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许多人的算盘
不得不说,程夫人到底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女儿,挑选下人的眼光是很好的。
忠勇侯府俩公子一个小姐,舟舻二人身边一个贴身小厮,外加四个照顾的丫鬟,加上明容的四个丫鬟,另若干下等的洒扫丫鬟,初进院里时纵然年纪小一些,办事却很有分寸,管事妈妈说什么便做什么,不该问的不问,眼里有活绝不偷奸耍滑。就是俩公子院里的丫鬟们,年纪渐长,漂亮的是一定有的,却无人敢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只管守好自己的本分。
明容的别寒居里没有管事妈妈,钟妈妈时常过来帮个忙,教导四个小丫头。明容是刚坐下,就有温度正好的茶水端来;用手扇了扇风,立刻就拿了扇子来服侍,令有问要不要洗点果子,或者拿凉茶的。
自己一个人惯了的徐明容,忽然觉得有人伺候真好。
在三山一江的伺候下,徐明容嘴角带笑地进入甜美梦乡。
翌日,明容和光舟刚上了进宫的车驾,宫里便来了人,告知今日不用上学了,并快步进了侯府,把徐照朴夫妇吓得赶忙起床梳洗,去正厅迎接。远在自己子川居的徐光舻也被拖起来,迅速梳洗了前去正厅。
待三人都到了,明容和光舟两个已在正厅接待来使好一会儿了。来人徐照朴是认得的,是宫里的佟少监。
夫妇二人和光舻上前见礼,佟少监赶紧侧身让过了,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卑职来传圣上口谕。”并低下头左右微微看了几眼,抬头看向徐照朴。
徐照朴会意,让几个孩子先回自己院里,三人应声,行礼告退。
佟少监瞥了一眼侯府三个孩子离去的背影,暗自点头。就方才那一会儿,大公子和小姐虽不知来者何人,待人接物恭敬有礼,不卑不亢,既显得敬重,又不失侯府的气度,便是后来的二公子,更是一身的书卷气,再过个几年,就能称得上是玉面郎君了。
忠勇侯府三个孩子想来以后都是有大造化的,真是好福气。
徐照朴又屏退左右,佟少监方开口道:“四皇子殿下,夭折了。”
夫妻大惊,明明昨天听徐明容说人虽是病了,但还是能治好的,怎么就死了?
程夫人右手放在胸口,左手捏着右手袖子,徐照朴是什么惊涛骇浪都见过了,立刻回过神,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佟少监可方便说?”
“还请侯爷,进宫面圣。”佟少监行礼道。
——别寒居中,徐明容已猜着宫里怕是出了事情,百无聊赖等了许久,越山拂帘进来,叉手回道:“姑娘,老爷进宫了。”
明容目光一动,若是皇后没有禁足,恐怕程夫人是也要去清宁宫的,只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一阵胡思乱想后,明容觉得这样没有用,干脆就把事情先放下,让吴山给自己研墨,把前阵子外祖父送来的字帖再拿出来临一遍。
写到一半,抬头看着屋里几个小丫头,忽问道:“你们可识字?”
吴山研墨的动作停下来,与剩下三个面面相觑了一刻,答道:“奴婢们只识得一些,能伺候姑娘就行了。”
明容嫣然一笑:“若是只识得几个字,伺候我可是不行的。”
“这……”几人有些为难,不知明容此言有何用意。
“我这么说吧,若是只认得针线上的字,就只能替我做针线活计;若是只认得脂粉头油上的字,就只能学些妆面,要是不会算,甚至不能在我有急时做些采买……以此类推,若我以后出去与人社交,你们什么也不懂,是不是也容易闹了笑话?”
付一样的工资,最好手下人能做所有的事——大资本家明容如是说。
不过最重要的是,明容知道这些女孩以后迟早会离开自己,嫁人过日子,即便不嫁人,自己做些买卖,年龄大了总归不会在府里长久的待下去,女孩子有点学问,好过什么都不知道,遭人骗了去。她们自然不会像程夫人一样嫁入侯府,可要是有才学,只凭侯府小姐的体面丫鬟这一层,嫁个普通读书人,以后郎君有造化,登科了,也做得到持家有道,兴旺家族的,后代或许也不至于像她们一样,这么小就与人为婢。
在这个时代,徐明容知道“人人平等”之类的只能当个笑话,但同时这又是一个比虚伪道学大行其道的时代好得多的时候,只要给这些女孩子一个机会,她们是有过上好日子的可能的。
四个女孩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自然都希望能够多替主子分忧,立刻表明愿意多学些字。
明容:“不仅仅是这些,譬如插花、茶道、算术,学不到精通没有关系,但不能不会,捡你们擅长的格外练习就可以,只要有一技之长。不过《论语》是一定要学的,做我徐明容的丫鬟,切不可与别人府里那起子只知蝇营狗苟之事的丫头子一样,要与人为善,持正守礼,既不给侯府和我丢脸,也不枉你们做一回人。我屋里的书,你们愿意看的,就与我知会一声拿了去看便是,吴山随我去崇文殿,你学到的,一应回来也教给她们。”
几人听着欣喜,连声答应。一般人家的丫鬟可没这个福气,主人家主动让学文识礼的,学到真本事了,自己也长脸。
明容挥挥手让她们下去,自己好专心写字,三山一江满面红光地行礼退下,一出门明容就听见她们一阵叽叽喳喳的,听起来好不快活。
夏日的蝉声阵阵,从窗户缝儿里挤进来,一滴一滴洒落在宣纸上,未干的墨迹反射出点点碎金。
另一边,紫宸殿中,徐照朴和皇帝就没有这么快活了。除了二人,渠国公和郑国丈也在,都阴沉着脸,宫殿的天花板上像压了一层雷雨云。门窗紧闭,日光透过窗纸,将大殿内的一切照得氤氲着一片诡异的赭石色光晕。
皇帝手肘撑在桌案上,一手扶额,徐照朴坐在面前的一把椅子上,眉头紧锁。
皇帝一张口,便觉得嗓子发干,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朕原本想,姑且皇后先受点委屈,如了德妃的意,按她的性子,一时得势,便会得意忘形,好牵扯出太傅的一些人,过些时日寻个由头解了皇后的禁足也就是了,没成想……”
徐照朴长叹了一口气:“这江湖方士的药哪里能随便用的,德妃真是狠毒又糊涂,害了亲骨肉的性命。可怜叔衡了,才三岁大的人儿。”
想起叔衡,皇帝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犯苦。他后宫嫔妃一只手数得过来,之所以登基多年不愿纳新人,就是知道后宫这尔虞我诈,他心念着郑皇后,不想她遭罪,为自己拉拢朝臣而无辜受苦。当初在潜邸时之所以娶了德妃,只是因为太傅的恩情,不得不答应迎娶她。德妃争风吃醋,惹了皇后,他一边向着皇后,一边想着哄一哄德妃也就算了,稳住了她,自己好慢慢料理太傅的事情,却不料因自己的拖泥带水,让德妃越发肆意妄为,害了叔衡的命。而自己也并没有做到,让皇后不受苦,让自己亲人平安。
“说到底,都是朕没有做好。国丈,朕对不起你呀。”
郑国丈赶紧躬身行礼:“圣上折煞老臣,女儿得圣上多年恩爱照拂,中宫皇后自当深明大义,一切以国事为重,算什么委屈呢!”
徐照朴和渠国公也忙拜道:“圣上何出此言!”又靠回一边扶手,身体前倾,望着皇帝,“当务之急,一是好生安葬叔衡,二是……必须把太傅的事情,提前安排了。”
皇帝登基三年后,太傅在朝中就慢慢露出了擅权的马脚,因此他和徐照朴等人原先的想法,是先揪出太傅的根系来,再逐步收网发落,至少还得要个一年左右的时间,可没想到德妃如今做出残害皇子的事情,是如何不能再遮掩下去了。
渠国公:“此事事关重大,若仓促行动,恐怕圣上多年筹谋,都要毁于一旦了。”
徐照朴道:“如今中央官员和地方要员中,前些年前三品大员犯事多者,都已落罪,或有令其告老还乡的,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河西道的怀化将军韦将军,太傅的小女婿。这几年突厥人动作有些大,太傅敢在朝中一手遮了半边天,难保韦将军,不敢和突厥勾结。”
郑国丈略微有些惊愕,只是他没想到韦将军会生此心,喃喃道:“这是叛国啊……”他转而看向皇帝:“太傅的门生倒不必多忧心,左右都是为了引荐的学生,真要解决也容易,只禁了往后几次科举也就罢了,真有不明事理不知死活的,另行处置。只是这些年……科场上牵连甚广呀。”他定定地看着皇帝。
在场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郑国丈是寒门出身,一直劝皇帝改革科举,广纳寒门士子,压一压豪族荐举之风。
皇帝抬手虚按了一下:“朕明白国丈的意思,此事之后再谈,现在不是时候。”
郑国丈躬身道:“是。”
皇帝看着桌上的锦盒,里面装着他平日里批阅奏章用的御玺,微眯了眯眼睛:“朕今日会秘密禁足德妃,严加看守,皇后的禁足表面上先不变。沈国公,你与子素明日带五万兵马,分两路直抵河西道,去时莫让韦建德起疑,谨防边境生事。至于朝堂之内,就有劳国丈帮朕了。”
三人起身称“喏”,吩咐完所有事情,皇帝便让他们走了。
李监走进来,见皇帝揉着眉心,担忧道:“圣上要保重龙体呀,伤心忧思过度,有损圣安。”
皇帝沉默了半晌,吐出一口浊气。
尽管他这许多年来,只希望过得如普通人家一般,兄友弟恭,夫妻恩爱,父慈子孝。可如今心爱的儿子亡故了,他只能一边以礼发丧,一边辗转于庙堂纷争中,算计着叔衡不争气的母亲和外祖父,和与之牵扯的无数人们,揪着背后不见边际的蜘蛛网。
说到底他是帝王,以江山国事为重,是他的本分。
以后还会如此。
只叹“天命有定端,守分绝所欲”。
此乃帝王之悲,立于万人之上,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不能够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