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迷途之人,无主之剑
“太简陋了。”代天辰看着面前那一小块云墨花丛，“你就给嫂子这么置办后事的？”
在他眼中，一块狭窄无奇的土地作为最后的安息之所，实在是过于简单了。
“她不喜欢无用的奢华排场，无论是秦灭之前还是之后，自打我遇见她，她就是喜欢简约实用。”代天浩说着，抚摸了一下一旁的云墨花。
“而且在天屿这块宝地上，无论是哪，我相信她都会安心的。”
代天辰看着四周，笑着点了点头。
“也是。”
“虽然可能有点迟，但……”
代天辰从手中的银白色戒指中取出一捧花。那是代天浩多年未见的西方特有之物——翠玉鸢尾。
其含义为——永恒的安宁与平静。
“我还是想以小叔的身份，祭奠一下嫂子。”
“可以吗？”
代天浩默默点头。
看这样子，这束花他早已准备好了，自己在大陆的一举一动，与自己有关的每一人，恐怕都被执行部的人员一五一十的汇报给了代天辰。
“当然，随意就好。”
代天辰在得到了代天浩的肯许后，捧着手中的翠玉鸢尾，正色来到那片云墨花丛前。
“嫂子， 初次见面，我叫代天辰，无论哥哥他有没有向你提起过他的真实身世，无论你是否知道我们的存在……”
“今天，我以亲人的身份来祭奠你，来得匆忙，没有准备什么好东西，只知道你喜欢些花草之物。”
“这是我来之前让宫中园艺部门的人挑选的翠玉鸢尾，算不上多珍贵，但也算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
代天辰双手捧花，蹲下身来，将那翠玉鸢尾轻轻的放在地上。
然后代天浩听到了许久未曾听到的龙文。
“愿自然之灵安抚你的灵魂。”
言毕，代天辰起身，面向云墨花丛深深鞠了一躬。
“走吧，哥，找个地方，我们好好聊聊。”
木屋内，代天浩给代天辰倒上一杯热水。
“将就下吧，我这里条件有限……”代天浩坐下。
“你来天屿该有一段时间了吧，他们都没有给你找个好地方住？”代天辰打趣。
“我自己要求的，人家对我已经够好的了……”
“我毕竟不是东方龙族，和他们保持距离才合适点。”代天浩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可奈何。
“有吗，我看他们的唐族长好像对你挺上心的。”代天辰坏笑着，“你不会没注意到吧？”
“那是人心地善良对谁都好。”代天浩摆了摆手，“不过算得上志同道合之友。”
“这些年不见，你倒是和大陆的那些人族一样了，喜欢说这些文绉绉的话。”
代天浩沉默了一会，随即释怀的笑了出来，“有吗？这些年都习惯了，自己都没怎么发现……”
“我……或许不再像个龙族了，是吗？”代天浩低头反问。
代天辰愣了一下，“也许吧，你的确更像一个………人类。”
“这些年，我在大陆学习他们的语言 了解他们的礼仪，知晓他们的历史，融入他们的文化……”代天浩背靠椅子，双手交叉在胸前。
“但你应该清楚，你终究没法和他们成为一体。”代天辰打断。
“是啊，人之寿命不过短短六十七十，长寿者也不过百岁，但龙族的寿命，千百年，于他们而言似无穷无尽。”
“我怎么可能成为他们的一员呢？”
“那就回来吧。”代天辰突然说出这一句。
屋内陷入了沉寂之中。
“我回不去了……”
代天浩将茶杯中的残水倾倒在地面。
“覆水难收。”
“不！”代天辰猛的起身，“如今我是西方龙族的皇，只要我肯许，没有人……”
“知道当年为什么我要离开吗？”代天浩也缓缓起身。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你应该知道，龙皇的权力虽大，可终归不是一家独大，在亚希恩那些无人可知的暗处，有更强大的势力掣肘制衡着你。”
“例如皇室的先祖。”
“在登基大典的前一晚，先祖与我谈过许多。”
“也是在那一夜后，我放下了即将戴上的皇冠，离开了亚希恩，前往了神州。”
代天辰那金色的眼瞳中满是震惊，随后他闭上了眼，再度睁开眼时，却是释然。
他开口，“自你离开后，我便心有疑虑，这不是你的做法，也不是你的为人之道……”
“我派了执行部许多人去查，元老议会，皇族内阁……但都一无所获。”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势力能够要挟新皇，但最后的答案也只剩下了一个——即使我如何不情愿相信这一个答案。”
“我曾沉迷于对你的仇恨与不解，苦苦不得解脱释怀，但现在能亲口听到你说出这一句，还是好受多了。”
“那么，先祖对你说了什么？”
代天浩摇了摇头。
“他与我说了很多，至于说了什么，其中大部分内容我不能告诉你。”
代天辰没有回声，默默的听着。
“他告诉我，离开这里，去东方的那片大陆，我的一生会在那里大放异彩，成就万世之业。”
“起初我不服气，也不相信这听起来像空话的安慰。”代天浩笑着。“我凭自己的实力通过了皇族的试炼，完成了一切需要的准备，只等着坐上那皇位，先祖一句话便要我放弃我十多年来努力换来的结果，我心中断不能没有一点怨恨与痛惜。”
“可天堑的实力差距就放在那里，我万般不愿也只得屈服。”
“但如今，我有点信了。”
“毕竟建立一个王朝，重立一个掌握神州的帝国，这的确是伟业一份。”代天浩说到这里，短暂的停顿了片刻。
他拿出了刚才使用过的定秦，精致的剑身上寒光凌冽。
“这把剑，是阿瑶给我的，这是他们秦家自始皇帝传承至今的国之神器。”
“可伟大如这位人类帝王，也不过数十年寿命，时至今日，他所留下的也只有这一把长剑。”
“但自有后人将他的功绩传唱。”代天辰接话。
“是啊，自有人铭记他的一切。”代天浩将定秦放在桌上。
“所以，你想要名垂千古？”代天辰问着。
“当然。”代天浩点头。“我已经做到了。”
“即使千百年后，我的名字依然会被人族的后人铭记，他们都会记住，代天浩是如何一步步来到这个位置，完成如此功业。”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愿意重新回来？”代天辰靠近一步。“现在我有能力保护你了，没有人会再为难你，即使是先祖……”
“回来吧，哥哥，就像从前那样，我们一起，完成我们该完成的事业。”
“什么事业？”代天浩反问。
“当然是将族人带出西方那一隅之地，重返大陆……”
兄弟两人相视不语，但很快代天浩打破了僵局。
“我可能不会拦着你，但，你也别想带上我。”
“为什么？你现在的状况，不都是拜那周元武所赐？”代天辰反驳，“你还想帮他卖命？别天真了，人类不可信！”
“我和周元武之间的情谊已尽，这与他无关。”代天浩针锋相对，“我只是不愿看见大陆再兴刀兵之灾。”
“人族的死活与我无关，当然也与你无关，正如你所言，你融入不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接受你！”
“我知道！”代天浩突然发出一声怒吼。
代天辰被这一声给震住了。
“我当然知道……”
代天浩走了出去，代天辰默不作声的跟上。
在屋外的小溪边，代天浩静静的盘腿坐下，他看着面前奔流的溪水，目光投向西方的高天。
代天辰来到他身后，也是安静的站着。
风吹起代天浩耳边的白发，他那暗红的眼睛中不知是何色彩。
“哥。”
“你还是放不下大陆的生活？”
“我今年已经三十有四了。”代天浩喃喃道。
“在亚希恩我过了二十年，在大陆，我过了十多年。”
“我早就不算是龙族之人了。”
“可现在，我也算不上人族。”
“现在看来已经没有我需要去做的事情了，就在天屿这里，和这山水相伴，了此残生。”
“我这个混血种的命运，大抵不过如此吧。”
“你才三十出头，我们一生足有数千年，这才仅仅是个微乎其微的开始。”代天辰劝着，“时间对我们来说简直是最廉价的东西，不值一提。”
“这世界这么大，难道你就准备在这一隅之地的海岛上度过一辈子？”
“别傻了哥哥，你现在只是暂时的迷惘。”代天辰将一只手搭在代天浩肩上，半蹲了下来。“以你的天赋，以你的你能力，这天下才是我们的舞台。”
“迟早有一天，你会走出来的。”
代天浩低下头，“但愿吧。”
“但，天辰，你要明白，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不会无理由的伤害神州大陆之上的任何人了。”
“你要是想要以两族的矛盾为理由来当说客，那就免了吧。”
“我作为天龙帝国的创造者之一，是不会去伤害我过去为之奋战的人民的。”
代天辰也坐在了地上，两兄弟就像幼时的孩子一样，并肩远眺，展望未来。
只不过此时此刻，他们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了。他们身负的东西已经不再相同。
“你此次来到天屿，该是为了和东方龙族讨论相关事宜吧。”
“就当我不存在吧，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好。”代天辰起身，“既然你这么说了，今天就不打扰你了。”
“过几日我与他们商议完后再来看望你。”
“哦，对了……”代天辰从手中的储物戒指中取出一袋物品，扔给了代天浩。
“这是？”代天浩抱着袋子，满眼疑惑。
“一些饼干糕点，都是你原来喜欢吃的，这些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代天辰说完，轻轻踏地而起，“不想吃就扔了，不用强迫自己。”
“回见。”
下一秒，他便消失在这片原野之上。
代天浩拎起袋子，查看一番后，拿出了一块曲奇饼干。
这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甜食。
他将饼干送入口中，细细的咀嚼了起来。
熟悉的味道涌上，他不禁站在原地发愣。
他清楚的记得，在小时候，他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饼干，是在一次宫廷宴会上，自那时起，他会从每个月的作工俸钱中节约一点去买这样的饼干。他会在环境脏乱的住所里美美的吃上一块，回味许久。
再后来，他来到了大陆，他没有找到类似的食物来回忆起当年的味道了。但他的妻子，却愿意亲手为他制作精美的点心。当他品尝这些点心时，虽然味道与记忆中截然不同，但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可惜，现在的他，又失去了这些美好的事物。
但无所谓了，对现在的代天浩而言——
他已经不再追求其余的任何事物了，他没有可以获得的，也不再害怕失去了……
真的吗，与其说他不再害怕失去，是因为他不知道目前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他暗自想着，将那一袋美食收入储物戒指之中。
回到屋中，他看见了先前被自己拿出的定秦长剑。
他拿起定秦，用手指抚摸着剑身。
数年前的那个除夕夜，当周元武让赵羽将这把剑带来秦国公府时，他对这把剑可谓是好感全无。
他不知道一把染血千年的亡国之剑，到底对他有什么意义，他将其视为不祥之物，甚至感到厌恶。
但秦武瑶并非这般看待，这是她的家族唯一留下的东西了，在秦末的战争中，她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失去了自己的宗族亲友，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失去了自己的国家。
她从高高在上的镇国将军之女、云安公主变为了亡国的遗留之人，面临着不知死生的黑暗未来。
周元武的一纸命令，判决了所有秦皇室之人的结局——暴秦无道，汝等为秦室宗亲，列爵封候，官至人极，战时为秦出力本是常情，然则乱立法度，横征暴敛，欺压百姓。各州百姓皆言“匪过如梳，兵过如篦。”饿殍遍野，血染江河，尔等为皇亲国戚，握珠玉金银，藏万石之粮，却不发一钱一粮以救百姓，实乃短视至极，真奴才也。今天下方定，天下百姓无不望生食汝等之肉，饮汝等之血。天军奉天下之愿，替天降罚。
秦国宗室一夜之间几乎全灭，代天浩在最后的关头面见了周元武。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晚，他向周元武提出了他为军多年来的第一次请求。
他说自己在进入武康的那一日有缘见到秦武瑶，觉得自己对她心有好感，正好战事将息，自己想要寻找一人结为伴侣，安度后面的日子。
周元武允诺了他。
在那一次除夕夜，当定秦由赵羽交付给两人时，代天浩想的是如何处理掉这把不祥之剑。而秦武瑶秉持着截然不同的态度。
“若是百年后我不在世间，还请夫君替我保管此剑，这是我的家族——秦家，留于世间的最后荣辉。”
在天龙新立后，周元武想尽一切办法来打压旧秦，他焚毁了一部分秦书，杀了一批为秦国辩护的文人，铲除夷平了秦室的宗庙……
但所有人都明白，包括他周元武在内也清楚，他不可能抹去秦在历史上书写下的一笔一画，神州的骨血中，秦永远有不灭的一席之地。
正如他为自己取公爵之名为秦，正如他接过了秦武瑶手中的定秦，秦室的荣辉，仍未消散。
当神州的风吹到了东海之上的天屿，他是否会继续走下去呢？
在溪水旁，代天浩驻足不语。
他想到了很多。
在当年离开西方的那一夜，先祖与他说过，“去东方，那里才是你的舞台。”
在江州的高楼之上，文远对他说道，“信命吗？”
……
他自然是不信命的，如果他相信，他就不会在幼时便发奋刻苦的修炼习武，他该老老实实的在宫中做一名见不得光的杂役，干那些最低等最令人轻视的活。
他该在被勒令离开西方的时候心如死灰，不再抱有任何的幻想与期待，自暴自弃。
他信自己的一生该由自己掌握，只是现在的状况，让他不尽如意。
自己的人生，方才三十出头，如代天辰所言，一般龙族寿命三千左右，自己就算是混血，也该有千年左右，这点岁数，换算成人族，怕是儿童都算不上。
未来还有很多事等着自己处理，他还有许多要弄清楚的事情——自幼就未谋面的母亲，还有失踪的父亲，以及自己体内那异常的血脉……
他的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他暂时落脚天屿，但这里不会是他最后的安息之处，未来他终究会离去。
但契机是什么？
他不知道。
会是代天辰向大陆亮出利剑吗？还是……
他也不敢再想下去，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他愿意见到的。
他终于结束了原地的思考，选择回到屋内。
定秦无声的横卧在桌上。
他走过去，小心的将其拿起。
此身来自西域，背负万千因果羁绊。
此剑铸成千年，见证春秋沧海桑田。
“还没到我能闭上眼的时候。”代天浩将定秦收入戒指之中。
“阿瑶，这把剑……”
“也还没到能够真正入鞘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