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难成微光
九点十三分，电影落下帷幕。
随着灯光的再次亮起，原本座无虚席的人们也渐渐离去，唯余下还略带着温度的椅子。
“下雨了。”
孙然站在影院门口，庆幸着在这里不至于淋湿，又可叹无法去看厉澄口中开得极好的玉兰。
“然宝，我们去买烤肠吧？”乐乐把没吃完的爆米花几口塞进了嘴里，凑过来歪头问他，“你脸色怎么那么白，不舒服吗？”
“没有。”孙然只看了他一眼，便重新抬眼望向远处，“下雨了，乐乐。”
唐乐乐不明所以，下雨了又怎么了，不耽误吃东西不就好了？
“……你是在担心回不去吗？没关系的，这雨一会儿就停了，下不了多久的。等我们吃完东西应该就停了，你冷不冷？”唐乐乐走到他面前，隔绝了孙然看向外面的视线。
“还好，不冷，走吧。”孙然见状冲他笑了笑，“下雨什么时候归你管了，你还能控制它什么时候停？”
“不是啊，我猜的啦嘿嘿，没事的，实在不行我们打车回去一样的，别担心，走吧走吧。”唐乐乐挽上他的胳膊，带着他朝影院旁边走。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终于在尽头处找到了一个贩卖烤肠的摊位。
其实也算不上摊子，就是个支起来的小桌子。摊主扎着马尾，见有人靠近便热情询问他们需要什么，而她身旁的男子穿着围裙，此时手里正烤着几串肠。
“老板，麻烦来十串烤肠，要加麻加辣的。”唐乐乐凑过去瞅了两眼，“老板，听你口音怪耳熟的，您是华夏人吧？”
老板闻言把视线从摊子上挪开，施舍般落在他们二人身上，半晌才道，“是啊，你们是从华夏过来玩的吧？”
“是啊！”唐乐乐正欲继续聊点家长里短，孙然默默支起胳膊拐了他一下，“怎么了？”
他扭头问。
孙然没想过他会下意识问怎么了，瞬间两位摊主也看了过来，他无奈只能摇了摇头，“没什么，买了赶紧走吧。”
他说着就四处寻找着韩君久和厉澄的身影，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俩走得太快，哪里有那两个的半点影子？
我们走的有那么快吗？
快到两个成年男人追不上？不应该啊！
“乐乐，他们俩呢？”他不太放心，异国他乡的，走丢或者走散都是很危险的。
唐乐乐回头看了一眼，“没事，韩君久去卫生间了，我和他说了我们来买东西吃，放心吧，丢不了。”
“好了，一共二十纽币。”
唐乐乐听见价格有些微微吃惊，没想到十根烤肠居然要将近一百元人民币！！
孙然见他半天没动作，以为他没带钱，便走过去道，“我包里有钱，赶紧付了钱去找他们吧。”
唐乐乐摆了摆手，“不是不是，我有我有，你的留着吧。”他说着付了钱，拎着包起来的烤肠带着孙然往回走，一面走一面吐槽道，“好贵啊，这点东西在华夏三十我都嫌贵，这里居然差点一百，真可怕。”
“这有什么，汇率不同而已，快走吧。下次出门不要见人就聊，很危险。”孙然瞥了他一眼，不敢相信这个人居然常年奔波在国外比赛，戒备心怎么会低成这个样子？
人家一句来自华夏你就当人家是朋友？
华夏都不敢说遍地是好人，更何况这里不是华夏。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会了。你尝尝看，味道还不错。”唐乐乐举着烤肠喂到他嘴边，孙然无奈，只好张嘴咬下一点来。
熟悉的味道和口感，异国他乡能吃到倒也是种家乡味。
“好吃，你多吃点，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见孙然就吃了一口，唐乐乐微微蹙眉，“你这样怎么养得胖嘛，吃什么都吃几口就不吃了，厉澄赚那么多钱都够你吃到下辈子去了。”
孙然顿觉好笑，“他的钱干嘛要我来花？我又不是没钱，快走吧你。”
“好啦好啦，知道你有钱啦，走吧走吧。”唐乐乐嘟了嘟嘴，不吃我自己吃，不吃百不吃。
孙然没心情理会他的玩笑，封闭的环境让他有些喘不上气，他现在只想感觉回旅馆去。
“然宝，然宝！你脸色怎么那么不好，你是不是不舒服啊？”唐乐乐见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甚至于自己都快跟不上了。他急忙跟上孙然，这才发现孙然额头处满是虚汗，脸色惨白不说，连嘴唇都不见血色。
“然宝，你……你先停下来，我给他们打电话，停下来别走了。”唐乐乐顾不上香喷喷的烤肠了，他一把将孙然扯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就是……喘不上气，我想回去。”孙然闭眼缓了好一会儿，这才总算是接上了气。
唇边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猛地睁开眼，却见厉澄正握着什么，在擦拭他的脸颊和脖颈。
刚刚应该是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唇，孙然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楚他手里的东西，是张手帕。
“好些了吗？”厉澄见他清醒了过来，这才松了口气，“可能是这里太封闭了，空气不太好，我们出去吧？雨应该停了，来，我扶你。”
孙然没拒绝他伸出的手，站直身子后便准备离开，厉澄见状收起了手帕，凑到了他身边，“他们去买水了，是等他们还是我们先出去？”
“先出去吧。”孙然说完便朝着外面走去，他不想继续呆在这里了。
安稳看完一部电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再待下去，他不确定会发生什么……
他果然还是不太喜欢这种人多又封闭的地方，就像记忆里的那间屋子一样。
见不到一点光亮，空气难闻，呼吸沉重。
厉澄也不再多说，跟着他先一步离开了影院大厅。
迎面而来的空气里夹杂着雨水冲刷后独有的潮湿气，隐约还渗着几缕及其浅，及其淡的花香。
已经很晚了，城市灯火通明，与白天的安静不同，夜晚多了些许吵闹，多了些许热闹。
许是下了雨，天气更加寒冷，放眼望去，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
“雨停了，你还想去看花吗？”厉澄上前走到孙然身侧，见他一直盯着某处发愣，哪怕知道他现在恐怕不大舒服，可他依然想问问。
雨停了，花还开着，要留下来看看吗？
“……不了，回去吧，很晚了。”孙然回神，偏头看着他，不知出于什么，他突然无厘头问了一句，“你会后悔吗？”
厉澄疑惑的望着他，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后悔？
后悔什么？
“会的吧，都会的。”孙然似是不需要他回答般，自己道了一个答案。
就像下雨时自己会后悔没带伞一般，他如此付出真心和时间，总是会后悔的。
孙然不再看他，转身走到花坛边，想伸手触摸一下那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叫不出名字的花草。
可刚抬起，便又放了下来。
“我不后悔。虽然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想告诉你，我不后悔。”厉澄走到他身边，“孙然，就像你说的，我们无法预料未来，那些超出计划的，也会是别样的风景不是吗？那些好的，不好的，都总会成为过去，我不会后悔。我也希望，你不要留下遗憾”
孙然侧目看向他，却见厉澄正抬头看着夜空，并没有在看自己。
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什么，他希望厉澄看着自己，那种珍视，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为什么要问这么蠢的问题？
孙然问自己。
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像他至今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雨停了，你还想去看花吗？”厉澄看向他。
二人四目相对，孙然下意识移开了视线，“不了，很晚了，回去吧。”
再一次的拒绝，厉澄也不再强求。
可话刚出口，孙然却又有些后悔了，明明想看花的是自己，现在百般拒绝的依旧是自己……
孙然，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在问谁呢？
他也不知道。
“然宝！！”一道身影急匆匆跑了过来，是唐乐乐。他此时手里拿着一瓶牛奶，朝他们这边而来。
“我听厉澄说你喜欢喝这个，多少喝点吧，暖暖也好。”他给孙然插上吸管，将牛奶递到了他嘴边。
那是一盒温热的酸奶，是孙然喝过几次的品牌。
他不禁望向男人，可男人不知在和韩君久聊什么，半天也没再看这边一眼。像是神了似的，厉澄扭头看了一眼孙然，见他没什么不对，这才回过头去。
不得不说，他确实长在了自己的审美点上。
孙然不动声色的继续盯着他的背影瞧，心里却心猿意马了起来。
男人身高一米九左右，比自己高一些。身材匀称，腹肌紧实不说还有人鱼线，胳膊上的线条虽然没有别人那么夸张，却也格外流畅漂亮。
他拥有一头乌黑的头发，许是久未打理，额前的碎发已经有些挡眼了。那发略带着些自然的卷曲，轻轻贴在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旁，为他增添了几分随性的自然。
那高挑的鼻梁、漂亮的眼眸和性感的唇形，共同构成了一张的俊美容颜，虽然不及那些偶像来的惊艳，却足以让人过目不忘。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长相帅气，家世显赫，我又怎敢配他，怎能。那得他相伴几载，怕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又怎么敢奢望今生今世，皆携手共度……
如此想着，他便收回了视线。
他几口喝光了牛奶，冲唐乐乐眨了眨眼睛，“我困了，我们回去吧。”
唐乐乐打了个哈欠，“确实挺晚了，回去洗洗差不多该睡了。好好休息，后天才有足够的精力出去玩，那我们就回去吧？”
三人都没什么意见，他们便散步似的回到了旅馆。
孙然和厉澄回到旅馆的第一件事就是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与韩君久，唐乐乐不同，他们俩可是在门外吹了足足十分钟左右的冷风，还是雨后夹杂着湿气的冷风。
厉澄倒是觉得没什么，不过孙然身子本就弱，怕是加大了生病的风险。
孙然换好睡衣从浴室出来时，厉澄已经看完了好几天的报表，他起身拿吹风机给孙然吹干了头发。
等差不多了，这才朝他指了指桌上的杯子，“把药趁热喝了，一会儿凉了就没用了。”
孙然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就见桌上放着一杯还在冒着白烟的药，那药黑乎乎的，看着就苦。
“能不喝吗？”
厉澄忙着收拾衣服，也没注意听他说了句什么，便拿着东西进了浴室。
孙然撇了撇嘴，凑过去嗅了嗅那药，味道难闻得他顿时小脸皱成一团，才不要喝。
他坐在床边继续看电视，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浴室传来了厉澄的声音，“药喝了吗？喝了躺着把被子盖上，小心感冒。”
无奈，孙然只好凑到浴室旁边，“我不想喝，我觉得没什么不舒服的。”
里面的水声戛然而止，厉澄探出半个脑袋看着他，“等你发现不舒服了，你还有得好？去喝了，那药看着苦，其实还好，去吧，乖一点好不好？”
见他不松口，孙然只好走到桌边，憋着一口气就着吸管喝光了药，随后麻溜的爬上床盖好了被子，继续看电视。
厉澄洗好离开浴室时，孙然已经不知道睡着多久了，房间里只剩下电视机里人物絮絮叨叨的声音，和孙然平缓的呼吸声。
“真是，鞋也不好好脱。”厉澄一低头就看见床边被孙然脱得乱七八糟的鞋子，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将鞋子摆好。
上前关了电视，又将杯子拿去洗了，厉澄洗漱完毕后便上床关上了灯。
怕自己压到孙然，他索性睡在了最边缘的位置，默了许久，他轻声道了句，“晚安。”
孙然哪里听得到他的声音？
意料之中，厉澄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进入睡眠。
窒息感突如其来，将孙然狠狠扯进了深海漩涡，他只觉胸口处不知道压了什么，让他连正常呼吸都做不到。
他只能大口的喘息着，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耳边依旧传来一阵阵嘈杂，一声声咒骂。
“疯子！疯子！！”
我不是……我不是！！
“你就是个灾星！你克死了你的爷爷奶奶，所以你的爸爸妈妈才不要你了，我才不要和你玩！！”
我不是……
“救命……”
谁来救救我……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走开，我可不想我的孩子和一个小偷天天玩在一起，滚开，离我家孩子远一点！”
我不是小偷，那钱不是我偷的……
“你看，老师是不是告诉过你，你要乖乖听话才有人喜欢你？”
“谁让你不听话呢？！”
我不要，滚开！滚开！！！
“孙然？孙然……醒醒，醒醒！”
厉澄睡的迷迷糊糊间忽然听见有人喊救命，可是当他仔细听时，那声音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心下觉得奇怪，坐起身来打开了灯，想看看声音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偏头看向孙然，只见对方此时脸色惨白，额上满是虚汗，嘴唇不知何时已经咬破了，那点点鲜红衬得整个人面色更是白了几分。
孙然双眸紧闭，喃喃着救命，双手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却似溺水之人一般，拼命想要抓住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救我……
我不是疯子，拜托……救救我吧……
“我不是……我不是……”
“孙然？！醒醒！！”
厉澄急忙挪过去，轻轻握住孙然的手，以免他动来动去使骨头错位。下一秒，那双手死死的揪住了他的衣领，他顾不得整理，只能唤着孙然的名字，试图叫醒他。
“疯子，疯子！！”
“我不是疯子！！！”孙然猛地睁开眼睛，眸中一闪而过的凶光让厉澄都不禁吓了一跳，见他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厉澄只好将人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没事，我们不是，我们最乖了，都是假的……梦都是假的……”
“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厉澄闻言心中一阵难受，他不是专业的，现在应该怎么做，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能笨拙的哄着怀里因为哭泣而浑身发抖的人，明明已经断掉了十指，可揪着自己衣领的手却是那样有力。
他到底梦到了什么……
没有专业人员的介入，仅仅靠着自己这样根本没什么作用的关心和呵护，真的能有用吗？
“厉澄……”
这是，清醒了吗？
厉澄看着他的脸，见他似乎恢复了一丝理智，这才收回了手，“我在，我一直在，还难受吗？我给你倒杯水……”
“我想……”
“你想什么？喝水吗？”
最后那个字像是什么解封感官的密码，孙然只是看着他，眼角不住涌入泪。
“厉澄……”
“我在呢，你想喝水是不是？我给你倒，你等一会。”厉澄起身就要下床，他不想听到那个字。
“你明明……听到了……”孙然喃喃道，“明明，听到了……”
厉澄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可是无济于事，那个字像是一把刀，终于再一次向他展示了眼前之人内心的煎熬。
硬生生剥开了已经愈合的疤痕，将血淋淋的事实重新摆在眼前。
“会好的，总会好起来的，你不要这样想，我陪着你呢。”厉澄吸了吸鼻子，扶他坐起来靠在自己怀里，“你听我说，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就像天会下雨，也会天晴一样。”
“我们只是不开心，没什么的，每个人都会有不好的情绪，说出来就好了，不能那么想知道吗？”他轻声安慰着孙然，可怀里的人只是重重的叹着气，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孙然，家里的垂丝茉莉开了，我让他们拍照片过来看好不好？或者，或者我们找个时间回家去看看，好吗？”
“……家……”孙然闻言露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来，“我哪里还有家……我早就没有家了……”
厉澄无法和他感同身受，此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们的家啊，我们还有一个家呢，记得吗？”
“那不是家……厉澄，我们还是分开吧……”孙然撑起身子，和厉澄面对面坐着，“我想了很多很多，但是我发现，我们真的……”
厉澄红了眼眶，他刚准备说什么，却见孙然也同样哆嗦着唇，后面的话同样说不出口。
“很晚了，我们先休息好吗？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答应我的，这两年要好好的，你不能食言啊。”
孙然艰难的笑了笑，“可是真的好累啊……真的好累，没用的，厉澄，没有人能救我。以前……总盼着别人来救我，后来不盼了，你却来了……”
“我来了，你就当为了我，好好的不行吗？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厉澄哽咽着抬手擦拭着孙然的眼泪，“好好的，算我求你了，好吗？如果真的……如果真的我什么都挽回不了，那也是我的错，你不要怪你自己，好不好？”
孙然缓缓摇了摇头，“其实……我本没有想过要带上你，当然，他们也一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你陪着我……”
“我很贱吧，一边说着不喜欢你，一边又做不到放下你……挺恶心的，真的，恶心死了。”孙然偏头躲开他的手，不愿意再开口。
点点荧光，终是不能形成微光吗？
厉澄垂眸看着孙然，头一次觉得语言是那样的无力，他甚至连安抚都做不到。
而孙然此时也全无睡意，他不想再闭上眼睛，怕再次梦到那些人，听到那些声音。
厉澄也没有催他，只是和他依偎着靠在一起，谁都没有再说话，谁都没有再提一句休息。
一夜过去，当厉澄调好的七点闹钟响起时，孙然才刚刚闭上眼睛。厉澄急忙关掉了闹钟，也趁着孙然睡觉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