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流言
又来了,苏青青真的生气了。
这群人有完没完?
“什么?!”在场的大娘哗然。
“啥?还有这种事?”
“是呀,我确实见到二丫头披着件男人的外衣来着。”
“哎哟,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二丫头怎么回事,真是不知检点!”
苏青青将水倒在盆里,然后将空桶重重嗑在地上,巨大的响声吓了大伙一跳,众人的议论声也停了下来。
苏青青环顾了一下看热闹的众人,淡淡道:“没错,刘婶说得对。今早我确实掉进金川河里,险些丢掉一条命。”
刘婶得意洋洋的扬了扬下巴,对身边的婶子们炫耀道:“你看,我说了吧,确有其事!”
“但是!”苏青青盯着刘婶,冷声道:“那位不知名的恩公不顾生死跳进深水我,此等义举本应得到的是赞扬,而不是诋毁!而我,作为被无辜撞进河里的受害者,更不应该遭受你的诽谤与侮辱,请你向我们道歉!”
刘婶被苏青青驳了面子有些尴尬,道:“事儿是你做的,凭…凭什么要我道歉?”今儿这是怎么回事,这小黄毛丫头竟敢和自己犟嘴?
李婶冷哼一声,看着窘迫的刘婶,嘲笑道:“刘婶,让你老爱碎嘴,这回踢到铁板了吧?”
刘婶窘红了双脸,‘腾’一下站起身,指着两人道:“二丫头干了什么事大家伙都知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尽学青楼瓦舍里那一套!李婆子,你刚才不也看见她披着男人衣服回来的吗,你还替她遮掩,怕是惦记着想让老苏多给你家分点田亩子吧?”
“无知村妇,不堪同与。”李婶冷哼一声,弯腰将苏青青的木盆往自己的角落拉过去,然后拍了拍苏青青的肩,道:“走,洗衣裳去,不要理她们了。”
“你不搭理我,我们还不想搭理你呢!”刘婶嘲讽,然后对周边的妇人们说道:“这李婆子,识两个字就在我们面前装腔作势,谁不知道她是家里还不起债典了身契卖出来的货色,如今都是一个村里的,还玩起人高人低那一套来了。”
苏青青跟在李婶背后,听到刘婶喋喋不休地贬损李婶,正想回头出言反驳,却被李婶一把拉住,然后按在小板凳上。李婶轻轻摇了摇头,对苏青青说道:“不要和她在说什么了,于你眼界不同的人,就算你说得再多她也听不懂,何必再浪费口舌呢?”
苏青青还是有些愤懑,斜眼瞧着不远处还在嘀咕的刘婶,小声道:“是她们出言不逊在先,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李婶听完,低低一笑,道:“没想到啊,二丫头还有发脾气这天。”
“啊?什么?”苏青青一愣,尴尬道:“我……我就是一下忍不住了而已。”
李婶挨着苏青青坐下,从自己盆中捞起一件衣裳揉搓起来,道:“二丫头,你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苏青青突然紧张起来。
好家伙,被发现了?
李婶接着道:“从前遇事儿你总是逆来顺受,柳娘和苏蔓蔓苛待你,你也不吭声。我出言帮过你几次,但是瞧着你不懂反抗的模样真是恨铁不成钢。但是今天的你,让我改变了这个想法。”
“……”苏青青沉默。
原来如此。
苏青青叹了口气,她的脾气到底和苏卿卿不一样,有些气,苏卿卿咽的下去,她就未必咽的下去。怎么说自己也是经历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所知所能还有对事物的价值观和她们不太一样。
边上的妇人们洗的差不多了,一个接一个的起身离开,很快井边就剩下了李婶和苏青青二人。
苏青青从盆里捡了一件衣服,学着李婶的动作揉搓起来,道:“谢谢你,李婶。”她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凝噎,好似多了一丝压抑的感激:“谢谢你之前所做的一切,谢谢你替我说话。我知道,很多人都能看出来苏家对我不好,但是只有婶婶有勇气站出来替我说话,我真的很感激。但是,毕竟是爹爹把我捡回来的,苏家对我有恩,我不能不顾爹爹的养育之恩,去打、去骂他的妻子和亲生女儿,你说对吗?”
李婶看了她一眼,转而笑道:“有理,亦无理。”
“啊?”苏青青有些愣神,疑惑道。
李婶拿起脚边的一个小篮子,从里面抓了一把草木灰放进盆中,然后又揉搓起衣物,问道:“二丫头,圣人说孝始于事亲——这不是孔圣人说过的话么?李婶怎么也知道?原来这村里还能有读过书的妇人啊,真是太难得了。
虽然苏青青很想回答,但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苏卿卿从小在北溪长大,苏家从未让她读过书,所以苏青青要表现地不识字才对。
苏青青摇了摇头,装傻道:“不知道。”
李婶宠溺一笑,道:“圣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孝敬”有三个层次。所谓孝敬,先是侍奉父母,然后是效忠君主,最后是建功立名。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终于事君,终于立身。孝敬孝敬,最终目的是能够“立身”。你是苏家的养女,老苏的确对你有救命之恩。但是,无论生恩还是养恩,前提都是要将你看作一个独立的人,不应该以逼迫你,让你做不愿做的事。”
苏青青目瞪口呆。
“……李婶,你好厉害……”
救命,苏青青只是顺着这个时代的主流思潮阐述了一些对于“孝”的理解,但李婶好像比苏青青想象的要厉害得多,没想到李婶的觉醒意识层次比自己还高呢?这样的思想意识在这个时代算是先锋了吧?怪不得没有人愿意和李婶好好说话,原来是因为她的层次不同,怪不得刚见到李婶时觉得她看起来这么知性,原来李婶还是个思想家啊,没想到北溪居然有这号人物,苏青青一开始还真是小瞧人家了。
“不过是婶子的拙见罢了,如果你不认同,权当听婶子说疯话吧。”李婶拧干手上的衣裳,顺手将盆里的草木灰水倾倒出去,然后起身又去井口打水。
苏青青胡乱拧了手中的湿衣服,然后将盆里的脏水一掀,然后把衣服丢进去,快速起身走过去帮李婶拉水桶。
李婶的腰不大好,水桶沉了有些费力,苏青青帮李婶将水桶拉上来,望着汗津津的李婶,终于忍不住问道:“婶儿,你知道这么多,是不是读过书啊?”
李婶手上动作一顿,脸色忽然有些怪异,只一瞬间,李婶就恢复了正常。
“婶儿?”苏青青有些疑惑。
李婶将一半的清水倒进自己盆里,顺带给苏青青倒上一盆。她缓缓坐下,低着头冲洗着最后一遍衣裳,缓缓道:“二丫头,你可知道我几岁了?”
苏青青坐下,一手环抱膝盖,另一手肘撑在膝盖上支着脸颊,笑道:“婶儿看起来像十七八呢。”
“就你嘴甜。”李婶嘴角一弯,两条淡淡的鱼尾纹皱了起来,她轻声道:“大家都喊我李婶、李婆子,从没有人喊过我的名字,我叫李沐秋,今年不过二十七而已。”
“二十七?!”苏青青声音高了起来,有些不敢相信,但看到李婶略微有些尴尬的笑容之后,苏青青立马辩解道:“不…不是,婶儿,我不是说你……”
“没事,我知道。”李婶停下手,宠溺地捏了捏苏青青的脸。
苏青青抚上有些湿润的脸颊,只见李婶拢了拢耳边散落的头发,垂着眼眸低声道:“我不是北溪人,我的故乡在广陵,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广陵?徐州的广陵县吗?”苏青青诧异。
李婶眼神一亮,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额……耳闻,略有耳闻。”苏青青尴尬笑道。
李婶没有追究苏青青为何知道千里之外的小城,继续道:“我与你说这么多,其实只想告诉你,命是自己的。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是养女。”
“您也是养女?”
李婶道:“我出生后便被父母遗弃,他们将我装进篮子放在一户人家门口,是爹爹收留了我。那是一个秋天,爹爹开门的时候看见我蜷在篮子里,沐浴在秋日晨光之中,于是便给我起名叫’沐秋’。爹爹读过书,在收养我之前有一个五六岁的儿子。爹爹靠在城门口给人写信养活一家子,他给我吃穿,教我读书识礼,我一直都很尊敬他。直到十六岁那年的一个晚上,我哥哥喝了酒,趁着夜色进了我的房间……”
说到这,她的嗓子有些哽咽。
苏青青明白了什么,没有点破,李婶接着道:“我那时候傻,只晓得哭,觉得是自己害的李家家宅不宁,所以母亲说是存心勾引、败坏家风,扭打我,要将我卖到楼里我也没有反抗。可是,破了身子的姑娘卖进楼里也不值钱,我母亲气的和她们理论起来。正当他们纠缠的时候,人牙子和母亲说,不如把我交给他,他有办法把我卖了。于是,人牙子绑了我,把我塞进车里,不知道颠簸了多久才到了北溪。”
李婶灿然一笑,道:“到了北溪,村口王二家的想买了我的身契给王二当媳妇,我不愿嫁给傻子,本想一头撞死,结果老赵拦住了我,用一头牛向人牙子换了我的身契,救了我。”
李婶抬头望着天,好似在追忆什么:“老赵当着所有人的面烧了我的身契,还了我自由,是他将我从广陵之事的阴郁中拉了出来,是他教我,人该为自己活着。”
赵叔叔?
苏青青脑袋一痛。
她好像有些许记忆。
赵叔叔是李婶的丈夫,原主苏卿卿对赵叔叔的印象不深,但是依稀记得前几年发大水,金川河决堤,听说赵叔连夜带人堵堤口,结果山边滚落的巨石砸中了他的头,赵叔当场就咽了气。
好人不长命啊。
苏青青叹了口气:“赵叔是个好人,可惜了。”
“是呀。”李婶道:“不过,他是个好人,想必他过地府的时候鬼差定不会苛待他。只是他早早去了,我和他也没个孩子,独留我一人在这北溪,连个真心说话的人都没有。”
“婶儿,不,沐秋婶婶。”苏青青回头,一手叉腰,另一手抱着盆儿,对着惊讶的李婶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朋友。往后有什么事儿尽管和我说,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我绝不袖手旁观!”
自从赵叔去了之后,已经好久没有人叫过她“沐秋”了。
李婶眼睛有些湿润。
李婶抬起袖子假装擦汗,快速地抹掉了眼泪,笑骂道:“得了,你这妮子嘴贫的很。洗完衣裳就赶紧回去吧,一会柳娘又该骂你了。”
苏青青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我才不怕她骂呢,她不过是纸老虎罢了,只见气势,不敢真的挠人。”
“话也别这么说,”李婶正色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婶子劝你还是要多提防她。婶子会帮你多留意些好郎君,遇到好的,婶子帮你说亲,等婚事一定,你就能离开苏家了。”
“啊?成亲?”苏青青长叹了口气,道:“我不想嫁给陌生人……这太奇怪了。”
李婶刚要说什么,只听一个炸雷般的男声轰然响起:“苏卿卿!!!”
李婶和苏青青吓地一个激灵。
二人回头一望,只见一大群人正站在她俩身后,为首的正是刚才碎嘴的刘婶,刘婶身边还站着怒气冲冲的苏彦秋。
苏彦秋面色铁青,身后看热闹的男人女人有的正在窃笑,有些则是一脸嫌恶,看来刘婶刚才先行一步去地里和男人们胡说八道了,至于说了什么,想都不用想,肯定不是好话,看大家的模样,说不定还添油加醋了。
李婶站起身,将苏青青护在身后,道:“刘婶儿,马上就要秋收了,有什么事非要打扰大家伙收麦?”
刘婶没有理会李婶的话,对面色铁青的苏彦秋道:“你看看,二丫头就是和李婆子这样的人混多了,平日里根本没人理会李婆子说的疯话,二丫头都被教坏了!要不怎么还会和汉子在野地里偷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