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夜城(上)
许宴知进御书房,还没迈进步子就听得瓷器破碎之声,她紧了步子往里走,“圣上这几日当真是好大的火气。”
李公公连忙吩咐了宫人将地上打扫干净,朝许宴知笑言:“许大人来了,咱家去吩咐人给你上些茶点。”
她摇摇头,也笑,“不必了李公公,我不久待。”
李公公闻言颔首退下,靳玄礼将笔搁下,眉宇间裹挟烦躁,“这些大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既不想得罪柯相,又想在朕这儿得些好处。”
她径自坐下,“如今圣上威势还不够,众人又还在观望局势,柯相在朝中掌控大部分官员,瑞阳王如今虽说只有一半兵权,可瑞阳王与各武将关系密切,难保不会将其纳入自己帐中,圣上现下禁军有乔赋笙帮你,那收回的一半兵权呢?圣上可能完全掌控?圣上莫要忘了还有太后幕僚,其暗者人数谁也不知。”
她叹一叹,“所以啊圣上,朝局四分五裂,朝中大臣左右相顾也在情理之中,若圣上想要一统大局,让他们臣服,就必须得让自己强大起来,成为真正的君王。”
她接着说:“昨儿圣上在早朝发了一通大火,确有威慑,但若是长久不握实权,此威慑又能维持多久呢?”
靳玄礼向后靠着,仰头望着头顶的金龙浮雕,他笑了笑,“你信命吗?天命。”
许宴知顿了顿,道:“圣上以为呢?”
“从前朕一直觉得,朕虽为太子但无太子之实,是朕天命不好,总想着这天命何时能顺一些。”
“可自朕登基以来,朕突然想通一些事,什么狗屁天命?若不是朕苦心经营,又如何能活着登基?”
“自此,朕明白了,并非是朕顺应天命,而是天命顺朕。”
“朕,才是天命。”
他笑盈盈的望着许宴知,他说的那样平淡,却无端让人心生敬畏。许宴知顷刻意识到,眼前展露平淡笑意的年轻帝王不再是她印象中受人欺负的少年,不能说是长大,而是宛如新生。
靳玄礼此刻就是浑然天成的帝王,好似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是帝王一般,他过往所受欺侮仿佛过眼云烟,不复存在。他是一个崭新的人,一个崭新的、命中注定的帝王。
他敲敲桌案,“发什么愣呢?”
许宴知回过神来,扬眉一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意识到,我也十九了。”
靳玄礼哼笑,“朕说天命,你却思绪飘散,你自然是十九了,不是爱在宫中胡闹的孩子了。”
他又道:“言归正传吧,严正所说若是真的涉及蒙丹,你如何想?”
她稍微直了身子,无意识的拨弄着扳指,“此事抛开立场不说,我倒赞同柯相之言。”
“我朝素来与蒙丹无过多交往,现下突然出现疑似蒙丹破坏我朝与西郦邦交,难免可疑,不排除污蔑蒙丹想要引起两国战争的嫌疑,所以我朝在彻底证实之前不可冲动行事。”
“当然了,”她身子往后靠了靠,姿态有些放松,一扬下巴,“倘若真是蒙丹所为,我朝也不是怕事之辈,难道怕他不成?”
“柯相之言朕也觉有道理,宋盛还是太冲动了。”
“鸿胪寺那边呈上消息,西慈利的加急信件快到西郦了,这几日切不可生事端,使臣本就心有疑虑,不可再惊扰使臣。”
她点点头,“知道了。”
他问道:“你爹知道你又遇刺了吗?”
许宴知闻言立马哀嚎一声,“别提了,我还被我爹打了几戒尺。”
靳玄礼来了兴致,笑问:“许太傅又打你了?”他语气实在幸灾乐祸,许宴知没好气瞪一眼,“圣上你乐什么?你当年也没少挨我爹的戒尺。”
靳玄礼一松肩,“许太傅早就不会打朕了,不像某人,如今还被打呢。”
许宴知哼哼两声,“啧,好歹也是亲爹打的,他老人家为我好呢,可心疼我了。”
靳玄礼气得起身,手指着许宴知说:“嘿,你这狗胆当真是大,说朕没父皇心疼是吧?你过来,朕跟你好好说说。”
许宴知讪笑往后退,“圣上多心了不是?我哪敢有这意思?”
“当朕听不出来?你就是这意思。”
许宴知嘿嘿两声,“圣上说得对,我就是这意思。”她说完就在御书房内绕着靳玄礼躲。
“李福德,给朕拿个鸡毛掸子进来!”
许宴知连忙嬉皮笑脸道:“圣上你有话好好说嘛,不要总是让李公公操劳。”
李公公正推门进来,许宴知看准了时机躲到李公公身后,一步跨到门外去,“圣上,没什么事儿我就出宫了,不打扰圣上办公。”
靳玄礼作势要追出来,李公公连忙笑拦,“圣上,莫要跟许大人计较,许大人还是孩子年纪呢。”
“李福德,你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瞧瞧她,她都快弱冠了,她还孩子年纪?”
周围有宫女太监过来,许宴知轻咳两声,正正经经道:“圣上,既无他事,臣便告退了。”
宫女太监瞧不见,许宴知可瞧得一清二楚,靳玄礼瞪着她却又顾及宫人离得不远,本想也正经说一句让她告退的,可话到嘴边越发觉得气闷,最后终是没忍住,咬牙切齿一句“滚蛋”。
“是,臣这就滚蛋。”她忍笑一句。
李公公暗声道:“圣上,宫人过来了,莫要再气了。”
靳玄礼在许宴知走时就没了气闷,与方才同她争闹时的神色截然不同,他只淡笑,“朕知道。”
他又坐回案前,提笔处理政务,好似方才吵闹从未发生。
他习惯了,在宫中隐藏情绪是他在幼时就养成的习惯,他的情绪只在许宴知和乔赋笙面前显露,他需要在宫中时刻保持帝王之姿。
许宴知出宫回了驿站,恰好碰上从大理寺回来的谢辞。
“听说你被你爹打了?”
许宴知:“……”
她丝毫不犹豫,上前就是一脚,“你从哪听的?”
谢辞哈哈大笑,“京城就是这样的,各家有些什么糗事,传得极快。”
他又问:“你都遇刺了,他老人家还打你作甚?”
她一摊手,“昨儿你让我回府,我回了。我回时他老人家还一脸担忧的等着我呢,问我可有受伤?担心得紧。”
“我说我无碍,没受伤,结果他老人家一听脸色立马就变了,当即唤了阿桃拿来戒尺。他老人家知道了,满朝文武弹劾我的折子比山高,他说皆因我在朝堂太招摇。”
“其实也没打几下,手都没肿。在我印象里,我爹打我那可都是奔着肿去的,不知是我大了些还是他老人家下手轻了些,不疼。”
谢辞耸耸肩,“他老人家虽说是因你在朝堂太招摇才打你,我看啊,其实他老人家也知道你为圣上做事,很多事不招摇都不行,打你这几下不过是提醒提醒你,莫要迷了心。”
她伸出手来看了看,“从前他打我,先将我所犯之事一一列举,再同我细细剖析对错,最后才是戒尺责打,他向来是让我心甘情愿挨打的。”
“可昨日,他只说我太招摇,不论对错就直接请了戒尺出来,我也瞧得出来,他打我时手有些抖,我也知他不忍。就像你说的,他明白我在朝堂艰难,所以不得不招摇,故而他也下不去手。”
她转而笑两声,“说说你吧?你何时约郡主出来说清楚?”
谢辞也跟着嘿嘿一笑,“快了快了,对了,说正事儿,我去了大理寺,严大人给我看了案卷,那衣料上的图腾确实与蒙丹图腾相似,异国人进京城总要有登记,尤其是与我朝关系不密切的蒙丹,严大人查过名录,没找到符合的蒙丹籍。”
“我同严大人说万一他们不是以蒙丹身份进城,他们查起来就困难了。”
许宴知斟酌开口,“你如果夜城吗?”
谢辞:“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通过夜城渠道进京的。”
他有些为难,“严大人怕是不好进夜城,早年他为查案强闯夜城,因此与夜城掌事起了嫌隙,虽明面上不说,但暗地里也吩咐过夜城人,不得让大理寺的人入内。”
“那我去吧。”她说。
“那我和李忠明陪你去。”谢辞立马接话。
“你——”
谢辞打断她,“严大人有些事儿时我和李忠明还未进大理寺,对夜城来说不算熟面孔,我和他可以去。”
她无奈一笑,“行,那你回去准备准备,下午咱们就去夜城。”
二人说定就分别,许宴知回府换衣裳,谢辞则是去大理寺寻了李忠明,带李忠明回谢府。
“你要去哪?”阿桃帮她将墨发散开,细细梳理。
“夜城。”
“让姜祀和宁肆跟你去。”
她摇头,“有谢辞和李忠明就够了,我不是去打架的。”
阿桃:“你可知夜城是何地方?不明不净,乃为夜城。那里头住的都是京城也不会管的人,就连官府都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鱼龙混杂,你不多带些人,我如何放心?”
许宴知颔首,“你说的是,但姜祀和宁肆就别去了,他们还小,不应让他们过早接触夜城。”
阿桃张了张嘴,终是应了,她将许宴知的青丝简单编后以马尾束好,趁许宴知换衣之时拿了一半臂长的刀。
阿桃递给她,说:“我知你不爱佩剑,但今日夜城之凶险谁也说不清,这柄刀也不算长,你带着也方便。”
许宴知还没接阿桃拿着刀直接往她腰间革带上扣,“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让你带就带。”
“……”许宴知默默补充一句,“我也没说不带啊。”
许宴知换好后与谢辞二人在夜城门口相聚,三人一同进入夜城。
夜城地势低,建筑也多为地下不见光亮之地,故夜城也称地下城。他们三人进去时就有不少夜城人盯着他们瞧,谢辞叮嘱李忠明,“莫要暴露自己大理寺少卿的身份。”
许宴知提前让付白找陆凊要过夜城地形图,她带着谢辞和李忠明绕过一段长而狭窄的巷子,巷中时有衣衫破烂者或蹲或靠,身上裹着酒味和不知名的臭味,眼神涣散无光,一动不动。
许宴知皆小心绕过,出了窄巷又进了几家互通的铺子,最后到了赌坊。三人一进赌坊整个赌坊便静下来,所有视线都落在他们身上。
管事的喊着让他们继续玩的话,笑着迎上来,“三位贵人,来此所为何事?”
谢辞说:“我们来寻人。”
“贵人说笑了,怎么寻人寻到夜城来了?夜城没有贵人要寻的人。”
李忠明蹙眉,“你都不问问我们要寻的是何人?”
管事的笑了笑,“不论三位贵人寻的是谁,夜城都没有。”
许宴知笑笑,“先别急着否认,不如说说看,夜城寻人的条件是什么。”
那人上下打量一眼许宴知,“三位贵人是执意要寻?”
她点头,“自然。”
掌柜的扬声一笑,“好,既然贵人执意要寻,那就得按这里的规矩来,”他伸手示意赌桌,“贵人若是赢了,便能有资格寻人。”
“好。”许宴知爽快应下。
谢辞扯扯她衣袖,“你可有把握?”
她含笑,“信我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