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愿汝终得永恒安息（下）
就在代天浩行于平原之上时，西边的帝国帝都此时也并不太平。
帝都，文国公府。
文远正坐在书房中，撰写着自己的新史书。他的书案上摆放着一座香炉，香炉中燃烧着，散发着安神的清香。
屋外轻快的脚步声在他的门前戛然而止。
“老爷，屋外有人想要求见。”
文远没有停下自己手中的笔，这两天自从自己回了帝都，上门拜访的人便是络绎不绝，自己这里都快成了集市了。
在代天浩遭到如此对待后，许多一同经历开国时期诸多战役的老朋友们都担忧起自身安危，短短七年，周元武已经除掉了赵、秦两位国公，这两位已是开国元勋中无可争议的立功最大之人，既然他们都被这样对待，那自己……
他们都想与文远见上一面，他们认为这位曾屡出奇策的智囊可以教授给自己万全的脱身之法。
但他一个都不见，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人在慌张的时候总会丧失一些东西，比如理智的思考和清晰的头脑。
这些人都知道自己回到了帝都府中，难道那位坐在皇宫神武殿位上的人就不知道？
无处不在的天龙卫早就盯上了自己和这批人的动向，若是自己接见了这些人，怕是过不了几天，那位陛下就要召见自己了。
以这位陛下现在的疑心，只会更怀疑这帮剩下的老兄弟们。
“不是说过了吗，这两天一律不见。”文远翻开下一页，继续写着。“替我回拒了。”
“可那人披着一身黑衣遮挡面孔，着实奇怪。”
文远眉头一皱，想着有谁会这么蠢，穿着黑衣遮住面容来见自己？——是觉得天龙卫都是瞎子还是傻子？这不更摆明有问题吗？
但文远还是压制了好奇心，“不管是谁，一律不见。”
但就在这话刚说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文远抬起头，望向门口。
“哎！你怎么直接进来了……”
门外仆人的声音顿时停住，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
文远意识到了第二人的出现，而且这人是……
“小人参见陛下！陛下圣体万安！”
那仆人的声音已经为文远揭示了答案。
周元武。
……
天屿，云川平原上。
代天浩已经找到了一块合适的位置，他轻轻放下玉棺。
这是一条溪流旁的一块开阔地面，周围的野草已经被代天浩连根铲除干净，湿润的泥土散发着自然的气息。
“这里，不错吧？”他看着这片空地，自言自语着，“以后我也就住在这了，陪着你。”
他静静的靠着玉棺坐了下来。
代天浩抬头望着天空，是那么的蓝，万里无云晴朗的天。
“阿瑶，再听我吹一曲吧。”代天浩从怀中取出了那只玉笛。
他试图从那冰冷的玉笛上感受到曾经她所留下的温暖，但只是徒劳，摩挲片刻后，他闭上了眼。
“这是最后一曲了。”代天浩将玉笛送至面前。
“可别嫌弃我吹的不好啊……”
空旷的平原上，悠扬笛声响起。
飞蝶成双起舞，清风如泣，婉转的旋律中难掩吹奏者心中的忧伤与不舍。
代天浩只会吹一首曲子，这曲子是秦武瑶前不久才教给他的，说来也是好笑，代天浩自小便喜爱音乐书画，只是迫于条件不允许，没法亲身学习，在大陆立国之后，他却被繁忙事务牵连着，逐渐失去了对这些的兴趣。
如果不是秦武瑶百般请求，他不会去尝试这些事情的。
现在，当他想再次学习时，那个可以手把手教导自己的女孩，已经不在了。
试问相思谁可知，无言清泪落两行。
代天浩忘情的吹奏着，这茫茫草原之上，只有他一人，此刻不必再有任何约束了
“姐姐，你懂音律，他这吹的什么曲子？”唐云墨把脸贴着唐云曦肩上问道。
“应该是《越人歌》。”唐云曦听着 ，跟着哼唱了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唐云曦虽然只是简单的清声哼唱，但其自身的声音本就显得比较轻巧动听，十分适合这曲子的基调节奏。
“好听好听。”唐云墨盈盈笑着，“这歌词听着，应该是有关爱情的吧？”
“嗯，这歌改编自一首古诗词，原作的确是用来表达爱慕之意的。”唐云曦点点头。
看来，二位真是相爱至深啊。
唐云曦在心中默默想着，只可惜，有情之人却是如此悲伤的结局。
没多久，代天浩放下了手中玉笛，笛声末尾的笛音随着清风传向远方。
代天浩起身，将玉笛收入怀中。
此刻便是最后之时了。
代天浩蹲下身，抚摸着玉棺。
虽然隔着一层寒玉，但代天浩似乎还是能一眼看见其中安息着的秦武瑶，紧闭着双眼，嘴角保持着生前最后时刻的浅笑。
两行热泪滚落，滴在玉棺之上。
棺内之人已然停止了呼吸，与世长辞，棺外之人依然不变如初，将继续在自己的长路上走下去。
她陪伴了他七年，他会记住她，直到他闭眼离开的那一日。
代天浩此刻想起了曾经在亚希恩皇家图书馆内见到的一段话。
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你的心脏停止跳动，
呼吸消逝，在生物学上被宣告死亡；
第二次是在葬礼上，
认识你的人都来祭奠，你在社会关系里消逝。
第三次是在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也离开这个世界，
于是，你开始被世界彻底遗忘，你就真正地死去。
这被称为终极死亡，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
从此，不会有人知道你，来过这个世界。
几乎所有的前朝秦氏贵族都已经被周元武在入主武康时清算干净，阿瑶的父亲也早已经不在世间，他代天浩便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她在碧云园为自己挡下那只毒箭，她经历了巨大的苦痛与折磨，最后在自己怀中笑着离去。
他没有好好保护她，没有完成与秦天的誓言，也没有完成自己对她的承诺。
他能为她做的，只是置办一口好的棺材，来到这远离大陆的海岛之上，以一个简陋无比的仪式完成她的葬礼。
他希望灵界真的存在，因为那样，阿瑶在那个世界，还能看到自己为她所做的这一些微不足道之事，他那自责的心还能受到一点慰籍。
可若是不存在那样的一个世界，人死，意识消散，一切皆空。那自己的一切作为，只是在安慰自己，寻求可怜的自我感动罢了。
人一旦魂飞魄散，就再也无法起死回生。
正如他知道的。
这世界允许意识匹配新的容器，因此人们赞美新生。
却不允许容器收集消散的意识，因此人们憎恶死亡。
她已经走完了她一生的长路。
他也已经走完了有她陪伴的短路。
她无法再陪伴在他身旁。
他无法再拯救她于死亡。
他能做到的，只有铭记住她。这样，她不会经历所谓的第三次死亡，只要他代天浩还活着，她还没有被人彻底遗忘，她的过去，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将被刻在他的心里。
这样，她便不算，真正的“死亡”。
代天浩起身，手中汇聚起灵力。
面前的泥土开始从地面脱离，漂浮着，然后堆积在一旁。
一块方形的深坑很快出现。
代天浩转向玉棺，右手做出一个托举的动作。
玉棺晃动着飘浮而起，然后来到那深坑的上方。
代天浩的右手反转过来，向下微落。
玉棺也直线缓缓落下，最后平稳的着陆。
代天浩走上前去，他从手指上的储物戒指中，取出了一捧云墨花，留下一束放在地面上。
他耐心的将剩下云墨花的花瓣摘下，然后一把洒出。
花雨随风飘落在玉棺之上，不一会，玉棺上和玉棺旁，已经被纯白的花瓣铺满。
做完这一切后，代天浩那双眼中的留念与不舍很快被决绝取代。
“阿瑶……”他轻声喃喃道。
“永别了。”
话音落下，那堆积在一旁的土堆再次飘浮在空中，然后轻轻的落在了深坑中，将玉棺渐渐掩埋。
代天浩没有睁开眼，他害怕自己再忍不住，情绪失控。
他闭上眼，等待这最后一步的结束。
很快，一切恢复平静。
他睁开了眼。
面前的深坑已被完全填充，与原样无异。
就好像一切都是梦，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代天浩将最后一束云墨花从自己脚下拾起，上前去，将这束云墨花插入埋葬之处的地面上。
一切，结束了。
代天浩转过身，走向来时的道路，没有一次回头。
很快，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地平线处。
那束云墨花，静静的随风摆动着，与周围的绿草形成截然不同的对比。
犹如她，在这混浊难辨的世界中，至死保持着自己纯洁无瑕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