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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她的后悔

那片平阳王府出身的金叶自岑明霜袖口犹如落枫般款款而下,落在地面上,被四周的火光一照,闪烁出明亮金光。

在昏暗夜色间,尤为引人注目。

朱成萧被那缕金色刺了视线,忍不住眯起眼睛。

他本就因江匪引起的祸事而心烦意乱,眼下见区区一个干办,富裕到能袖中藏金,还是如此精致的金叶,不免怒上心头,亲自将那枚金叶子拾起拿在手中搓捻,冷哼道:“想来不是思虑不周,而是忙着收受贿赂,才……”

朱成萧的手指捻到叶柄处那行朱砂小字,怒意僵在脸上,惊愕惊惧之色慢慢弥散,显得颇为滑稽。

岑明霜故作不知,缓缓起身,含笑看着眼前这位方才还在耀武扬威的京兆尹:“下官不知收受何人贿赂,还请朱大人明示。”

恶人自有恶人磨,朱成萧既然那般罔顾人命,便也怨不得她借势压人。

朱成萧在官场中亦是成精的货色,若非有手腕有能力,如何能在京兆府坐稳位置?

他如今一看岑明霜这般作态,便知是眼前这位年轻人有意给他难堪,他满腹怨恨,却被那金叶上铭刻的“平阳王令旨”五字压得不能动弹,面上还得挤出笑意:“岑大学士在时,两袖清风在朝中闻名,岑郎君既是大学士所出,想必亦是清正之人。”

“方才是本官心急妄断,这片金叶,岑郎君收好。”

朱成萧双手托着金叶送给岑明霜,岑明霜有心知肚明,眼前这位京兆尹敬畏的并不是自己本身,而是那片金叶子所代表的平阳王。

她伸手将金叶收起,从朱成萧身边走过时,貌似漫不经心般开口道:“这金叶,下官府中还有一袋,若是何时朱大人缺了花销,下官必定慷慨解囊。”

但不管朱成萧究竟是敬畏谁,心里如何想,此刻都与她不相干,她要的,是留下江匪查明真相。

岑明霜目光坚定,径直越过朱成萧向大理寺所设地牢而去,全然未曾在意朱成萧骤然阴沉而下的脸色。

因在那接头处闹出的乱子,岑明霜疑心扈从中有旁人眼线,索性便将众多扈从与接引小吏留在地牢门口,独自迈入地牢。

大理寺的地牢仍旧一如既往的昏暗,水滴声绵密成片,连脚步声都几乎要遮掩。

岑明霜走出约莫一射之地,便顿住脚步,提着风灯转身,昏黄灯光在笔直石道内蔓延而出。

楚怀玉无所遁形。

他就跟在岑明霜身后一丈之处,眉目璀然,如明珠投暗室,连此地昏暗都被驱散不少。

“岑郎君,你本不必得罪京兆府。”他自知已被发现,索性上前几步,那双含情眉眼里平添无奈,绵绵如春波般望向岑明霜,“你为着京都那些百姓的性命开罪朱成萧,他素来小肚鸡肠,不值当。”

岑明霜静默地看着眼前这位丰姿秀丽的郎君,试图从对方秾艳面容里寻觅出三年前在她面前拜伏叩首的那位小楚郎君的踪迹。

却一无所得。

眼前人如园中牡丹,而三年前的楚怀玉,宛若寻常人家瓦盆中将养着的一枝酢浆草,二者云泥之别,她却一心只要那枝酢浆草。

“岑郎君……我并非责备,我只是……”楚怀玉见她久久无言,面露焦急,又温驯地垂下眉目,一如驯服的羔羊般顺从,他垂眼俯首,竟横生出柔弱之姿,“……我不该做郎君的主,但朱成萧族妹如今颇得盛宠。”

“……我只是,我只是怕你吃亏。”一只纤细的、骨节分明的手带着哀求意味,小心翼翼地牵上岑明霜的衣袖,他指尖连发力都不敢,只是微微勾缠着求饶。

橙黄色的灯光蔓延在他光洁如玉的侧脸上,映照那双多情眼,发丝低垂,搔过岑明霜手背。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岑明霜无端想起这句诗,她看向楚楚可怜的眼前人,终于在其中寻觅到三年前的旧日倒影,但那颗心却愈发冷硬。

被楚怀玉近乎虔诚般挽留在掌心的衣袖,被她缓缓抽出,如嚼酸梅,她心头酸胀,听见自己的声音:“你焉知三年前,你不是那芸芸众生中一人?”

“楚郎君。”她唤他,原本想要将他带回正途的一颗心如投冰水,冷得发痛,“我原先当你与镇远将军等人为伍,是这三年我未能亲自照看你之过。”

“我时常后悔,当时为何不将你带在身边,前往浙西路赴任,兴许路上苦一些,但你在那般境地时尚能逃出生天向我求援,应当是生性坚韧之人。”

她愈说,语气愈平,楚怀玉像是察觉到什么,慌乱而惶恐地开口:“岑郎君!我并非不在乎他们性命!我有心取缔朱成萧,你听我……”

他辩解的话被岑明霜打断,在他哀求甚至含泪的目光里,岑明霜微微笑了笑:“你或许是当真有心取缔朱成萧,今日你甚至还开口劝说他。”

“但在你眼里,那些百姓的性命,不过是垫脚石,只要能达成目的,填入多少无辜性命都不要紧,所以你来劝说我,告知我不该为难朱成萧,或许我今日确实是意气用事,得罪了未来的国舅爷。”

“但这等庸才,这等草菅人命之人,我断不会终日屈居其下!”

“如今我只后悔当日对你伸出援手,算算日子,我离京不久,你便攀上镇远将军府,一举登科,想来你本性如此,与人无尤。”

她话音落下的刹那,楚怀玉眼底光彩寂灭,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在岑明霜渐行渐远的身影里尽数湮灭。

那盏为他照亮前路的灯光,渐渐转入拐角处,与他分道扬镳。

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楚怀玉艰难地扯动唇角,似哭似笑,目光却再次坚定起来。

他转过身,与岑明霜背道而驰,两人的脚步声,在狭窄石道内,从彼此纠缠,到互不可闻。

岑明霜提着风灯走到关押那江匪的牢房前,伸手叩门。

声响在四处荡漾开,牢房内却无人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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