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故地重游

鹿野的事解决了，皇帝便觉得没有忧虑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脸上露出疲态，便挥挥手让众人除了长宁外都退下。

左相等人自然没有意见，四皇子目光微暗了一下，却也和左相等人一样躬身退下。

但何朔却不想退，他张大嘴巴，很想说话。

鹿野的封赏是确定了，而且何朔还觉得很不错，毕竟鹿姑娘可是从一介民女变成了金尊玉贵的郡主。

但——

他呢？或者说，他背后代表的那些朔方守军呢？

方才这话题谈到一半，被左相抢白，再然后几经打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虽然被左相的话说的有些怀疑自己，但何朔到底还是记得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若不努力争取，那么就更没人为那些死伤的兄弟说话了。

因此，眼看着左相等人都要退下了，永乐帝也欲起身离开，他的身子却是一动不动，而后，忽然一咬牙，“砰”地一声跪下。

“皇上！”

“朔方守城之战，末将属下死战不退，累计死伤共一万一千三百六十七人，如今绝大部分伤亡兵丁都还未收到伤亡抚恤，还有这一战后空缺的兵源……”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何朔顶着无数目光，将那些方才已经讲过一遍的话又讲了一遍。

永乐帝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左相眉头皱起来。

想要跟傅霜知一起离开，却被父皇硬留下的长宁觉得这小官太过烦人聒噪。

鹿野原本也已经准备退下了，见何朔这般，有些惊讶，又有些莫名的感动和敬佩。

她深呼一口气，转身，和何朔一起跪下。

开口道：

“陛下，何将军所言句句属实，朔方是边关要塞，如今缺人缺钱缺粮，只能勉强维持，若不抓紧时间补充兵源和抚恤死伤者，只怕蛮人一来，朔方便再也无法抵挡。”

……

傅霜知看着那两个跪下的人。

两人跪地笔直，即便是跪着，腰身也是挺直的，即便面对那个世上最尊贵最有权势之人，心存胆怯，却仍鼓起最大的勇气，为那些其实本可以不管的普通兵丁直言。

傅霜知垂下眼睫。

何朔且不说，鹿野的话，他是知道的。

她对皇帝，可以说没有一丝忠心和敬畏。

从知道要进京受封开始，便为了一件旁人觉得天经地义的事而纠结万分——怎么才能见皇帝不下跪？

没错，鹿野不想跪皇帝。

为此还特意向他取经，指望他能有什么好办法。

但傅霜知当然是没有的。

君臣父子，这种大环境下的伦理纲常规矩，再是天纵英才也无法反抗，再高傲的人也得在皇权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起码表面上得如此。

傅霜知记得，当时，鹿野很是叹息了一阵，随即还自我安慰说，她就当跪天跪地了。

但此时，明明不是必须，她却主动朝皇帝下跪了。

明明她可以撒手不管。

但——

傅霜知眼睑下垂，嘴角微勾。

但，这样的她，才是他认识的那个鹿野啊。

他想着，回神，撩起衣袍。

和那两个傻子一起，朝那个他同样看不起，也万分不想跪拜的人，屈膝下跪。

-

“唉，你们……”

直到下半晌，一行人才终于从皇宫离开，回到驿馆没一会儿，在宫门口处分开的四皇子便偷偷摸摸地到了驿馆，对着三个人唉声叹气。

“你们怎么就那么倔，没看到到后面皇上的脸色都不好了？何小将军也就算了，鹿姑娘你好不容易才被封了郡主，也不怕惹怒了皇上，把你刚得的郡主封号给褫夺了，还有十八——你还嫌自个儿事儿不够多是吧？也掺和进去干什么？”

四皇子把三人挨个数落了一通。

实在是今日到最后的场面闹得不大好看。

四皇子也看出来了，皇帝显然并不想对朔方那些兵士大加抚恤，何朔说的那些难处，朝廷能帮着解决一二就不错了，皇帝之所以只召何朔，就是想单独给他升官晋爵，给了他这个领头的甜头，再由领头的弹压下面，那么剩下的自然好说。

但偏偏，何朔是个死心眼的，再偏偏，还有两个人陪他一起死心眼。

三个人一起跪在大殿上，你一句我一句的，非要皇帝当众给出承诺。

把他那一向爱露出张老好人脸的父皇，给逼得都差点装不下去。

最后不得不明明白白地承诺，一定着令兵部按规抚恤朔方军民云云。

四皇子记得清楚，左相那几个人，当时看鹿野他们的目光仿佛看一群死人。

——哪怕鹿野刚被封了郡主，何朔必定高升，来了这么一出后，这俩人恐怕也没什么前途了。

若说鹿野和何朔干出这样的事儿，他还能预料到，并不太感觉意外，那么傅霜知也跟着一起胡闹，就完全出乎他意料了。

这个少年……总是出乎他意料。

想到这里，四皇子又叹了一口气。

也没心情说这三人了，转而吩咐起更要紧的事来。

“经过今日，左相他们便是再迟钝也该明白你们和我的关系了，往后我不大方便偏帮你们，所以往后你们千万要留心，还有——”

他声音一顿，只觉得牙疼。

“还有长宁那里。”

“十八，我不担心你，但是鹿姑娘——”他看向鹿野，“今日之后，长宁恐怕会找你麻烦。”

这话他说的保守了，事实是，长宁必定会找鹿野的麻烦。

他那父皇特地把长宁留下单独谈话，说不定就是因为这。

但长宁若是能被人几句话便说服，也不会养成如今这无法无天的性子。

“所以我的建议是，你能躲则躲，千万避免跟她正面冲突，你恐怕不知道，长宁在我父皇心中分量极重，几个我捆起来也比不上的那种，所以若真冲突起来，你讨不了好……”

四皇子碎碎念着，鹿野便哐哐点头。

她又不傻，没事儿跟个公主冲突啥，当然是能躲就躲。

见鹿野乖巧应承，四皇子脸上这才露出笑来，又看向三人道：“虽然未能完美收尾，但到底也不算毫无收获，傅家平反在即，十八也将回归原位，何小将军高升，朔方军民得了抚恤，鹿姑娘也得封郡主……这么多好事，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但这日，几人到底还是没能不醉不归。

刚喝了几口酒，四皇子便被自个儿的手下叫去处理事情。

他如今可是个大忙人，尤其在完美解决了京城疫病之后，原本就高涨的声势越发浩大，朝中不少官员暗暗向他投靠，因此也让他忙得脚不沾地。

鹿野三人自然也不拦他，等他走了，何朔便按捺不住激动，要找他那十几个部下唠唠。

鹿野干脆便让驿丞添了酒菜，将那十几个汉子都叫来一起，又将何朔今日在大殿上的英勇表现说给他们听，听得汉子们一个个眼泪汪汪，又是感动又是敬佩地看着他们的小将军。

小将军何朔被部下们看得脸颊通红，招架不住，立刻把鹿野和傅霜知也出卖了，说都是他俩能言善辩，才说服了皇上云云。

于是十几个汉子非要闹着敬鹿野和傅霜知的酒。

鹿野其实还挺想痛快喝一场的，但奈何有傅霜知这个扫兴的。

喝了没几口，他便硬拦着不让她喝了。

他也不是直接不让鹿野喝，而是谁敬鹿野酒，他就用那阴嗖嗖的眼神盯着谁，直把人盯得两股战战，两手哆嗦，自动自发地，就不敢再灌鹿野酒了。

当然，灌傅霜知的酒就更不可能了。

于是只能继续灌他们的小将军。

于是，十几个汉子连同何朔醉成一团瘫倒在饭桌上时，鹿野和傅霜知却都还得以保持清醒。

鹿野头疼地看着这满桌醉汉，寻思着要不要一边咯吱窝夹一个，给他们拖回房间去。

还没决定呢，人就被傅霜知先拖走了。

“哎，何朔他们都还趴着呢！”鹿野叫。

“趴着就趴着，也叫他们涨涨教训。”

行吧，鹿野闭嘴了，主要她也看到驿丞带着几个驿卒过来了，有他们在，应该不用担心何朔他们了。

于是任由傅霜知拖着她走。

傅霜知带着她直接走到了驿馆外，在已经入夜的京城大街上走着。

大魏京城除非特殊情况，平时并不设宵禁，因此即便此时已是夜色降临，却依旧有许多街道灯火通明，甚至还有几条类似小吃街一样的街道，街道两旁摊位鳞次栉比，热闹纷呈。

鹿野还以为他要出来逛街，很是感兴趣地东看看西看看，偶尔还停下来买些小玩意儿和吃食。

傅霜知也不拦着她，只在她买东西时停下等她，然后待她买完了，又继续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两人都没做伪装，夜色里，灯火里，两人的容色不甚清晰，却仍能分辨出是两个样貌极其出色的年轻人，便不时有人朝他们紧握的手悄悄投来异样的视线。

鹿野却对此已经习惯了，并没有觉得不妥，一边乐陶陶地吃着，一边任由傅霜知拉着她走。

直到好一会儿，才发现一点不对劲。

傅霜知似乎并不是在逛街，而是十分有目的性地，在朝着一个方向走。

她便问傅霜知：

“咱们要去哪儿？”

傅霜知回身望她。

灯火里，一张玉白的脸格外冷幽。

“去……我曾经的家。”

鹿野的脚步陡然顿住。

-

一刻钟后，鹿野便站在了傅霜知曾经的家门前。

也就是曾经的傅府。

两人进了一条宽敞却略显萧条的街道，傅霜知站定，从街头指到街尾，说那整条街的街道，都曾是傅家以及其附属的居处。

鹿野便张大了嘴巴。

傅霜知拉着她，一路往街心走。

行进过程中，路过街道两旁的人家。

其中许多人家都亮着灯，里头传出吵闹声，今日秋老虎厉害，还有不少人在门外纳凉，见鹿野两人走来，便好奇地望过来。

许多人看一眼便移开目光，顶多对两人大胆牵手的行为窃窃私语。

却也有人看着两人中的少年怔愣出神。

“咋看着……那么眼熟呢？”

傅霜知对这一切都毫无所觉般，目不斜视，脚步停顿，一直拉着鹿野向前走，终于，在街心最宽敞、最高大的一处大门前停下。

和其他大多已有新住家的宅院不同，这最大最气派的一处宅院，大门上还贴着封条，上面的匾额已经被摘了下来，里头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声响和光亮。

傅霜知开口：

“这里，就是曾经的傅家。”

鹿野怔忡。

虽然早知道傅家是大族，但直到看到这整整占据一条街的宅院群，再看到这曾经的傅家后，她才更直观地感受到，曾经的傅家有多么兴盛。

这样一条街，该有多少傅家人？

而一场灭族之祸，宅院尽空，新人入住，那些离去的人，留存下来的，不过只有如今还待在朔方的那百余人而已。

想象着这条街昔日的兴盛热闹，再看眼前这冷清幽静的模样，即便鹿野这个外人，都觉得很不是滋味。

更不用说傅霜知。

鹿野下意识反手紧握住傅霜知的手。

傅霜知却朝她笑笑。

“我无事。”

他眉眼柔和，似乎真的一点没事。

不仅没事，他似乎还兴致勃勃。

道：

“我知道几个地方，可以轻松进去内院，我带你去。”

鹿野惊讶，然后就被傅霜知拉着，绕来绕去，终于绕到傅家旧宅一段围墙处的一个……狗洞。

没错，就是狗洞。

鹿野看着那个被一丛竹子遮掩地极好的狗洞，看向傅霜知的眼神已经十分敬畏。

她说道：

“我没想到，你居然还是这样的人。”

钻狗洞啊。

在此之前，她万万没想到过去的傅霜知居然还干过这种事，不是说灭家之祸前，傅霜知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少爷么？

她还以为以前的他是那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类型呢。

居然还有淘气钻狗洞的一面？

傅霜知一瞅她，便知道她八成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立刻出言挽回自己的形象。

“我没有钻过，是我的小厮钻过，我审问后才知道的。”

“嗯，”鹿野没什么诚意地点点头，“所以你的小厮钻狗洞干什么？”一时间，鹿野脑子里闪过无数话本故事里的情节。

什么丫鬟小厮帮着少爷小姐暗度陈仓啦，什么少年被困深宅渴望外面的天空啦……

傅霜知瞥到她神游的表情，十分机智地决定，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