一会儿又夸修士厉害,这夸来夸去,到底是谁更厉害?”
萧玉书嘁了一声,鄙视其道:“是不是傻?接着往下听啊,当然是谁最后打赢了谁最厉害。”
恰在这时,老书生的故事讲到了高潮,这个花白胡须的老人情绪十分激昂,连连大拍桌子道:“据说那毒祖十分阴险,又来无影去无踪,在城里肆意杀人取乐,却无人能将其降服。”
“直到曾经萧家公子出手,这才将其斩杀于边疆之地!”
哟?
萧玉书来了兴致,一个激动就把嘴里的花生给咽了下去。
“他说的是师尊吗?”萧玉书新奇道,“萧家公子,那应该就是师尊吧?”
似乎是为了佐证他的想法,在老书生说完之后,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喝彩夸赞之声。
有人大声称赞道:“果然还得是玄天宗三长老,除了他恐怕也没人有那个能耐和胆量了!”
还有人高呼拍手道:“除暴安良,还得是修士,尤其是得玄天宗的!”
“之前令狐那些个王八蛋们整日横行霸道,那个什么家主居然还妄想祸害旁人自己成仙,呸!真是痴心妄想!要我说,三长老就该早早除了这个混蛋,把他们都杀了,省的再为祸人间.......”
“是啊!我听说令狐一族还剩下了点人,没死绝呢......”
“啪嗒!”
萧玉书正认真听着周围百姓对挽酝的评价,刚开始听得还算是满意,但后面的话就有点刺耳了。
就在他微微蹙眉的时候,忽的听旁边角落里发出瓷杯摔在地上的声音。
声音清脆但不大,刚响起来就被周围人士激情昂扬的声音给淹没,所以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但萧玉书跟时望轩两人耳朵都尖,况且那声音离得两人似乎本就不远,所以被他们听了个正着。
转头循着声音源头望去,只见在十分不惹眼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面戴白纱斗笠的男子。
这人身形有些偏瘦,一身修士的寻常衣袍,色彩也是单调的白,浑身上下的打扮都普普通通,无形中透着一股刻意避人耳目的意思。
对方不慎将手里的茶杯摔在了地上,正匆忙俯身去捡,却被酒楼里眼尖的小二看见。
小二热情,见状“哎呦”了一声,便殷切的上前替对方将地上的碎片茶渍收拾好,并迎笑道:“这位公子您且放心,这种事情都是我们这种伙计来做的,您金尊玉贵的可不用收拾,我再来给你拿一个新的杯子去。”
男子好似不愿承受小二的这般热情,连连低头摆手,小声道:“抱歉,不、不用了,我这就要走了,我的点心好了没有?”
小二立刻道:“我马上去催催,公子您别急。”
“不用了不用了,不用催了,我改日再来吧。”对方似乎急着要走,不想再在这里坐下去,站起身来的时候因为动作慌张,还撞了一下桌子。
“哎呦公子您仔细些,”小二连忙道,“有什么急事儿吗?差不了这一会儿的,您都给了钱的......”
“那、那先记在账上吧,我改日再来。”
那人说完,就急匆匆的走了,好像真的很着急,背都挺不直。
目睹完这一切的萧玉书若有所思,回过头同时望轩交换了个眼神,而后者轻微点了点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令狐寻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是怎么逃离那个嘈杂的酒楼的,
他只知道到现在,匆忙拐过两条街,走到人少的地方,他的后心还是凉的。
是被人戳脊梁骨的寒凉,
令人心底发冷。
即便是那些不堪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些天,即便是仅存的令狐族人销声匿迹了这么多时日,如今的大街小巷,仍旧处处充斥着人们对他们的骂声,仍旧容不下半点有关令狐一族的任何消息。
饶是令狐司死了,剩下的令狐修士再也掀不起风浪了,世人还是想让他们去死。
想想也是,
这都是孽,是令狐一族过去踩在别人头顶上风光的孽,
而人做了孽,都是要还的。
令狐寻知道天道好轮回的道理,更知道家门沦落为人人喊打的境地都是咎由自取,是活该,是罪有应得,
他不怨,也不敢怨,
只能在每次听到旁人这些嚷嚷着要赶尽杀绝的话时努力平息自己的心情,强装着淡定离开。
不,不是离开,
应该是自惭形秽的落荒而逃罢了。
于理,令狐寻知道令狐一族的罪名有多大、在旁人眼里有多么不容于世、臭名远扬,自然也能理解民间百姓的一片骂声。
可于情,他也是个人,也有点私心,
谁不想好好的、光明正大的在太阳底下活着?
令狐寻也想的,只是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再做到了,往后余生大概只能戴着这顶遮盖罪容的斗笠、穿着最不引人注目素衣遮遮掩掩的过下去了。
这种暗无天日躲着人一样的龃龉日子其实没人想过的,尤其是像令狐寻这样的、曾经也是个大家大族出生的公子,沦落到这般惨景,如此落差自然是忍受不了的,
再加上令狐司的死,还有世上对族中的种种骂声和嫌恶,
每一个人的指责痛骂,每一个人的拍手叫好,每一个人眼神里流露出的、对令狐一族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都能击垮令狐寻的心防,
说实在的,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跟其一起到阴曹地府赎罪,
可是他不能,
能把一个生念上灰心丧志的人吊在人世的,恐怕只有最后的那点亲缘血脉了。
令狐寻迈着匆忙的步伐,回到了远离繁华热闹城街的一处简陋木屋。
这个木屋实在是简陋,门窗的木头都有些生霉,院门口还生了些杂草,一直延伸到院子里,不过有的好似刚刚才被人拔了去,所以显得一片高一片低,瞧着有些脏乱。
而整个小屋乃至小院更是毫无亮色,属于路过之人再多一眼都懒得看的那种。
“吱呀——”
令狐寻轻手轻脚的推开了门,一进门他就如释重负般摘下了挡脸的斗笠,露出了面纱之下清俊却有些瘦削的男子面庞。
“权儿?”
屋里没有人,只有一张普通的床,一张有不少划痕的桌子,几个破旧的凳子,其余的再没其他。
桌上摆着一盘点心,只是丝毫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令狐寻见状,垂下眼皮,静默片刻后轻轻叹了一声,独自来到桌边扯开凳子坐下。
方才在酒楼里他整个人都是紧绷的,丝毫不敢松懈,生怕被旁人看出些端倪来,现在私下没人的时候,他才终于摸到喘息的机会,松懈下来了。
令狐寻两手手肘撑在桌上,掌心捂着脸,头深深的垂了下去,露出脆弱白皙的后颈,脊背也弯的很深,大概是这辈子都直不起来了。
这时门外忽的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踩草叶的窸窣声,听着应当是有人回来了。
不过令狐寻并没有抬起头去看,
这个住处本就荒废了许久,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能勉强主人而又不会被外面的其他人注意到的地方,
所以能知道这里的人,除了令狐权和令狐问外也就没谁了。
“哒哒哒......”
听着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令狐寻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划过几丝难以言喻的苦楚,他用力抹了好几把脸,再抬起头的时候苦涩哀戚的脸上已经换成了微笑。
“可算是回来了,你们这是去哪儿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外面现在可不太安定,你们听我的往后还是少......哎?”
因为怕令狐权跟令狐问经常出去被旁人发现身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令狐寻才出言相劝,
可没想到当他一回头,竟同站在门口处的萧玉书跟时望轩对上了视线。
屋里不透风也不朝阳,尽全是阴沉沉的,黯淡无光,
令狐寻就站在这样一片潮湿阴暗中,同门口处站在阳光下的两个明媚青年两相对视,惊而无言。
“师叔。”
良久,
屋檐上腐朽的木梁吱呀呀的响了又响,萧玉书轻轻的一声才打断了这片沉沉的寂静。
“哎、哎......你、你别这么喊我......”被萧玉书这么一喊,惊愕之中的令狐寻这才堪堪回过神来,随后整个人低头抓手,手足无措的道:“我......我不是你师叔,而且我是......你这么喊我不对的......”
“你们、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令狐寻原地局促着,不敢看萧玉书跟时望轩的眼睛,只得别开目光尴尬道。
看着对方眼底淡淡的乌青和屋里如此简陋同原本令狐本家的奢侈云泥之别的差距,萧玉书平静道:“我们在酒楼里看见你了。”
闻言,令狐寻第一时间悬起了心,紧张道:“我露馅了吗?很明显吗?有没有其他人看见了?你们后面还有别的人跟来吗?”
短短这些时日过去,对于萧玉书来说的一切大致都结束了,
而眼前这个曾经跟胡先一样嬉皮笑脸不务正业的烂漫公子如今已然成了一个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担惊受怕不得安心的憔悴人。
令狐寻问的越是担心紧张,越是焦切难安,
萧玉书越是心中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他还记得,
曾经在许多次跟令狐一族的对峙里,令狐寻永远是那个“胳膊肘往外拐”帮着玄天宗的那些昔日故友的人,
是个好人,
只不过这个好人的力量微乎甚微,没有起到很大的作用,
可尽管如此,
这样的好人如今已经没法在世人面前抛头露面的安稳度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