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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接头生死搭档

杨崇古几乎是最后一个下船的乘客。

他之所以最后走下船,是因为游轮的货仓里面,藏有从法国捎带来的两卡车陈年红酒。

1912年立冬后,波尔多老查理红酒庄园第一批所酿的红酒藏品,价格不菲。

在当时的魔都,不管是法租界,公共租界,或者是华界。

沪市上爱好红酒的权贵们都认这个东西。

价格不价格的,倒是无所谓,只要是有,而且还能够买到。

钱,自然不是问题。

因为这是一种身份和品位的象征,更是权贵政要们相互交流的媒介。

老查理深谙此道。

实际上,这正是当时处于战火之中,“孤岛”上一部分人纸醉金迷的真实写照。

杨崇古并不知道,其实这是老查理委托船长麦德姆行的又一次方便。

以前就经常这样干过。

老查理和麦德姆早已达成了一种默契。

不过,这一次红酒的装船和卸船,老查理特意嘱托由杨崇古全权委托操办。

既是对他的信任,同时也是一次考验,看他的能力和忠诚可靠不可靠,将来能否为己所用。

具体的操作流程是,红酒以游轮上自备食品的名义装上船,先是省去了离岸关税。

运到船上以后,将包装箱上面的红酒产地标签调换,就成了面包奶酪调味品什么的。

以遮盖沪市码头上关税人员的耳目。

其实这样做只是一种仪式,十六铺码头上的海关人员,早已被老查理和麦德姆暗地里用金钱给买通了。

再加上法国人不好惹的缘故,海关人员自然也就不开箱子检查,以低廉的面包奶酪品目抽税,给了顺水推舟的人情。

如若老查理连这点关税不想给的话,就谎称说箱子里的食品发霉作废了。

然后适时地再塞给检查人员一些法币,保证能够通关放行。

这样一来二去,这批红酒的关税就能省下来自身价值三倍的开销。

商人总是精明的。

战乱时的商人更是精明透顶。

糟糕的是,手握权利的“县官”和“现管”们为了私饱中囊,腐败不堪。

杨崇古心中暗暗感叹、愤怒。

……

在船上,电话就打了出去。

老查理早已派来了两辆卡车,是老查理的管家,老丁叔押车前来的。

红酒经过杨崇古认真负责地查验一番,顺利装上了车。

一箱不少,一瓶没有损坏。

老丁叔全程看在眼里,非常满意。

老丁叔,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跟杨崇古闲聊了起来,意在传达主人的意思。

“杨先生,一路辛苦了。”

“没什么老丁叔,老查理叔叔安排的事情,我必须要上心的,不能有一丝的疏漏。”

“你的话我会向老先生转达的,老先生交代了,请你先回去休息,下午三点钟,他会在公司等你。”

“那既然这样,我就先不过去了,下午我会过去给他老人家请安。”

老丁叔押着两辆卡车离开了码头。

……

最后一盏路灯熄灭,码头上只剩下夜色的深邃,似乎又重新安然入睡。

此时,东方天际开始泛起一丝丝的鱼肚白,仿佛是天空害羞的脸颊。

杨崇古拉着行李箱,呼吸着久违的熟悉的味道,步履轻快地走向繁华的市区主干道,好像是在与整个世界打招呼。

在远方的微光下,三五个人力车夫已经开始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他们眼神敏锐,一眼就看到了高大帅气的杨崇古,就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准备抢占先机。

然而,跑在最前面的却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青年小伙子。

他身材挺拔,面容清瘦,看上去弱不禁风,但其步伐稳健麻溜,却令人眼前一亮,猛然给人一种矫健的感觉。

他驾着人力车,动作轻盈流畅,就像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优雅而迅速地冲到了最前面。

他的速度之快,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夜空,让人惊叹不已。

他的身影在晨曦中逐渐清晰,画下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嘿,先生!坐我的车吧,保证让您体验飞一般的感觉!” 年轻的车夫停下车,一把接过杨崇古的行李箱,麻利地放在踏板上,脸上堆满了笑容,语气里满是讨好和热情。

后面的车夫们一看自己被抢了先,只好无奈地掉头返回。

他们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又开始寻找新的好运。

看来这次他们得重新开始努力了!

“霞飞路程记钟表行。”

“好嘞,那您坐稳了,走咯。”

年轻人拉起黄包车,沿着主干道,健步如飞,朝目的地奔去。

“杨先生,我是水根。”

马路上一辆咣当当的法电从身边驶过,还有为数不多早起的行人,匆匆而过。

水根一边向前跑,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

杨崇古心存戒备,佯装没有听见。

“是‘舅妈’安排我来接您的。”

舅妈是上级领导方汉洲的代号。

这个代号是属于绝密级别。

只有少数亲自接受他单线联系的红党特工,才有资格知道。

水根就是其中一员。

杨崇古放松了警惕,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就是你要找的人?”

“白衣白裤,扎着红领带的年轻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舅妈告诉我的。”

水根自信地回道:“从船上下来的乘客,我都仔细观察过了,完全符合这个装束的,只有您一个人。”

“看来,你观察得还挺仔细的。”

杨崇古对水根的初次表现,非常欣赏。

“那必须的!”

“那你在码头上等了我好长时间了吧?”

“游轮还没靠岸的时候,我就待在那里了。”

水根越跑越快,好像根本就不累的样子。

“那辛苦你了。”

杨崇古歉疚之情溢于言表。

“不辛苦,领导安排的工作,我必须做好。”

杨崇古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杨先生,在等候您下船的时候,我发现了几辆黑色轿车埋伏在两处不同的地方,位置非常地隐蔽,车里有红点一明一暗的,应该是来者不善,当时我就非常担心您的安全。”

水根观察到的,就是前来接人的胡道义一伙和川谷一伙特务。

只是杨崇古当时在船上,不知道码头上的情况。

不过,经过水根这么一说,他也能够猜到是冲着谁来的,跟他无关。

“那后来这两伙人怎么样了?”

杨崇古问道。

“后来证实,一伙没有接到人提前走了,另一伙是日本人,还向法国人抗议呢。”

这个消息,水根说的非常及时。

这让杨崇古意识到,复兴社特务处和日本大使馆已经知道了游轮上发生的事情。

两方人马早已在暗暗较劲,接下来应该轮番对法租界巡捕房进行了政治施压。

水根接着说道:

“为了防止乘客用我的车,我就多了一个心眼,谎称肚子疼,丢下车子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观察着码头的情况,直到您最后一个走下船,我才回到车子旁边。”

水根的机警和优秀的临危处理能力,此时已经让杨崇古刮目相看了。

杨崇古问道:“水根,舅妈有什么具体指示?”

“舅妈让您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上午十点钟在复兴公园,从东数第三个座椅上等你。”

“收到。”

杨崇古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低声回答道。

能够再次见到老领导方汉洲,杨崇古疲惫的身心,顿然全无。

全身上下的血液激流澎湃,像火一样在燃烧。

这是信仰和使命在激励着他。

心中更是有太多的话要讲出来,一刻都不愿意耽误。

在法国,在游轮上碰见的,以及渴望立即加入战斗的想法都包含在内。

“杨先生,舅妈还有一件特别指示,是关于你我之间的命令。”

水根的话打断了杨崇古的思绪。

“什么命令?”

杨崇古冷静了下来,认真在听。

“从今以后,您的人身安全由我专职负责。”

“不需要,你应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杨崇古感激领导的安排,但他不能接受的是,自己还尺功未建,居然就像宠物一样被保护了起来。

实在是浪费革命的资源和力量。

自己绝不能接受。

见面的时候,必须向领导提出自己的看法,请求收回成命。

“舅妈说了,您以后就要在法租界巡捕房里做事了,这是一个能够发挥大作用的岗位,是组织内其他同志无法替代的优势。”

听到这句话,杨崇古沉默了。

感到了组织上的信任和关怀,更感到了肩膀上担负的责任,如同泰山一般沉重。

是的,经过1934年、1935年血的洗礼,组织遭受了两次毁灭性的打击,早已支离破碎,一蹶不振了。

所有这些,都是拜于复兴社特务处和党务调查处同行们所赐。

更是拜于组织上那些信仰不坚定的叛徒所赐。

也是拜于组织情报结构上的不合理,耳目不聪。

沉痛反思之下,终于找到了致命的原因。

组织在安插和渗透到敌方阵营的工作成果,太微乎其微了。

在敌人关键的部门,关键的岗位,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同志。

每当厄运来临时,组织无法得到有效预警,无法得知敌人的围捕方案,只能是被动挨打,损失惨重……

可喜的是,组织上已经意识到了这个短板。

指示方汉洲重建沪市的情报网,优化组织结构,精心物色人员,稳步布一个大局,强化敌方阵营的渗透工作。

而自己就是其中有幸的一员。

“水根,接下来你具体的掩护身份是什么?是做这个吗?”

水根回头一笑,说道:“不是这个,是鞋摊。”

“这个车子是我从老乡那里临时借来执行任务用的。”

“他生病在家躺着,车子也闲着没有收入,怪可怜的,我就给了他几块钱,说我的鞋摊最近生意不太好,临时拉车赚一些快钱,其实用来接您。”

“谢谢你,水根。”

杨崇古眼睛模糊了起来,心里暖暖的。

“鞋摊我已经选好了,就在程记钟表店对面,你在二楼住着的时候,从窗户里一眼就能看见我。”

这个方法非常好,两个人视野上互补盲区,能及时发现潜在的危险。

相互照应,暗中提醒。

“那下雨了怎么办?”

杨崇古想到了极端天气的情况。

“您还不知道吧,在对面新开了一家“福客来”酒楼,是原来住家户搬走了出让改的,正好与钟表店对门,经营着川菜,生意火着呢。”

“我已经与饭店里的徐老板协商过了,每个月给他五元法币,我的鞋摊就摆在饭店门前的屋檐下,下雨下雪了都不怕的。”

杨崇古暗暗赞许水根想的周到。

但是,心里还是暗暗担心着,马路的对面突然来了一个鞋摊,会不会引起有心人的怀疑?

杨崇古的默不作声,水根似乎猜到了他的担忧。

接着说道:“杨先生,您不用担心,原来的位置就有一个老头在摆鞋摊,后来他要回乡下老家颐养天年,我得知后就盘下了鞋摊子。”

“况且我想了,谁不想在饭店门口摆一个鞋摊啊,客人多保准能赚大钱。”

水根的安排合情合理,应该是一个非常理想的掩护身份。

合情合理是做特工的必备素质,也是最难得的一种境界。

杨崇古替水根的担心,显得有些多余了。

想到这里,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水根,你做的对,是我多虑了。”

“杨先生您太客气了,舅妈总是在我面前夸赞您,说您思维缜密,走一步路要先看前面的三步有没有陷阱。”

杨崇古会心一笑,说道:“你被骗了,我可不是神仙,就是一个普通人,那是方先生在抬举我。”

水根回头憨憨一笑,回道:“不管怎样,我就觉得杨先生很厉害。”

杨崇古没有沉浸在水根的崇拜之中不能自拔,而是有了一种想法。

一种与水根互动的想法。

水根的考虑已经很周到细致了,但是遇到突发情况时,两人该如何相互暗示和面对?

这是必须要事先约定好的。

“水根,你我既然做了搭档,我们之间必须要有一个约定,在紧急关头或许就能派上大用场。”

水根很干脆,说道:“杨先生,我是您的手下,您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

“你的鞋摊上要常备我的一双鞋子,平时我不会过去取,只有你感觉到了危险,或者你发现我身后有‘尾巴’,你就拦住我,或者上楼来给我送鞋子。”

“这个办法好。”

“还有……如果我在楼上受困不方便出来,就会在窗户上摆放一盆红玫瑰,你还是上来给我送鞋子。”

“如果我发觉有人盯上你,我就会在窗户上摆放一盆白玫瑰,你就收摊往对面的巷子里深处走,我会跟在后面帮你除掉‘尾巴’。”

“杨先生,最后一条我不同意。”

水根断然否决。

“我的任务就是保护您,哪怕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也是应该做的,可您千万别因为我而暴露了身份。”

“我们是生死搭档,你必须听我的,这是命令!”

杨崇古试图说服水根。

“那也不行!”

水根的态度依然坚决。

“您的官没有舅妈大,舅妈是给我下了死命令的,我的生死不重要,重要的是您不能有任何闪失。”

“路”已经被水根堵掉,杨崇古只能回走,再想规劝,也就显得自己太婆婆妈妈了。

水根是直肠子,自己就不能一根筋到底了了。

杨崇古想了想,索性就岔开话题。

“那好我就听你的……不过,下面的事情你必须要听我的。”

水根嘴巴动了动,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你平时就待在鞋摊上,不要跟着我。”

“我不跟着您,怎么才能保证您的安全啊?”

“你一个修鞋的,老是跟着我还像是修鞋的吗?你就不怕被敌人察觉?”

“那我……我……就听您的,不过您自己要小心一点。”

水根支吾着,急的脖子都红粗了起来。

脸上的汗珠接着就哗哗地往下流淌着。

“遵命,我的水根同志。”

杨崇古轻快地回答道,调节着尴尬的气氛。

……

程记钟表店到了。

水根稳稳地停住脚步,用汗巾擦拭脸上的汗珠。

“两块钱。”

杨崇古从口袋中掏出五元法币,塞给了水根。

微笑说道:“不用找了。”

“谢谢老板,谢谢老板,您是大好人。”

水根鞠躬感谢,有模有样。

杨崇古放下行李箱,站在门口打量着久违的两层西式小洋楼。

这两层小楼,是父亲年少时候,和母亲一同从乡下到沪市打拼一生所积攒下来的财富。

年老了,身体不行了,二老才再次回到江山县乡下颐养天年。

留下了这栋楼和孤独伶仃的儿子,一人在上海继续打拼。

睹物思人。

杨崇古思绪万千,翻江倒海,此时最想念的是父亲、母亲。

已经有五年没有相见了,除了在法国发出电报问候一声外,再也没有彼此之间的书信来往。

二老身体还好吗?

妹妹杨崇今也该长大了吧?

杨崇古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思念,眼睛再次湿润了起来。

“是小杨少爷吧?你回来了?”

钟表店老板程顺义,手推着鼻梁上的老花镜有些惊喜地上来问候。

“程叔叔您身体还好吗?”

杨崇古擦了擦眼睛,上前几步紧紧握住程顺义的双手。

“身体好着呢,就是眼睛越来越不中用咯。”

程顺义微微轻叹。

“杨哥哥好!”

一个半大小子从店里猛然跑了出来,灿漾着笑脸,站在程顺义的身边,搓着双手,略显拘谨。

“呦,程宝又长高了不少。”

杨崇古腾出左手,轻抚着程宝的脑袋瓜子,灿笑道。

程宝是程顺义的幺儿子,待在身边打打下手,帮忙打理店内的一切杂务。

父子俩接手并经营着这个钟表店,生意上一直还算不错。

钟表店原来是属于杨家的,程顺义是店里的学徒。

因杨崇古志不在此,杨家就把一楼的店面盘给了程家。

二楼和后面的院子里的偏屋留着给杨崇古生活。

院子有单独的小门,便于出入,不打扰前面门店的生意。

程家接手之后,后面隔了套间,做生活上使用,前面留做修理钟表门面。

然后,摘掉旧牌子,换上自己的程记招牌,按年交付房租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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