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打苍蝇炼钢铁 放卫星迁新居
校园里,杨槐叶绿得晶莹,柳树枝垂着丝绦,师生们穿上了单衣,天气渐渐炎热,苍蝇也四处乱飞了。这一阵,廖文刚课外活动的主要内容就是约起少先队员打苍蝇。下午第二节课一下课,廖文刚便右手高举起苍蝇拍子,左手拿一个几寸长的小竹筒,高喊:“走,打苍蝇去!”王绍全、欧本良、温兴忠、黄芙蓉、范友三、廖输诚、刘明新、张大弟等少先队员便放下书本,陆续奔出教室,举起苍蝇拍,向苍蝇开战。打苍蝇可比打麻雀容易多了。只要看见它停在那里,几乎是蝇拍一举一个。打苍蝇,喂小蚂蚁,蹲在旁边喊“黄丝蚂蚂,请你的家公家婆来吃嘎嘎,大的不来小的来,家公家婆一齐来”,本来就是那个时代孩子们乐此不疲的游戏,何况现在还有毛主席的号召,学校的督促,老师的鼓励,少先队员们打苍蝇的劲头,真可以说一浪高过一浪。廖文刚和同学们先是在教室周围打,教室周围看不见苍蝇了,就到食堂内外去打,食堂里看不见苍蝇了,就到厕所内外去打,学校里面看不到苍蝇了,就跑到屠宰场去打。屠宰场里四处弥漫着臭气,地上还晒着收来的猪骨头、牛骨头——据说是以后烧成灰作肥料用的——散发着恶臭。虽然恶臭难闻,但这里的苍蝇可多得很,有时一拍子下去能打死四五个。孩子们就像发现了金矿一样的高兴。
廖文刚除了打苍蝇之外,还要统计数字,因此,同学们除了蝇拍之外,还得有一个小瓶子或小竹筒,有一个小夹子,打死的苍蝇还要夹在竹筒里,交给廖文刚数,并登记下来,每天报上去。廖文刚数了头一天,数得天昏地黑,于是就改变了办法,两人一组,你数我的,我数你的,然后报上来,廖文刚不时抽查。这样一来,六0初一班的灭蝇数字天天位居全校第一。这可是没有水分的,那时的少先队员,是把诚实视作命根子的。
少先队员,经常一边看连环画,一边打苍蝇。看准了某处有一只苍蝇,就看着书走过去。廖文刚还一边唱歌一边打。温兴忠说:“不要唱,把苍蝇都吓跑了!”廖文刚说:“我可试验过了,你唱歌苍蝇还静静地听哩,正好打。”黄芙蓉说:“没听说苍蝇有耳朵,即使有,它哪有音乐欣赏水平?”温兴忠说:“说不定廖文刚能够培养出一只会欣赏音乐的苍蝇来呢。”廖文刚说:“不信,看我试验,苍蝇听见我来了跑不跑。”廖输诚说:“那里有只苍蝇,看你怎么叫他才会跑。”廖文刚便重重地踏着步子向苍蝇奔去,口里高喊:“苍蝇,苍蝇,我打你来了!”那只苍蝇,果然飞了。廖文刚问:“如何?”王绍全说:“有个故事说,老虎抓着一只狼。狼说,你不能吃我,我是百兽之王。你不信,就跟在我的身后,看别的野兽看见我,谁能不跑。果然,老虎跟在狼后面,野兽一见就逃。”范友三说:“你这个故事,和廖文刚的胡说有什么关系?”
欧本良说:“怎么没有关系?廖文刚和狼说的原因都不是原因。野兽跑不是怕狼,是怕虎。苍蝇跑了不是听懂了廖文刚的瞎吼,是因为廖文刚震动了地面和空气。”黄芙蓉说:“有道理!”廖文刚敲着欧本良的头说:“有点像福尔摩斯的脑袋!看它能给你带来怎样的前程。”欧本良笑笑说:“这个脑袋,当然是科学家。”黄芙蓉说:“科学家,我看这苍蝇,又可爱,又可怜,你们看,多好看的眼睛,多好看的翅膀。”廖输诚说:“那有什么好看的,传播细菌。”黄芙蓉说:“‘有什么好看的’,你给我造一个苍蝇出来看看。”欧本良说:“黄芙蓉,你想向我提出什么科学研究题目?”黄芙蓉说:“这么乖的生物,生命力有这么强,能不能让它不传播细菌?有益于人类?”廖文刚说:“有。”欧本良问:“你有办法?”廖文刚说:“世界上没有了贫困,见不到垃圾,苍蝇就不会传播细菌了。”孩子们在一起,经常这样海阔天空地争论问题。
苍蝇渐渐不好打了,一天,他们到厕所里去打,看见一些长尾巴蛆,在往墙缝里钻。温兴忠说:“这东西长大又是一只苍蝇,也该消灭。”大家都觉得有理,范友三用苍蝇拍打蛆,总是打不死,苍蝇拍一拿开,蛆又爬起来匆匆逃跑。王绍全说:“用竹签。”温兴忠就摸出小刀,顺手折下树枝,削尖,说:“尖的都行。”大家就各自寻找和制造“利器”。虽然各人手里都有了工具,蛆却顽强得很,身上被刺了三五下,还照跑不停。廖文刚说:“苍蝇虽然能飞,可一打就死;蛆虫虽然只能爬,却很不容易整死。这大概就是新生事物,具有顽强生命力的证据吧?”王绍全说:“这话有哲理,可是,小狗小猫的小崽儿,为什么就不如大的,苍蝇的小崽儿,怎么就这么顽强哩。”温兴忠说:“这个,我可知道,小狗小猫,有狗妈妈,猫妈妈照顾,有时,主人家还帮助照顾;蛆呢,苍蝇能去照顾它吗?得靠自己。”王绍全说:“对,靠别人,就没力量;靠自己,就得刚强。”廖文刚说:“不过,还有一个尖端问题,等着欧本良呢,谁赋予了它们这种能力?”少先队员们七嘴八舌地说:“是呀?它们的能力从哪里来?”“茅坑里的屎尿里,充满了细菌,苍蝇蛋,却能在当中繁殖。”“是苍蝇蛋里有巨大的抗菌能力。”“也许,还能把细菌变成养料哩”。王绍全说:“仔细研究苍蝇蛋,说不定能创造出一种最高级的抗菌药来哩。”
一次放归暑假回家,文刚见母亲阴沉着脸,不言不笑。文刚问母亲:“妈妈,病了?”他的母亲白翼坤摇摇头说:“这样子干,还得了!办公共食堂,就办嘛,办得好,大家就来吃,他们搞的什么?全村限我们明天早晨8点以前把锅砸烂,要把锅铲、菜刀、柴刀、粮食,一切铁制的东西和能吃的东西全交到办公室去,谁不照办就斗争谁。自此以后,不准社员家里冒烟。”文刚见母亲很激动,就说,我们学校的校长和政治老师讲过了,这是新生事物,说办公共食堂好,大家劳动回来,已经很辛苦了,办了公共食堂,不用找柴、挑水、做饭,拿起碗筷就去吃,吃了,自己把碗一洗就完,不是很好吗?”
白翼坤说:“这都是书呆子和你们这样十二三岁的小孩儿的见识。现在一亩地能产多少斤粮食?到了可以大吃大喝的时候了?各家各户开灶吃饭,粮不够,瓜菜凑,稀饭,糊糊就是一顿,你办公共食堂,能吃得这样简单吗?各家各户有自己的事情,病人、老人、月母子,怎么办?都必须到公共食堂吃饭?再说烧的,各家各户煮饭,割草晒干也能烧;竹叶、笋壳叶、树叶,都能烧。伙食团,大锅大灶,只能烧木柴。这山上的树,能烧几年?”廖文刚说:“我们家正愁没有人挑水找柴,对我们可没有多少坏处。”白翼坤说:“老三呀,都读中学了,看问题可不能只顾自己,只从自己家去说呀。几千年来,都是存粮于民,现在完全是存粮于大队。几百千把斤,各家各户,好保管;几万斤,几十万斤,集体保管,又是大学问。还有猪羊鸡鸭,家家户户自己喂,也不难;现在全由集体喂,能喂好吗?”廖文刚说:“工厂、学校,不是早就吃公共食堂了吗?有什么不好?妈妈不要想那么多。要大家砸锅,这也是向几千年的封建习俗开战嘛。”
白翼坤说;“你小孩儿家不懂!工厂、学校,是国家供应粮食,也准许各家各户自己搞点吃的。农村,国家不供应粮食,能长久吗?”廖文刚不言语了,他知道母亲比自己懂得多,也想得周到。但他心里却想,母亲能够想到的,难道那么多干部会想不到?于是,他还是对母亲说:“相信上头比我们聪明。”他母亲却说:“但愿如此。”顿了顿,她又摇摇头,说:“违背天道人心,是要遭到惩罚的!”廖文刚并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弟妹们可更不懂这些,只是围着廖文刚问这问那,说个不停。
天黑了以后,孩子们都睡了,白翼坤把柜子里的鸡蛋和米全煮了,然后叫醒孩子们。大家见这么多鸡蛋,这么多白米饭,都吃得眉开眼笑。这个家庭,一年四季吃白米饭的日子,是不多的。通常都是吃红苕、吃菜稀饭。这么多东西,全家人放开肚皮吃也吃不完。翼坤把吃不完的,用布包好,藏在以前文辉床下的一个洞里,盖上木板,把乱草破鞋放在上面。翼坤说:“邱正益说了,明天早晨7点要挨家挨户地搜查,早饭全都要到公共食堂去吃。”
第二天,天刚亮明白,孩子们正要起床,就有三个民兵匆匆进了翼坤的家门,见锅还没有砸,就轮起马刀背,“当”的一声砸成了五块,并说:“快送到办公室去,然后去公共食堂吃早饭。廖幺娘,不来的要斗争的!”他们说着,把饭桌搬走了,“快,长凳子、碗筷全搬到公共食堂去,锅铁马上送办公室!”白翼坤铁青着脸,什么话也不说,孩子们起来,见大饭锅碎成了几块,饭桌也没有了,都呆呆地望着。翼坤说;“文刚把破锅送办公室去,我们抬长凳,拿碗筷,去食堂。”
文刚把破锅铁片叠起,找来篾片拴好,提到了大队办公室,见门外堆的东西不少,有破锅,有胀鼓鼓的米口袋;菜刀、砍刀堆积如山。邱正益见了文刚说:“中学生回来了,还有刀呢?”廖文刚说:“刀,一会儿拿来。”文刚回到家里,母亲他们还没有走,他又拿着家里的菜刀、柴刀和母亲抬着长凳子、碗筷送到了公共食堂。
公共食堂就在王玉容的家里。玉容也是炊事员之一,文刚一进屋看见玉容拴着蓝色长围裙,正在摆桌子。他们打过招呼,玉容说:“欢迎欢迎,大学生,吃什么,我去给你们端。”文刚说:“离大学生还差十万八千里哩。”玉容说:“那只是个时间问题。”春晴已经找到了自己家的桌子,领着兄弟们把凳子安好,就坐到凳子上了。文刚把公共食堂浏览了一遍,玉容的正房打了四个大灶,安着四口大锅,有一口锅里煮着稀饭,另一个锅里蒸着包谷粑,还有一个锅里正在炒菜,最边上的一个锅里烧着开水,喜欢吃面条的就下面条吃,当然还有醋和酱油之类。正房子左手边的那个排列,把原来的墙打掉了,变成了一间长长的大房子,里面安着十六张桌子。文刚知道他们断桥大队第六生产队就是十六户人。万大嫂也是炊事班的,正在摆放碗筷。人们陆续入座。
邱正益趾高气扬的,在食堂里转了一圈,然后大声说:“你们看,公共食堂有什么不好!想吃什么自己舀!”各桌上摆好了菜,就自己去舀饭,文刚给妈妈和小弟各舀了半碗稀饭,拿了一个苞谷粑,春晴国忠也自己动手,菜有窝笋炒肉片,炒白菜,大家都吃起来。孩子们和年轻人都吃得眉开眼笑,一是觉得人多,热闹,二是因为一般人家早晨不过是吃点酸菜。在公共食堂,吃得可好多了。大家谈笑风生地吃完饭,各家各户自己洗好碗筷,放在桌子上就走。文刚还到公共食堂吃了午饭才回学校。临走时,他对妈妈说:“不要想得太多,你看,这样吃饭,不是很好的吗?”
翼坤说:“小孩儿家,你还不懂!不能只顾眼前,只说几个月。千百年来,人们为什么要一家一户地烧锅做饭?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大家都想不起办公共食堂吧?公共食堂一办,一连串的事就来了。粮食怎么存放?红苕怎么存放?猪羊鸡鸭怎么喂?工分还记不记?劳动强弱好坏,还有什么差别?没收了自留地、禁止私人搞生产、不准私人做买卖,读书娃的学费书费,从哪里来?有了病哪里找钱医?”对这些事情文刚这种十二三岁的孩子想都没有想过。他听母亲这么一说,吃了一惊,弄得不好又挨一回斗争,只有三个弟妹在家,谁来照应?因此,他对母亲说:“要相信共产党、毛主席,他们会考虑这一切的,妈妈有看法,千万不要在外面讲。又弄你去斗争,谁来照顾你?”他见母亲没有回答,就说:“妈妈,千万注意!你不是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我走了。”廖文刚就抱抱弟妹们,亲亲妈妈,回学校去了。
因为钟同到五通盐厂他大哥家去了,廖文刚去约起殷正清从研经小学背后走公路去井研中学。大路从研经小学的背后插到大校门下面的地里。他们走到这里时,看见周泽文校长一个人在挖土。文刚上前喊道:“周校长好!”周校长握着锄头站定,惶惑地看着廖文刚,好像不认识似的,嘴里不很肯定地“嗯”了一声。走过了一里多路殷正清才说:“周校长也会是右派分子?”文刚说:“我也没想到,他上我们的课,给我们讲话,有水平啊。”
“廖文刚等一等!”他们回过头来,见是仁寿的两位同学,他们是叔侄俩。鲁星天是侄儿,在四班;鲁近初是叔叔,在五班。他们都住在仁寿县汪洋区的永宁公社。这鲁星天竟然终年穿着长衫,宽大的脸上,没有多少血色,有点老气横秋的样子,他曾说:“《水浒》写得不好,我要重新写过。要干就干到底,怎么能够干到半中间投降呢?”同学们背地里都叫他孔乙己。而鲁近初,文质彬彬的,写得一手好字,很有文才。文刚问:“你们仁寿县,搞公共食堂没有?”
“哪能不搞?”鲁近初说,“大家的积极性高得很。我还学了一首歌,《人民公社好》,我唱给你们听,很好听的。” 他边走边唱:“人民公社好,人民公社好,人民公社是共产主义的大学校。私有消灭了------”听起来还颇为悠扬的。
他们走到校门口,遇见三班的李光玉同学,瘸着腿,走得一瘸一拐的。鲁近初问:“李光玉,你的腿跌伤了。”李光玉说:“不是。是狗咬了的。”
原来昨天放学后,李光玉往家里赶,走到了石马寺。李光玉依旧打着赤脚。路过一家社员的屋门口,他家的狗,竟不声不响地从后面追了上来。李光玉只顾埋头走路,浑然不知。那条狗竟然一口咬住了李光玉的小腿肚。小腿剧痛,李光玉扭头一看,竟然是一条大黑狗,他又痛又怕,大声叫喊,取下书包打狗,那条恶狗竟然不肯松口。一位农民伯伯跑来,才把狗赶开了。李光玉已是鲜血顺脚流,他下到田边,捡来几根谷草,连裤腿和伤口一同捆住,流着泪,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走了一顿饭的工夫,才到了家,鲜血把裤脚和稻草都染红了。他的父母亲连忙给他找草药敷好,今天,他又跛着脚,走过六十里山路,到了学校。
殷正清说:“又走了这么多路,要注意,不要感染了。”李光玉说:“敷了草药,没问题的。”
这时,三班的李秀芝,也背着一个小包,走进校门来了。这时的李秀芝,长得胖胖的,圆圆的脸,像红苹果;脸上的鬓发,都被汗水沾到脸上了。鲁近初问:“你走得好早呀,70里路,现在就到了。”李秀芝说:“我在公共食堂,吃了早饭就走的。”廖文刚问:“你们的食堂,办得好吗?”李秀芝说:“当然好了。早晨还吃炒肉哩。”
同学们到了寝室,都议论着公共食堂。大家都说,吃得饱,吃得好。鲁近初还义务教起了“人民公社好,人民公社好,人民公社是共产主义的大学校……”
按照学校团委指示,少先队在大炼钢铁中也必须当先锋,共青团就更不用说了。同学们,首先当起了泥瓦匠。从川主庙下的走道开始,顺山坡,沿操场边,各宿舍房屋外的空地都在砌高炉,全校摆着二十几个战场。一班的董存根、何述云,二班的熊树钧、王学安、刘长清,三班的曹正训、吴绪良、李光玉,四班的苏绍儒、张书林,五班的鲁近初、胡光顺,正卷起裤脚,在踩稀泥。这是建炼钢炉不能少的原料。尹洪林、杨见明、李继光、沈光武、钟同,都使劲地抱着大石头,砌自己班高炉的底脚。李月华、毛淑兰、李秀芝、曾翠香、袁淑群、卢翠华这些女同学,都尽力地搬运石头、泥土。
这时,五九初的一个男同学,抱着一个很大的石头,从廖文刚他们的高炉旁走过。这个同学,已经是成人了,个子不小,大头方脸,粗手大脚,他们的炼钢炉就在少先队的炼钢炉旁边。一会儿,只听“轰隆”一声,随着一声“哎哟”,那位同学捂着手,鲜血直滴,直往校医室跑。有人说,他叫殷德友,左手被石头撕了一条五寸多长的口子。廖文刚说:“少先队员同们,小心些!”
同学们七手八脚,搬的搬,砌的砌,抹泥的抹泥,用了一个下午,学校的大路边,操场边,便耸立起了二十来座泥桶子:只有炉底和四壁。因为“高炉工程师”们,都遇到了一个大难题:炉顶不好办。没有那么大的石头。石头小了,要垮塌,六零初一班、六零初四班的炉顶已经垮过三回了。怎么办?各班的班长开会,四班的班长苏少儒说:“最好的办法,是用一口大锅盖在头上。”一班的班长卢泽文说:“锅都打了,到哪里找锅去?”苏少儒说:“有的地方没有打完,我们家的锅还在,我们发动同学,家里还有锅的,就请背到学校来。社员都在食堂吃饭,锅放在家里也没有用。”于是班长会议决定,家里有大铁锅的同学,回去23个人,拿二十三口锅来,就够用了。
各班传达了班长会议的决定,苏绍儒回到仁寿县永宁乡石围村,这时的苏绍儒20岁出头,长得高挑个儿,眉清目秀,是一个标准的小伙子了。她给母亲说:“学校炼钢,需要大铁锅。”他母亲说:“你就背去吧。反正也不准私人在家里煮饭。”他母亲指导他,先用粗大厚实的竹片绑了一个“十”字,再把绳子打个“十”字结,笼住锅底,固定在篾片上,他母亲提了提,很稳当了,又加了两股背的绳子,苏少儒背在背上,觉得绳子长了些,他母亲又给收短了一点。第二天,苏少儒在公共食堂吃过早饭,就背起大铁锅往井研中学去。一口铁锅虽不重,但却走不快,你想脚下生风,锅灌满了风,阻力不小。只得慢慢走。步行五十里路,直到红日西沉时,苏少儒,才到了学校。背锅的同学,陆续到来。建设高炉的同学们都上前接着,把绳子解开,把锅盖在炉子头上。在还有缝隙的地方糊上稀泥,又在锅外面糊上一层泥。
学校又组织高中部的同学,用板板车运来了焦炭、废铁,加上各班同学捐献的、搜集的,炼钢的料已经齐备了。于是,同学们在炉子里先放干柴,再填满了焦炭,最后把废铁放进去,再在上面放满焦炭。到傍晚时分,同时点火,满校园立即烟横雾斜,等到各个炉子烈火熊熊时,就关闭炉门。这时,少先队员们、共青团员们,一个个满面尘灰烟火色,心里却乐滋滋的,盼望着有钢出炉,为“钢元帅升帐”出一把力,给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力量。
廖文刚和王绍全、温兴忠、黄芙容、廖输诚等少先队员也有了一个“高炉”,不过这高炉并不高,比文刚还矮一拳头,但颇粗壮,三个少先队员裹在一起也没有那么粗大。到了夜晚,那盖在炉顶的锅红得很柔和,廖文刚到川主庙的山上去俯视,在烟雾缭绕中,满操场边都是淡红的月亮,简直美极了。他立即跑到操场里给同学们说:“快去川主庙看,天下第一美景。”同学们问:“什么美景?”廖文刚说:“你们去看了才知道,满校园都是淡红的月亮。”同学们一听,都嘻嘻哈哈地跑到高处去看,看了都说:“真好看!”廖文刚说:“比月亮明亮,比太阳柔和!”据说“铁炼三天便成钢”。这三天的时间可是关键。每个炉子,派有学生昼夜守护,因为还要严防阶级敌人破坏。廖文刚每天都要到炉子边看几次。他看见汪校长、刘真老师、吴北延老师,半夜三更也来巡视。各个班的班委干部、团干部、少先队的干部,轮流值班。
廖文刚把全班的少先队员分成五组,每组守两小时,然后换班。他凌晨四点起来,见月光如水,繁星满天,全校都静悄悄的,只有“炼钢炉”边有人在走动。廖文刚走过三班的高炉时,见他们的班长李秀芝和团委委员李月华正弯着腰加钢炭。廖文刚说:“三班长,好勤快啊!”李秀芝说:“我也刚来。”廖文刚和欧本良到少先队的“高炉”旁看,火正红,就蹲在旁边摆龙门阵。廖文刚想起寝室里几次有同学的小东西不见了,有人给廖文刚说是欧本良干的,廖文刚就利用这个机会,做思想工作,于是说:“我看见你拿范友三的连环画看。那本书不见了,是怎么回事?”“我看了就放在他的抽屉里了,我怎么知道!”廖文刚说:“有谁看见你把书放进了他的抽屉?”欧本良说:“我怎么知道?”廖文刚说:“我们都是少先队的干部,要老实做人。如果没有还就还人家。可不能学孔乙己!”欧本良厉声说:“你说是我偷了他的书?”廖文刚说:“我看见你拿人家的书,可没有人看见你还!”
第二天,欧本良哭着去找刘真老师告状,说廖文刚污蔑他偷书。刘真老师找到廖文刚说:“说话要有根据。你是中队长,古人说‘一言九鼎’,就是说,干部说话要严肃,说了就要作数。偷,这个字,更要小心。”廖文刚可不服气,他说:“范友三的连环画不见了,是事实;我看见欧本良没有经过范友三的同意就拿人家的书也是事实。”刘老师说:“他还没有还,就还是说不清的事情。所以,你最好向欧本良道个歉。要学会团结人。俗话说‘拿贼要拿赃’嘛。”廖文刚说:“行,我可以给他道歉。”廖文刚立即回教室,找到欧本良说:“我向你道歉,你没有这个问题,我最高兴。”欧本良却说:“不要自以为了不起,随便污人清白!”廖文刚听了,心中诧异,怎么和孔乙己,同样腔调,他只是笑了笑说:“一生清白就好。”但心里却在想:“狗改不了吃屎,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时候。”廖文刚看着方脸小眼睛的欧本良,又想:“但愿你不是狐狸。”
等到高炉熄火以后,打开炉子,文刚们不等冷却,就用木棍把“钢”掏出来,黑乎乎的,也不知成功没有。一敲就“叮叮当当”地响,各个班级,各个高炉,把炼出的东西包上红纸、装进竹篮里,还用红纸写成喜报,敲锣打鼓地去向学校党支部报喜。党支部收齐战果,组织师生,写好大红喜报,又敲锣打鼓地向县委报喜。后来虽然知道,炼出的根本就不是钢,废铁还是废铁,但师生们都忘不了他们在大炼钢铁中的这段经历。
六零初二班的罗璇读通学,每天早出晚归。她的家,永胜大队,是全县园田化的典型。把梯田都改成一大片、一大片的平整的稻田。土,都要深翻一公尺,全县各公社大队调集了几千社员来参加搞园田化实验。因为人太多,家家户户都住满了人。罗璇的家里,也住着十几个人。他们都自带行李,把席子或者谷草往地下一摆,把破被盖,破棉絮,往上面一放,就算安顿好了。吃饭,当然都在公共食堂。
罗璇回到家里,已经没有地方可以住了,她还有一个一岁多一点的小妹妹。她的母亲也必须去参加夜战。夜战的队伍漫山遍野。都是前面一个人打着火把照明,还有人领着喊号子,呼口号,口号声惊天动地。罗璇抱着小妹妹,被安排在另一家人的堂屋中睡觉。那家人见她们太小,就在地下给她们铺了些稻草,还从食堂,给她小妹弄来半碗稀饭。罗璇几次醒来,社员们都还在夜战,只听见锤锄叮当,人声嘈杂。看看天都要亮了,他们还不收工。天亮了,她只得把小妹交给疲惫不堪的妈妈,去伙食团吃了饭,直向学校走去。她感到十分茫然,家都被别人占了。还不知小妹妹晚上在哪里睡。
还有一次回家,听说县里要组织参观团来队里的公共食堂取经,公社先派人到县城请了厨师来办九大碗。他们先把全队的社员聚合到竹林里开会。大队长说:“参观团的人来,问你们,吃了饭没有;你们都要回答,‘吃了。’他们问,吃的啥子,你们就答,‘和你们吃的一样。’”一个年纪大的社员问:“为什么要搞这样的假事情?”大队长说:“还不是为了大家!我们大家一起吃,一样地吃,把公共食堂吃垮了,还不是大家遭殃。这就叫忍嘴待客嘛。我们以前,哪家哪户待客,不是这样?”
井研中学夜晚的操场上,又是一场大跃进:两盏马灯放着黄光,全校学生都在沿着四百米椭圆形跑道“大跃进”,这么大个操场,两盏马灯虽然十分的尽职尽责,但毕竟不能让人明察秋毫,脚步声杂沓,震落天上的繁星;人影子散乱,晃花无数的眼睛。文刚看见不少人在灯光照不着的地方,就活用数学公式,避弧走弦,一窝蜂地涌了过去,不用说井研中学的劳卫制达标又放了个卫星。
五八年,什么都要大跃进,教学也不能例外,于是学校布置语文课用两个教时人人都写诗歌,并且要评出学校的诗歌卫星。廖文刚平时喜欢读小说,也读了些诗歌。但从来没有动笔写过诗。谁知他提起笔来,竟妙思泉涌,两个教时,加上下课的十分钟,他竟然写了四十三首诗歌,而且都是押韵的,多数是每首四句的七言诗。刘老师看了喜得眉开眼笑,把全班的收好,交了上去。
一天,课间操的时候,做完操,武权钧校长,集合好队伍,宣布:“我校六0初一班的廖文刚同学,被评为了井研县的跃进分子。他一个人,就打了三千多个苍蝇,他带领这个班,打了苍蝇6万多只,他还写了四十三首诗歌,敢于和坏人坏事作斗争。而且成绩优异。这个同学很小,才十三岁,我们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得好好向廖文刚学习。”全校的千百双眼睛,都投向了六0初一班。廖文刚心里却觉得,自己不比别人好多少,这样的荣誉真不应该给他,但他下定决心,要干得更好,不辜负老师校长的信任。
又一天的中午吃饭时,同学们走到食堂,见桌子上并没有摆饭菜,觉得奇怪,一会儿,值周教师站到台子上大声说:“同学们,钢铁大军,路过井研,要到大渡河钢铁厂会战,帮助工人大炼钢铁,井研县委决定,在我们井研中学校食堂吃午饭。这是我们学校支援钢元帅升帐的难得机会,也是我们井研中学参加大跃进的实际行动,希望同学们支持。同学们可以休息,也可以自己进教室自习。等钢铁大军吃完饭,伙食团做好饭菜,听见钟响,再来吃饭。同学们,支不支持!”同学们一听,都异口同声地说:“坚决支持!坚决支持!”同学们争先恐后地涌出了食堂。
一会儿,一大群社员,排着队进了学校,进了食堂,他们小的有十七八岁,老的有四五十岁,有男的也有女的,个个都身强力壮,背着简单的行李,汗流满面,却都精神焕发,有七八百人。他们都自己带有碗筷,不到半小时,队伍就开出了食堂,向校门口走去。同学们一直到下午三点过才吃了午饭,下午也没有上课了。这么长的空余时间,教室里,寝室里,都是活动场所。六零初一班教室里,董存根、易敬光这些年龄大的同学,都趴在桌子上,看书做作业,年龄小的同学,有的在看连环画,有的在吹笛子、吹口琴。廖文刚走到董存根桌子旁,站着说:“班长,劳逸结合,来,我们打乒乓去。”董存根说:“我不像你,脑子笨,记不住,只得笨鸟多飞。你的学习经验给我介绍介绍嘛。”廖文刚说:“先把这个知识想清楚,到底说的是什么,想清楚了,就记住了。最好每个点点记一个例子。边看边想,没事就回忆。能回忆起的,就算掌握了。边学边想,经常回忆、联想,脑子自然灵。”
不久,召开井研县学生代表大会,六零初一班,有廖文刚、钟同、董伯才三位代表参加。会场在县政府大礼堂。廖文刚到了会场,很注意地看了看到会的同学,他认识的还有二班的熊树钧、杨见明、卢泽文、三班的李秀芝、郭惠玉、李光玉,四班的苏绍儒、卢翠华、王钦文,五班的鲁近初、卫莹芳、尹洪林。此外还有高中部各班的,他认识的只有廖德彬、王地高。另外,还有马踏中学的。坐了半礼堂。主席台的墙上挂着“井研县第一届中学生代表大会”的红纸黑字的大横标。主席台上除了汪校长外,还有两个廖文刚不认识的人。会议开始后,汪校长给大家介绍,一身军装的年轻人,是宣传部长李俊德;他瘦高个子,满脸带着微笑。另外一位,比李部长更瘦更高,一身蓝布中山装的是文教科长宋仲钧,面目显得慈祥。每介绍一位,大家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李部长是河南人,他的讲话都是河南腔,有时轻得听不见,有时重得满屋子响。廖文刚大部分听不懂,但看他讲得十分认真,有时挥动拳头,有时面带愤怒,就知道,可能是在rf赞扬大跃进声讨右派分子。宋科长讲话,却轻言细语,和蔼可亲,声音不大不小,句句能懂,他的讲话,先是总结李部长的讲话精神,就是要高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旗帜鲜明地和右派分子,和歪风邪气作坚决斗争,使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培养学生成为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宋科长还表扬到会的同学,是学生中的佼佼者。希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把学习搞好,不辜负党和人民的希望。
会上还请马踏中学一位高中部的女同学名叫李秀英的介绍了她背叛剥削阶级家庭,和自己母亲的反动思想言行作斗争的事迹。
会议的最后,还表彰了一批先进学生,其中有廖文刚、鲁近初和李秀芝等,一共六个人。都被叫到前面去,面向代表们,站成一列,由李俊德部长和宋仲钧科长,给他们的胸前戴上了大红花。
第二天早自习时,刘真老师,叫廖文刚向同学们传达会议精神。廖文刚介绍了大会概况,到会的领导,他们讲话的精神,最后他说:“我听着报告,心里感到,我的责任特别重大。我能够去参加这样隆重的会议,首先是老师的培养,是组织的信任,是同学们的支持。我其实缺点很多,我一定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严格要求自己,改正缺点,发扬优点,又红又专,长大了为保卫祖国、建设祖国出力!同学们,我们生活在这样伟大的时代,一定要奋发努力,成为不愧于伟大时代的人才!”
下午课外活动时廖文刚正在和钟同打乒乓,传达室韩大爷来喊:“廖文刚,会客室来了客人。”文刚想,会是谁呢?他跑到会客室一看,竟然是妈妈坐在椅子上,两个小弟在旁边。文刚扑过去滚到妈妈的怀里说:“想死我了,这么远的,怎么有空来?”两个小弟弟又扑到文刚腿上,‘三哥’、‘三哥’地叫个不停。文刚拉过两个小弟就亲,翼坤摸着文刚的头说:“以后就不远了,现在国家需要,你伯伯、大哥、二哥,都转成了城镇户口,在粮食局工作,我的眼睛不行,这七大八小的,在农村没事干,上街来也能帮点小忙,我们就住在胜利街和书院街的口子上,就是工人之家外头。走吧,出去看看我们的新家。”文刚说:“我去请假。”便转身进了校门,一会儿出来,就和母亲弟弟向自己的新家走去。
从校门口往西北走,不到两百步,下完胜利街这个坡,就到了文刚的新家。工人之家,原来是一座庙子,文刚的家只是庙子外的一个偏坡,瓦房,木板壁;屋檐很矮,身高一米四的廖文刚,伸手就能摸到檐口的瓦。推开木门,有五小间屋子,又黑又潮。文刚一看,锅、灶、床、饭桌都已安好。文刚问:“伯伯、大哥他们也到这里来住吗?”“他们有一间房子,文辉住,你伯伯和你二哥就在家里吃住。你干脆也回来吃回来住吧。”“花狗呢?”文刚问。母亲说:“狗不能上街,给你云霞嫂了。她还留在老家。”文刚说:“我们是办了粮食关系的,学校的时间又要很准,家里又没有钟表,怕赶不上时间,还是在学校住算了。”文刚告辞了母亲和弟妹们往学校走,心里乐滋滋的,虽然房子不好,但比自己家的破草房可好得多,而且父母在街上有了住处,离学校又这么近,自己更方便了。他心里想:新社会真好,共产党,毛主席真好!自己一定要更加努力,报答党的恩情。
课间操时,汪校长宣布:“大跃进的年代,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今天,我们马上到牛市大桥搬砖,搬到正街工地上,看谁搬得又快又多。马上行动,解散!”老师和同学们就一窝蜂涌向小校门,穿过鸡市巷,向牛市大桥奔去。牛市大桥,离学校有一公里多路。桥下是古涌斯茫水,从霁虹桥奔腾而来,水面不宽,但夏天水流甚急。牛市大桥其实并不大,只有三四米宽,五十来米长,但在那个年代,已经是全县首屈一指的大桥了。大桥向乐山方向的空地里,堆着小山似的红砖。同学们都没有工具,只好把七八块砖码在一起,双手搂定最下面的一块,砖堆就在肚子上晃摇,然后转身向街上走。同学们都不肯少搬,一般的同学,一转都要抱七八块,砖头都顶着了下巴。公路上都是挺着肚子、昂着头、“轰隆轰隆”迈着大步的教师和学生队伍。
牛市大桥到正街上,有近两公里,同学们先是脚下虎虎生风,渐渐地脚步慢了。许多女生,都满脸通红,鬓发和脸沾在了一起,他们便在公路边放下砖伸伸腰,擦擦脸,又弓身抱起砖,向正街进发。廖文刚开始胆气很雄,抱了六块砖,走到鸡市巷就已经精疲力竭了,只好放下,歇一会,再走。吴长周看见,就说:“搬不动,就放一半在这里,先搬三四块,向前走一段放下,再来搬这里的。”大家都说:“好主意。”廖文刚歇气时,看见李光玉抱了8块砖,满脸通红地走过去了,他后面,都是六零三班的,李秀芝、李月华、金远贞、李玉芳、程茜平、郭惠玉各抱了6块。许多体力差的同学,都采取了吴长周分散分段搬的办法。花了近两个钟头,牛市大桥旁的砖堆,就被井研中学的老师和同学们用手搬到了正街的工地上。
廖文刚一家搬上街来后,他母亲会讲故事的消息在班上传开了,到了星期六晚上,刘淑花、刘翠容、王惠容等一批同学,特地到廖文刚家里来,要听廖文刚的妈妈讲故事。白翼坤见来了这么多同学很高兴。廖文刚抬出高凳子让同学们坐下。白翼坤说:“年轻人,就要立大志,我就给你们讲薛仁贵的故事。”白翼坤就从薛仁贵出身如何贫寒,如何抓紧机会练武,如何经过磨炼,直讲到去当伙头军,屡立战功,却被张仕贵冒名顶替。看看夜已经很深了,同学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同学们说:“下个星期六晚上,我们还要来!伯母讲得真好听!”白翼坤说:“只要不嫌我讲得不好,就欢迎来耍!”廖文刚也在学校里住,就和同学们一同议论着母亲讲的故事,回学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