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间事
白天里樱柠发觉她并不能完全控制这身体的所有喜怒哀乐,或许是她的大脑磁场因为小时候受过的刺激有了改变,常常有一种她没有感受过的情绪左右着她的某些决定和表现,不过她做事情从来不会多想,便忽略了这种并不寻常的情绪。
好朋友露露家里条件不如人意,每当她和樱柠在一起时会悄悄地注意樱柠非常不拘小节的行为。
因为上一世的原因,樱柠已经懂得基本的照顾自己的生活技能,因此樱柠来到李家之后自己便穿得干净,可偶尔她看见厚厚的草坪还是愿意席地而坐,并且有问题就会直接提出来,有意见也会直说,并不会像有些人一样心思弯弯绕绕说话要还叫人去猜,更重要的是她不像其他孩子一样欺负更弱小的同学,嫌弃露露脏,嫌弃露露家里贫穷,从来也不介意她旧旧的衣服上的补丁,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像其他的正常的小姐妹一样开朗阳光,仿佛自成另外一个世界,而不是那个充满欺凌,侮辱的破败世界。
“喂!你们两个到底谁抄谁的?”
说话的是个高个子的男生,别的小孩子们都还刚过一米四五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一米七了,有的时候上学放学在校门口经常会被错认为初中生高中生,看门的大爷总是不让他进学校,后来问得多了,大爷也单独记住了这个大高个儿。
这个学校靠近鲁省,鲁省自古就出大高个儿,现在孩子们也不缺吃的了,甚至学校还有合作的“阳光牛奶政策”所以学校里基本每个班级都有些孩子还上小学的年纪个字便窜得跟大人一样,只不过长得高又长得好看的就不多了。
在当时本地的孩子大多都是直发,但是这个小子却天生卷发,他的头发又黑又亮,带点点天然的卷,理发店都做不出那种层次和自然,他因为调皮打架,一侧的虎牙断了小半节再也长不出来,衣服也总是脏兮兮,脸上时常有些小的磕碰,乡下孩子没有在意这些的,往往他们连创可贴都不会去贴一个,由着这些疤痕在清秀稚嫩的脸上肆意生长。
大概因为个子长得太快,营养不够,大高个尹塍比起其他男孩子确实瘦了很多,同学们一只手就可以攥住他的胳膊,他跑跳的时候还容易摔跤,因此大家都笑话他个子高重心不稳。每每被闹得急了他就会又去打一架,但是他的人缘非常好,打完还可以跟“敌方”勾肩搭背地一起去翻单杠,只不过上帝给了他阳光帅气的外貌,但是也关上了他的大脑,这个小家伙是全班出了名的最后一排和纸篓做伴的“垃圾大王”,最后一排按照传统那都是班级里排名垫底的皮条子们的专座,常年与垃圾和扫把做伴不讲,也是班主任们最喜欢突击检查的军事要塞。
“尹塍,你动动脑子吧,我们考试的时候离得那么远,这要怎么抄呀?喏,给你吃这个。”
最近一所公办的新学校就准备建设在老李家的街尾,李家人便决定让奶奶利用前屋开了一个窗口型的小卖部,李家的经济状况越发好起来,因此每天樱柠自己去小卖部顺一些零食的时候也会给他的小伙伴们带来一些她喜欢吃的小零食,她白天主动说话的时间不多,没了尉迟簪绅在旁边教她,她还是有点害怕主动说话,但是跟几个玩得好得也就像个正常孩子一样,虽然还是不爱打闹和大声叫嚷。
“我说我和蕊蕊有心电感应,你信吗?”
露露调皮地冲樱柠眨了下眼,准备诓一下这个傻大个儿。
“你不要骗我呀,哪有人真的会心电感应的,考满分的人是不可以骗我的。”
难得尹塍察觉到露露在骗他,但是他也不恼,眼睛依旧笑得弯弯的,嘴里还露出一截棒棒糖的棍子来。
樱柠是个大马哈,但是她也能注意到每次阿塍从最后一排跑到前三排来找他们玩的时候空气中的温度都会升高不少,那都是全班女生投来的热切目光。
“阿塍,打球啊,去不去?大课间还有十几分钟,快点!别吃了,你快跟小蕊一样变成小吃货了,快来动一动!”
长得格外扎实的大丁隔着窗户在走廊里叫尹塍,大丁是班级里的体育委员,也是尹塍的好哥们,不过两人区别巨大,一个越玩越瘦,一个越玩越结实,光一个大丁,就可以顶樱柠和露露加起来那么重。他这话没说完就跟多个小伙伴一溜烟地跑了,并没有打算在这里等等尹塍,果然尹塍也是耐不住的,少年单手撑着窗台,长腿帅气地翻过窗子追去。
大课间时间较长,一些女孩子原本就在教室里偷偷摸摸分享一些校外买来的少男少女杂志,余光里瞄到奔跑的少年,女孩子们便一窝蜂地涌到走廊边,一齐叽叽喳喳地看向篮球场上的男孩们。
入秋之后天气没那么燥热,男生们把校服外套挂在篮球架上,露出一截截刚开始发育的细瘦臂膀,樱柠嘴里咬着一整卷大大口香糖,歪头看着露露和其他女孩子们窃窃私语,她们身上散发出和平时不一样的光芒,看起来让人觉得年轻,美好。
趴在栏杆扶手上的樱柠吹了个双层泡泡,傍晚的秋风冷不丁吹来泡泡因此炸开糊了樱柠一脸,楼下的尹塍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了便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转头又被差点打到自己的篮球吓得跳得老高,滑稽的躲避让楼上楼下的少男少女们都笑成一团,被泡泡糊脸的樱柠也弯了弯眉眼。
放学后的樱柠有骑着摩托的爸爸来接。爸爸一年也接不了樱柠几次,这次是因为当地的居委会挨家挨户地上门通知他才难得积极一次。
居委会的通知内容爸爸是不会跟樱柠讲的,他来了樱柠就乖乖地上车,他不来樱柠就开心地跟露露一起踢着毽子蹦跳着回家。
不过到家之后,樱柠便知道了自己有“专车”接回家的原因。
当地的电视台在转播新闻联播之后专门插播了特殊提醒:镇子上出了个杀人犯,人还没有被抓到,是个只二十几岁的男人,经过警方调查走访,初步认为是信了邪教,自认为是忠心教徒在村里张结了很多下线的新“信徒”,为了进一步蛊惑人心,这男人竟然当着信徒们的面火烧了自己不愿意入教的妻女,而报警的正是刚“入门”还没有被完全蛊惑的信徒之一。
警察到的时候现场已经只剩下一个沉重铁锁锁死的大狗笼,以及一堆没烧干净的肢体组织,部分碳化的骨骼。根据骨骼形状以及灰烬隆起的走向可以看出燃烧的时候大人是紧紧抱着小女儿的,强烈的痛苦让这位母亲下意识地将女儿紧紧蜷缩在怀里,因此在外围的大人烧得差不多了,而小女孩因为脸被抱在大人怀里,因此后背以及四肢也已经被烧完,只剩下一部分头骨被盖在一堆属于她母亲的灰烬里。
现场警察法医来来往往都很小心,拍照留证等工作也尽量放缓了脚步,然而天不遂人愿,露天的院子突然刮起了风,风一吹便露出了小孩未被燃烧得稚嫩痛苦的脸来。
当时在场的警察立刻就隔着口罩闻到了风里未散尽的汽油味以及脂肪燃烧的焦臭味。
虽然大多数工作人员都戴上了口罩,但是外围一些维持现场秩序的警察还是明显被这一阵风吹得浑身难受,想着有些灰烬被自己吸了进去,当时不少人就觉得反胃起来。
九十年代的新闻报道非常的真实,电视台转播这段画面的时候甚至没有打马赛克的意识,网络和手机没有普及的年代里,整个镇子乃至整个县城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就是看电视,正在准备晚饭的人家门都看见了这一则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更有很多群众在警察来之前就闻风赶到现场围观,他们一边怒斥杀人凶手的残忍,一边伸长了脖子想看得仔细些。
离得近的邻居里一个常年独居花白了头发的老人家在人群中转过身去抹了抹眼泪,不忍再看,回家关了门只留下外面看热闹的人声鼎沸,更有一些不知道轻重的却带着小孩在旁边“看热闹”,仿佛这里并不是刚刚发生了一桩惨案,而是一场免费的限制级展览。
现场甚至还有所谓的老邻居跟众人眉飞色舞地分享知道的信息。
“那个男人很嚣张了!我们都不跟他们家来往的!这个畜生以前就说过什么要敬献童男童女才能得大道,哎呀!造孽奥!估计他的老婆是不愿意女儿被亲爹活烧了,就被她男人一起拽到了狗笼里的吧,实在是太造孽了!我认识他的父亲,没想到这样的人啊!”
这位老邻居唏嘘感慨一度擦泪,一直有新来的“看景儿”的人,他便一直“好心”地讲。
没有半天时间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县里的人通过各种渠道都知道的竟然不比警察知道的少了。
当时坐在摩托车后座的樱柠还不知道这个爹怎么突然就想起女儿来,她原本还想跟露露和其他小伙伴一起去看学校门口卖磁带的那家店,作为一个顺着历史潮流而来的“老古董”,她也是第一次经历流行音乐的洗礼,和大多数少男少女一样,她对这突然出现的随身听和磁带很有兴趣,要不是李父来接,她会和露露共享一副耳机,来回循环的播放新买的流行天王。
被好朋友独自留下的露露原本就常年自己上下学,好朋友被家人接走了,她也没有在意的一个人往的家的方向去。
河坝小学就在清河的堤坝旁边,学校地势比河床还要低上三四米。陆续有放了学的孩子们成群结伴地爬上堤坝沙土做的斜坡,顺着坡顶回家,然而其中并没有露露的身影。
从上学开始,露露就只有樱柠这一个亲近的小伙伴,她和其他人一直维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状态,这时候放学的孩子们心里惦念的都是家人准备的晚饭,或许还是稀饭煎饼和凉拌的野菜,或许父母心情好会加个猪油煎蛋,这谁又知道呢?总之吃完晚饭是不会写作业的,没接受过教育的家长们也不知道孩子的作业到底要不要写,写多少才对,也许趁着他们忙着打牌洗衣,可以偷偷看两集动画片也说不定呢?脱离了老师的束缚,放学的孩子们连灵魂都是自由的。
而知道家里一直空空如也果锅锈碗凉的露露却在河道管理人员的小屋子旁停下了脚步,她迷恋地看着这一轮嚣张的橘月。
没有摩天大厦的遮挡,月亮在清水河对岸的方向以极其有存在感的方式登场了,西边的天色还没全暗下来,但是并不耽误这轮月亮散发着的橙色的光晕,河岸堤坝的地势非常高,以这种高度普通的一层平房都已经遮挡不住这轮月亮,今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下班的,放学的人群在河扬起不小的尘土,这些尘土使得月色更加浓郁。
从露露的角度看去,河对岸是一所新建的河滨公园,公园旁一栋三四层的小楼背后,这巨大的满月攀附着这个小楼正缓缓地向深蓝色的天空升去,肉眼看去月亮的最高处先是和小楼齐平,再过一会儿便堂皇地踩着小楼而上,露出金字塔一般的巍峨的躯体。它像一个体型庞大的巨人一样俯视着整个青河镇,浓烈的橙色月光在藏青色的夜幕里淡淡散开,原本站在正前方的小楼轮廓开始模糊,最终瑟缩在夜色里。
看得正入神,临河的管理员简陋小屋旁边茂密的水杉林中有男人的影子被月光投下来,那人隔着树干露出一边眼睛偷偷地看了眼露露的背影,悄悄地在树林遮挡下跟着露露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