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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邓秀云(三)

一大清早,东边山峰后露出了第一缕晨光,邓秀云打开院门,把鸡鸭赶出圈栏,赶到院门外面的稻田里,让它们去自食其力,想法填饱自己的肚子。

鸡鸭们一来到稻田,简直像囚犯获得了特赦令,立刻散开在即将成熟的稻穗中间,张嘴就是一阵“嗦嗦嗦”的声音,向那尚未完全饱满的稻谷展开攻势,瞬间就让稻穗上的谷粒稀疏了好多。

邓秀云嘴角微勾,带着点欣赏的心情看着眼前在晨风里绿浪翻滚的庄稼地,以及她的畜牲们撒欢一样的表现,不禁思绪万千。

早些年,这里还是一片断壁残垣,如今,那些断砖碎瓦,大大小小被烧得漆黑,零零碎碎的石头、朽木,已经不存在了,完全没有了,只剩下了一片稻田和对面稻田边的一棵歪脖子大柳树。

原先,这棵歪脖子大柳树就矗立在易家大院大门前。

哦,对的,那儿不就是那大门吗?可惜,那一对大石狮子早已不见了,大门也不见了,只剩下那棵大柳树,歪瓜裂枣地杵在那儿,在晨风中飘散着柳丝,每一条柳丝都诉说着寂寞。如果硬要找过去的痕迹,就是柳树下的那几块条石,那是以往易家大院的门槛和台阶。

邓秀云微眯着眼,往更远的地方望过去,可是山峰阻挡了她的视线。

她不用看见也知道,山峰那边的山坳里,新起了一个在龙村六队还算气派的院子。

竹篱编成的围栏,同样用竹篱编成的院门有点过于简陋,哪能和易家黑油油挂着铜环的厚实木板门相比,院子还算宽敞,但地面铺的是黄泥混合草灰的材料,自然也不能和易家青石板铺就的地面相比,黄泥筑成的土墙,房顶盖着青瓦,门窗尤其简陋,不过是墙上挖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洞,钉几根木条就算窗格,或门框上钉一块可以转动的木板就算门。

在邓秀云看来,这样的家园未免过于简陋,哪能跟她自己居住的灰砖砌墙,青瓦盖顶,门窗均雕镂着各式图案的精致的四合院相比?

但没见过世面的缪春香还因为她造起了那样一个院子得意非凡,言语之中,常常说她白手起家,好像起了多大一个豪宅似的!

尤其那造房子的费用中,有邓秀云为了依然给他们的一千块钱,让邓秀云想起来极不舒服舒服。

当初,邓秀云就觉得缪春香狮子大开口!一个丫头卖一千,那她家四个丫头,将来不就可以卖四五千?看来,缪春香不停地生生生,是有目的的!

但易树云偏偏看得起丰家丫头,邓秀云本来另外找了一家,那家只要五百,就愿意把四五岁的女儿给他们,可是易树云不答应,易小军也坚持要丰家四儿。

邓秀云拗不过父子俩,毕竟钱是易树云的,也就没有办法。

你那样一个“狗窝”算什么!只有你缪春香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才为了那样一个“狗窝”沾沾自喜,自以为是。

邓秀云知道缪春香是凤村十社的人,凤村十队距离龙村六队至少有三十里,邓秀云并没有去过,也没有那边的亲戚,缪春香也不怎么和娘家人来往,所以邓秀云并不知道缪春香出生于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在她看来,缪春香肯定出生于极其贫穷的人家,说不定就是乞丐,甚至可能是直接从山洞里出来的!

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邓秀云收回眼光,仔细搜索往日的荣华富贵。

可是,往日的荣华富贵留下的痕迹不多,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除了那几块石头和那棵柳树,以及自己现在居住的这个小院,易家大院的一切痕迹都湮灭在时间长河里。

如今,往日的易家大院和后花园,早已变成了龙村六队的一片庄稼地,年年春种秋收,人们在那里挥洒汗水,收获劳动成果,补给龙村六队的粮食不足。

七八年前,农业学大寨如火如荼,人们到处开垦荒地,拓宽能够种粮食的农田,荒山野岭尚且不放过,何况位于村社中心的这一片风水宝地!

这一大片断壁残垣都已经荒废二十几年了,原先的主人易海洋早已不在,所有土地都变成了国家的,这么大一片土地荒废着也是怪可惜的,不如开垦出来作为农田,种上庄稼吧。肖队长说干就干,组织龙村六队的社员,日夜奋战一个多月,把乱石断砖,瓦砾朽木以及萋萋荒草都清理干净,挖沟垒坎,引水灌溉,那一片断壁残垣就摇身一变,成为一湾水汪汪的稻田和软乎乎的旱地,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土壤里生命萌动,各种作物茁壮成长,在蓝天白云下绿浪翻滚。

这样一来,易家的周围环境也不再那么瘆人,看起来舒心多了。

可是不知怎么了,邓秀云看见这些,心里却总不怎么舒服。

其实,可能不是不舒服,而是不甘心。

易小军起了床,吸溜着鼻涕,耷拉着鞋子,啪嗒啪嗒地跑过来,拉着邓秀云,说:“吸——吸吸,娘,你在这看什么呢?”

易小军吸溜鼻涕很有特色,总是三个音节,分成三个节拍,先来一个长音,悠远流畅,再来两个短音,点到即停,戛然而止,好像唱歌突然遇见了休止符。

邓秀云皱了皱眉。现在,她听见易小军吸溜鼻涕,渐渐地越来越麻木,以前还想方设法为他治疗,现在她不管了,任他自生自灭,顺其自然。

反正,也就那样了。即使将来那个人找来,知道了易小军就是他的骨肉,那又如何?自己容易吗?

况且这个孩子给自己带来的压力,那个人知道吗?凭什么这一切该自己一个人承受?

易小军是越长越奇怪,既不像易树云,也不像邓秀云。

不像易树云可以理解,易树云原本就是捡来的便宜爹,况且易树云矮胖粗壮,肥头大耳,笨手笨脚,头脑简单,不像才好呢。

但居然不像她邓秀云自己,就有些让人接受不了了。

如果是像邓秀云自己呢,可以理解成儿种娘。儿种娘好啊!龙凤湖有一句俗语,“儿种娘三石粮,女种娘没下场”。如果易小军长得像邓秀云,不但可以堵住那些流言蜚语,还会被认为命好有福,况且邓秀云可是美女一枚,在龙凤湖数一数二,如果这个便宜儿子像邓秀云,不但对邓秀云是一件美事,对易小军是一件美事,对易树云也应该算是一件美事啊!

可是易小军一丁点也不像邓秀云,偏偏像隔壁老王啊!

邓秀云担心的就是这个!小时候胖乎乎的一点也看不出来,可是,这易小军越来越大,就越来越像那个挨千刀的了。

易小军越像那个挨千刀的,龙凤湖关于邓秀云的闲言碎语就越多。

那个挨千刀的姓曾,是当年来这里领导运动的工作组组长。

当年发生火灾以后,易海洋就带着邓秀云去了龙凤镇,后来听说还去了省城。

可是无论易海洋如何宠幸邓秀云,邓秀云的肚子还是一马平川,比成都平原还平坦。

易海洋也渐渐意识到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可是又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哪会有问题,男人又不负责生娃娃,怎么会有问题?就像公鸡不负责下蛋,母鸡生不生蛋哪怪得了公鸡!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科学常识的普及远不如今天,何况是龙凤湖这样偏僻的地方!

朋友们都劝易海洋去外国人开的医院看看,易海洋不愿意去。一来是他不信西医,二来他害怕要是真查出是自己的问题,那他的老脸往哪儿搁!

三个女人,前前后后跟了他总共四十余年,都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这情形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吗?

易海洋也不免有些灰心。

后来,革命浪潮席卷而来,龙凤湖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易海洋是恶霸地主,是剥削者,是万恶的旧社会,反动阶级的代表,自然被打倒被推翻,易家大院纵火案的罪魁祸首是他,逼疯二太太的罪魁祸首也是他,有知情者还揭露,当年为了霸占缪家大小姐和缪家财产,勾结土匪血洗缪家大院的罪魁祸首还是他!

除了这些有名目的案件,本身他开鸦片烟馆,霸占千顷良田,万贯家财,奴役人民,这就罪不容诛!

邓秀云的父母就揭露易海洋欺男霸女,以五十多岁糟老头半截埋进黄土的身子,强娶他们十四岁的女儿为妾,控诉声泪俱下,旁边群众感同身受,臭鸡蛋烂菜叶,鼻涕口水像一阵阵狂风暴雨向易海洋袭击,那往日威风凛凛的易老爷,全身挂满这些肮脏恶心的东西,稀流烂滴,跪在那儿低头受审,狼狈不堪。

最让他没想到的是,邓秀云也跳出来揭露她,说她当初是如何不同意嫁,易海洋是如何威逼强迫,甚至哭诉易海洋连聘礼也没有下,就拿绳子把她捆了去!

邓秀云还痛不欲生地控诉,她不愿意和易海洋同房,是易海洋强迫她,侵犯她,为了不给万恶的地主传宗接代,她一直偷偷喝着避子汤,目的是为了让狗地主绝后,为广大穷苦人民报仇雪恨。

控诉完立刻提出,她要和易海洋离婚,回到穷苦人民队伍中来。

说得好像真的一样。

谁也不能不信。

这样,邓秀云不但不是万恶的地主婆,还俨然成了革.命.运.动.的大功臣。

组织上果然同意了邓秀云的离婚请求,邓秀云就收拾个人物品回了娘家。

其实,批斗大会一结束,易海洋即刻被就地正法。

有人说,邓秀云何必多此一举提离婚呢?易海洋一正法,她不就是自由之身了?

也有人说,那不一样!离了婚,邓秀云就和易海洋划清了界限,她就回到了人民中来。

还有人说,地主家庭就是个大染缸,当初那么单纯的一个农家女娃,走进地主老财家才几年,就被逼成了心机女!

有人偷偷向工作组举报,邓秀云带回娘家的物品中,有许多旗袍、高跟鞋、各色化妆品和首饰等奢侈物品,这属于革.命.立场问题,表明她和剥削阶级决裂不够彻底不够坚定。但那时工作组的曾组长已经和邓秀云看对了眼,有了曾组长的罩着,邓秀云能有啥事?

曾组长在龙凤湖工作那段时间,天天晚上去看邓秀云。

邓秀云穿上旗袍和高跟鞋,画上妆的样子让曾组长疯狂。

不过,邓秀云只有晚上在家里,才敢偷偷翻出那些行头,打扮给自己看,打扮给曾组长看。至于白天,她穿着那些粗布衣衫和圆口黑布鞋,头发乱糟糟的,在大会小会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控诉,让自己扮演成一个受害者。

那曾组长在旁边帮腔,眼里的含义异常复杂,是同情还是赞美,亦或者是欣赏。

因为唯有他知道,那身粗布衣衫下面的皮肤,是如何的娇嫩滑腻。

邓秀云并不把她的好东西分一点点给她那个耳聋眼花的嫂子。她知道易海洋死了,这些东西再也没有人给她了,她得倍加珍惜。

那嫂子耳不聪眼不明但心头倍儿清,同在一个屋檐下凭啥你过得比我好?因此免不了摔盆打碗,对公公婆婆乱发脾气。公公婆婆为了邓秀云,也不敢和嫂子明着硬来。

易海洋死了,住在偏院的吴妈和疯婆子二太太,更加没有人过问了。作为革.命对象呢,没有价值,作为同情对象团结对象呢,偏偏对方还高高在上。这样的主,自然应该被人们遗忘!果然,她们就被人们遗忘了。

当她们再次走进人们的视野,是双双悬挂在偏院中她们的卧室的房梁上——她们也死了。

就这样,大地主易海洋被彻底消灭,除了那个窄小的偏院和那片废墟,连痕迹也没有留下。

那座偏院再怎么偏,也比邓家的房子好。邓秀云不信神,想起那房子原是自己的财产,和娘家嫂子又不对劲,曾组长来往也不方便,就向曾组长要求,她要搬到那里去住。

曾组长心里连连夸奖邓秀云懂事,表面略微犹豫,和其他同志商量一下,就同意了。

于是,邓秀云带着父母,住到了那座小偏院。

那段时间,曾组长驻扎龙凤湖,一直和邓秀云偷偷来往。之所以要偷偷来往,是因为曾组长自己有老婆,他的老婆在老家,并没有带在身边,一个人在外奔波又辛苦又寂寞,幸好有邓秀云给予慰藉,让他宽怀。

曾组长的老婆自然远不如邓秀云漂亮,二十四岁的邓秀云正当其年,一举手一投足,哪怕眨眨眼睛扭扭腰肢,也都风情万种。

人们都知道邓秀云和曾组长的事情,到处窃窃私议,有的人说,曾组长早晚有一天会化在邓秀云肚子上!

不过,邓秀云跟曾组长几年,也没有生下孩子,那段时间,邓秀云才是认认真真在喝避子汤。倒不是像她说的是想让谁绝后,而是曾组长不可能娶她,她自然不能生育,让曾组长犯错误,断了他的前程。

邓秀云年龄见长,也有些着急。

这样混,自己没个后代,将来老了靠谁!于是就偷偷地停了避子汤,和曾组长风流快活一段时间以后,肚子就有了动静。

邓秀云正想找曾组长摊牌,如何想办法让自己把孩子生下来,那时候,易树云就回了龙凤湖。

说起来,易树云应该算是易海洋的远房侄孙,如果按易海洋那面算,邓秀云算是易树云的叔奶奶。

这样两个人结合,是不是有些乱套?

但人家邓秀云早已解除了易家姨太太的身份,都是贫下中农,这就根本和易树云是平辈了,要谈什么都可以。

那时曾组长的工作已经结束,调回城里去了,但他心里还是关照着邓秀云,就让基层干部为邓秀云说一个婆家。

易树云呢?外出多年,父母兄弟都以为他早已不在了,家里的房产都分给了其他弟兄,他回来后连一个立锥之地也没有,暂时住在大哥家里。

易树云的组织也让基层干部为易树云找一个媳妇,以慰劳抗日英雄。

基层干部就把两件事当一件事办,这婚事是一说就成。

邓秀云内心哪里看得上易树云!易树云四十多岁,比她至少大了十几岁,人还又矮又壮,黑头粗脑,完全不是她的那盘菜。

不过,肚子等不得,这个秘密稍迟两月就会暴露。为了找到一个背锅侠,也就立刻同意嫁了。

易树云没读过书,也没经过事,甚至不知道孩子是怎么生的,虽听说过十月怀胎之类,但他哪里会算预产期这些,听邓秀云说有孩子了就以为是自己的骨肉,看邓秀云生下儿子就以为自己后继有人,老来有靠,踌躇满志,志得意满。

易小军已经长得比易树云还高,除了那个鼻涕的问题,长得也还齐整。不过是一点也不像易树云,也不像邓秀云,当年邓秀云和曾组长那点事,在龙凤湖谁不知晓,可是谁又敢说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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