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不速之客
见天色还早,又看依然在厨房做早饭,貌似也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好,邓秀云自己闲着没什么事,就扶着易小军,想去田埂上走走。
田野里空气清新,凉风习习,轻轻吸一口空气,感到神清气爽,就连易小军,也觉得鼻腔里清爽了许多。
空气里弥漫着稻穗的香气,还有些不知名的野花香,草叶上挂着露珠,田埂边的橘子树上,挂满了一串串青涩的果实,也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
邓秀云和易小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邓秀云猛抬头看到一带竹篱,上面爬满丝瓜藤南瓜藤,开着一簇簇黄色的花朵,一只只不知名的野蜂嘤嘤嗡嗡地在花朵间飞来飞去,有的在花心里爬动,煽动者翅膀。
易小军见了,轻轻悄悄地跑过去,伸手捧住花瓣,猛然一收,那只蜂子没来得及逃走,就被关在花心里了。接着,他用左手捏住花瓣,右手伸出去掐断花梗,就拿在手里玩,脸上露出得意非凡的表情。
丰沛然正在院子里扫地。
一把楠竹细枝扎成的长把笤帚,被她挥舞得团团转。
那样子,与其说是干活,不如说是玩。
看见邓秀云母子在院门外,就招呼道:“小军哥哥!易大婶!”
邓秀云看着五儿,眼睛笑成了豌豆荚。
邓秀云是喜欢五儿的,她原先一直怂恿着易树云,要把五儿弄回家给易小军做童养媳,从五儿才两三岁时就开始。
在邓秀云看来,五儿很像小时候的自己,古灵精怪,圆眼珠一转,就有了法子,自己儿子老实木讷,她觉得这两人会互相弥补对方的不足,正是绝配。
而缪春香却只同意给四儿。
邓秀云觉得四儿像个榆木疙瘩,三天不说两句话,见了人都是怯生生的,这性格正像她儿子,她觉得四儿和她儿子做一对,将来可能会被周围的人欺负死。
邓秀云梦想着五儿来振兴她易家,嫌弃着四儿不够伶俐机智,可是丰云是一个也不愿意给她!
丰云说:“我生得了就养得了!”
一口回绝。
正因为如此,那件事才一直没有办成。
后来,不知道缪春香是怎么说服丰云的,竟主动找到宋家嫂子罗元芳,提出他们愿意把四姑娘抱给易家。那时邓秀云看四儿越长越水灵,虽然没有五儿机灵,但比五儿能干,况且那时五儿断了腿,很可能将来是个瘸子。“瘸子怎么可以做我易家的媳妇?那不得我小军反而伺候她?”这样一想,就同意了抱养四儿。
邓秀云和缪春香一拍即合,一个要钱一个要人,她们才不管这桩买卖合不合法,也不管四儿同不同意,更不管这样的交易会不会给四儿带来危害,反正她们说行就行。
四儿去了易家以后,这些年来越长越漂亮,连邓秀云都认为漂亮,可见是真的漂亮,书也读得比五儿好,对易小军这个傻哥哥也十分照顾,还带挈着易小军学习上进,考上了初中,邓秀云又得意自己运气好命好,对缪春香扔掉宝贝抱住树疙瘩的行为嗤之以鼻。
直到去年,缪春香开始建房。邓秀云看她大兴土木,这才明白缪春香原来是这个目的,卖了闺女为儿子建房,好算盘!
邓秀云看见五儿在打扫院落,就带着说不清是赞扬还是挖苦的语调说:“哎哟!五姑娘好勤快!姐姐们都不在了,你也学会打扫卫生了?我一直以为你不会呢?”
五儿并没有听出邓秀云的言外之意,高兴地说:“易大婶,你们去哪里?”
邓秀云说:“随便走走!”
易小军拿着那朵包裹着野蜂的南瓜花,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玩,那只野蜂在花心里乱撞,嗡嗡嗡地喊冤,请求释放,给它自由!易小军不予理睬,还得意地笑个不停。
五儿看了易小军一眼,问道:“小军哥哥,你今天不读书去吗?”
易小军说:“不去!懒得去!”
邓秀云哈哈一笑,指着五儿说:“五姑娘是睡懵了啊?今天不是礼拜天吗?”
五儿有些脸红,其实她就是随便一说,根本没过脑子。
易小军吸溜了一下鼻涕说:“你傻啊?今天是礼拜……天!”
邓秀云问道:“你妈呢?不在?”
五儿就对着厨房喊:“妈!妈!易大婶来了,找你呢!”
缪春香在厨房里答应一声:“哦!她婶啊?快进来坐!进来!我这里忙不开呢。”
邓秀云抬腿走进院门。
因晚上露重,院子里黄泥和草灰打的地面很润,被五儿大手笔比划,地上划出许多横七竖八的道道,看起来有点惨不忍睹。
邓秀云带着点浅浅的笑意,看着正对院门一溜五间正房,有三级台阶连接着院坝。
院子西边角落,有一口老井,丰贵正在那儿用轱辘打水。
原来他们把水井也搬到院里来了。
邓秀云跨上那三级台阶,踏上阶檐坎。
阶檐坎边沿用石头砌着,里面是泥地。因为是新建,倒也平整。
堂屋里摆着两排竹椅,静悄悄的没有人,好像丰云并不在家,不然,听见有客人到来,应该早已迎着出来打招呼了。
邓秀云沿着阶檐坎往西边走,厨房在西边厢房那儿。正对厨房,东边也有一间厢房,听猪牛们在那边发出种种动静,应该是畜牲们的住所。
整个建筑成马蹄形,比原先那个窝棚确实气派,这样的建筑在龙村六队也算好的了。
现在,龙村六队有一半以上的人家还住在窝棚里呢,就算是改建了住宅的,也没有这样大的院落。
“哎哟哟!她姨妈,你们家华居真显耀!”邓秀云半真半假地说。
丰家和易家隔得那么近,而且是依然的原生家庭,但邓秀云基本不去丰家串门。去年,丰家造好房后,曾举办一次庆典,杀了一口肥猪,请全队社员来庆贺,易树云带着易小军来吃饭,邓秀云并没有来,连易依然也没有来。
邓秀云走进厨房门去,就看见缪春香正在灶台上用砧板剁咸菜。
铁锅里正煮着一锅稀饭。
龙凤湖人喜欢把当季吃不完的青菜萝卜豆荚等菜蔬都晒干,用盐腌起来,装在陶罐里储存着,等到青黄不接的时候拿出来救急。
缪春香剁的正是咸青菜,剁成碎末后,用辣子炒起来,作为下稀饭的菜肴。
看来,这就是他们的早餐了。
“哎哟!她姨妈!你们吃得好哦!过节似的!”邓秀云道。
这话在缪春香听来,就有些刺耳了,觉得邓秀云是挖苦她。
她觉得易家应该不至于连咸菜下稀饭也吃不上吧?
易家自然是没这么穷,人家一年四季都有白米干饭吃,也有油有肉吃,只不过,在邓秀云的安排下,这些东西都要煮熟了放在那儿,等它馊了才能吃,邓秀云说,这样可以吃得少,他们的好日子就是这样节约出来的,而龙村六队有好几户人家,粮食一出来就大吃大喝,今天熬糖明天做糕,不几天就吃光了,然后就开始借粮,借了等新一季粮食出来还,可是还了以后第二年又缺,这样成了恶性循环。
邓秀云最看不起这样人家,在她心目中,缪春香就是这样没计划的蠢妇。她觉得丰家不可能这个季节还有米煮稀饭,更不可能有猪油炒咸菜,所以她一看丰家的早餐,忍不住疑惑。
确实的,丰家早已断粮了。
建设这个院子花光了缪春香大半辈子的积蓄,现在,她手里钱粮都没有了。
可是,一大家子人,每天一睁眼就问她要吃饭,丰贵丰富两人在镇中学读书,每周末都要回来找她要生活费,丰云的诊金有时多有时少,有时一两个月甚至一分钱也没有。因为那得有人找他医病他才有诊金啊,人家也只有生病才找他去啊!大概是青黄不接时候拿不出诊金,大家连病也不怎么生了,丰云就没了收入。
为了养活儿女,缪春香甚至请求菩萨,让龙凤湖的人多生几次病!
可是这个也不是说了就算,菩萨也不是是非不分,谁贿赂就听谁的。
缪春香的希望落了空,走投无路,山上的野菜也采了不少来煮粥吃,可是那三个小些的孩子,根本吃不了这个,连五儿也和她闹脾气,说这个家过不下去了,埋怨缪春香只顾着修房子,只顾着给哥哥弟弟们作将来娶媳妇的打算,不顾她们几个女孩子的死活。
平生第一次,缪春香扇了五儿一巴掌。
那一巴掌用力不轻,五儿脸上立刻冒出四条鲜红的横杠,衬托得她白皙的皮肤更加娇艳。
五儿可不像四儿,任她随便毒打,这一巴掌不但没让五儿害怕,反而闹得更凶!
五儿捂着被打痛的脸颊,双眼瞪着母亲,语气冷得像刚从冰窖出来:“好!你打我!你打就是!你将来老了,你就找你儿子去,你死都别找我!”
缪春香骂道:“你翅膀长硬了?长硬了你飞啊!为啥不飞呢?”
五儿哭道:“当初易大婶明明要抱我,是你不同意!要留着我给你养老啊?你又没问我愿不愿意!姐姐姐姐嫁到城里享福去了,丰四儿丰四儿抱给易家享福去了,丰二丰三也去镇上读书,每周还背粮拿钱去!他们又不干活,还有饭吃有钱花!我们在家干活的,反倒吃没吃的穿没穿的,凭啥!”
缪春香气得不行!
想不到从小乖巧听话的五儿撒起泼来如此难缠。
说起两个儿子去镇上读书的事,五儿不知道和她闹过多少次了。对于丰贵,五儿好像没什么话说,人家毕竟是凭本事自己考上的,而丰富,一家人都知道他是开后门,顶了依然的名额去的,为次缪春香还给那个帮忙的人一百元钱,五十斤大米。
五儿特别不服!
丰富读书根本不用心,连农中都考不上,凭啥去读镇中!
关键是,她丰沛然也马上就要毕业了,母亲却说,考得上就读考不上就不读!
凭啥丰富考得上考不上都有书读,她丰沛然就只能自己考?难道她就不配拿钱拿粮去给她开后门?
这样想着,五儿就趁缪春香出门干活去了,偷偷在家把缪春香藏起来给丰贵丰富的大米舀了两碗,煮粥吃了。
缪春香收工回家看见了五儿剩下的,知道了所以然,又把五儿打一顿!
总之,这半年以来,五儿挨了好几顿打!
以前她把挑拨离间制造矛盾造成依然挨打当成一种乐趣,她以为挨打是一件轻松好玩有趣的事情,现在,挨打的人换成了自己,她才知道挨打一点也不轻松,一点也不好玩,更没一点趣味!
五儿的话倒是提醒了缪春香。“我把娃从一尺五寸长养到牛高马大,一句话就给了别人,我亏不亏?老人说,奶水都是娘的血水变的,她们有了好日子,总该报答我吧?嫣然太远了,也没路费盘缠,也没时间,懒得去找她,要找也留到后面。四儿那么近,就隔了几根田坎,先让她报答报答老娘,总不能让老娘饿死,让弟弟妹妹饿死吧?对,找她!”
钻进死胡同的人有多可怕?
往下看吧,往下看你就知道了。
却说缪春香找到依然,要她帮助她度过难关。
那时依然刚和易小军一起,从农中放学回来,在半道上,就被缪春香堵住了。
“姨妈!”依然叫道。
“姨妈!”小军也跟着依然叫。
缪春香看了易小军一眼,说:“小军啊,我找你依然妹妹说几句话,你能不能去那边等着!”
“不!”易小军直接拒绝,“你是不是要把依然妹妹拐跑?”
“哪会呢?放心吧,一定不会!”缪春香信誓旦旦。
“小军哥哥,你去那棵大树那儿等我,我和姨妈说几句话就来!”
听依然这样说,易小军只迟疑了一下,就高高兴兴地跑过去了。
缪春香说:“你在易家过得好吧?”
依然去了易家以后,缪春香基本上不和她见面,也不过问她的事情,易家也不让她去丰家,只有当年嫣然出嫁那天,依然回去住了一宿,那还是嫣然让她回去的,除此之外,依然已经和丰家斩断了联系,连去年丰家新房竣工,请客庆祝,依然也没有过去。
听缪春香关心她在易家的情况,依然竟有些感动,点了点头。
缪春香笑了一下,依然想不到往日的母亲笑起来这样好看,满脸的笑纹像一阵风吹开了湖面的涟漪。
依然也回她一笑。
缪春香看了远处的易小军一眼,说:“我们修了房子以后,把家里的钱粮都整光了,现在都开不起伙了,你能不能看在我生养你一场的份上,帮我们一下?”
依然以为她要借粮。
借粮找爸爸妈妈去啊!她一个小孩子又做不了主!
依然就说:“姨妈,你应该给爸爸妈妈说。”想一下又觉得姨妈是不是怕遭到拒绝到时候难为情,就安慰缪春香:“我也可以带话回去,先问他们一声愿意不,如果他们愿意,我给你说你再去找他们行不?”
缪春香摆了摆手,说:“借吗?要是借我就不找你了,借了要还,明年还了我们又不够吃了!这样搞起,永远没有一个尽头!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在易家做饭吗?你做饭的时候,悄悄把那米匀一点出来,给我们救救急,行不?”
依然吓得退了一步:“不行!这样我妈会发现的,她精得很!”
缪春香说:“哎呀你这丫头,你就是笨!你一次少匀一点,再把那个饭煮久一点,让米充分膨胀,看起来就差不多,她哪里就发现了?”
依然说:“让我想想。”
缪春香说:“不用想了,你听我的没错!你九妹,八弟十弟都快饿死了,你不可能见死不救的吧?要是那样,我那十几年真是白养你了!”
说着就眼泪婆娑地哭起来。
依然不知所措。
缪春香又说:“你小时候吃我的奶长大,那奶都是我的血变的,你不能忘恩负义!不然,要是我饿死了,或你的弟弟妹妹饿死了,菩萨也饶不了你!”
这时易小军在那边喊:“依然妹妹,你们说完没有?”
依然只好对缪春香说:“我试试吧。”
当天晚上,邓秀云就让依然打一升米,煮两天的饭。
依然就从中匀出一合,拿一块手绢包了,放在房后的柴堆里。
她按照缪春香所说,把米煮胀一些,倒进木甑子里,果然看起来相差无几。
那甑子米饭当天并不吃它,放在案板上,要等过两天发酵发馊了才吃,这是易家的规矩。
当天晚上,吃得是前几天煮的,已经有些稀了,邓秀云让依然把它加水煮成烫饭,又加了些青菜豆荚在里面,放了点盐。
吃饭时,邓秀云揭开甑子盖,看了下依然新煮的饭,没发现问题。就和大家一起,一人吃一碗带馊味的烫饭,吃完就洗脚睡了。
依然躺在床上,一直提心吊胆,不敢睡觉。怕易树云或邓秀云或易小军会去房后柴堆,怕他们发现那点米,也怕明天被鸡鸭发现,被他们吃了。
到了后半夜,偷偷听家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了,貌似全家人都睡熟了,依然偷偷爬起来,准备把米送走。
她找了一根花布袋,拿在手里。
原本准备从门里出去,想一下想起木门一动就会发出声响,于是就返回自己房中,端了一条木凳,放在那扇小窗洞下。
她爬上去,先把布袋扔出去,再伸进去自己的脑袋,脑袋也刚好可以过去。
这时,忽然听见外面响起脚步声,把依然吓得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