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棺木

被撕裂的王座和压扁的王冠，以及早已不留半点痕迹的人类意志。

人类灭亡的瞬间，是如此地平静。血鸦从王冠的残骸上退开，再次环视这里。

人类的王长久以来君临的王座厅，再也不会有人类踏入。曾经存在于此的无数人类，已经消失无踪。

人类灭亡了。

确实感受到这一点，血鸦轻轻闭上眼睛。

这是否能成为对无法吊唁的同伴们，聊表心意的吊唁呢？

“血鸦。”

“艾蕾塔。”

听到呼唤，血鸦回到艾蕾塔身边。

艾蕾塔反复浅浅呼吸，浅浅地笑了。

“谢谢你，血鸦……这下子，那家伙，死了吧。”

“是啊，终于死了。”

“太好了……这样，大家的愿望就实现一个了，我有脸面对大家了。”

艾蕾塔倒在地上笑着，血鸦在她身旁坐下，疲劳才终于回到身上。

……好累，累到不想再动了。

艾蕾塔应该也一样，她现在也困倦地眨着眼睛。

这也难怪，艾蕾塔的身体正在失血，恐怕已经撑不久了……再这样下去的话。

“艾蕾塔，我们好像还有事情得做。”

如果两人能一起死在这里，应该会很轻松吧。但是，两人的工作还没结束。

“必须让勇者不再诞生……我知道。”

艾蕾塔的眼中也恢复了光彩，轻轻点头。

“至少，我们不能两人都死在这里。”

不能两人都死在这里。虽然两人遍体鳞伤，但至少要有一人活下来。

因为她们活了下来，因为她们继承了同伴们的意志。

首先，血鸦帮自己和艾蕾塔止血。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延命措施，但已经足够。

“好了……我想你也知道，现在我们有三条路可走。”

血鸦一边说，一边扶起艾蕾塔的上半身。然后让她靠着柱子，两人可以稍微再聊一下。

“一个是放弃一切，直接在这里等死……抱歉，我可没有力气抱着你飞回魔物国。”

“嗯，那可不行，我们两个都必须回到魔物国才行。”

艾蕾塔露出非常厌恶的表情。艾蕾塔自己应该也想睡了，即使如此，她还是这么说。血鸦打从心底感到高兴与骄傲，笑着同意：“我也是。”

她们必须回到魔物国。回去之后，再回到大地……就算死了，也一定要把尸体运回魔物国。

这么一来，她们的魔力就会传到魔物国，成为拯救许多同伴的材料。

“那么，第二个方法，就是在这里等身体恢复。我身上还有一些药，再加上止血和休息，不知道能恢复多少。”

“这样的话，我应该活不下来。虽然我还不想死，但也知道‘还不想’只是‘现在’而已。”

艾蕾塔无力地笑了。

这个答案让血鸦感觉心如刀割，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称赞艾蕾塔说：‘你下手还真狠，真是了不起的胆识。’

因为，身为副官的她，值得自己称赞的，就只有她的胆识。而身为副官的她，也只值得自己称赞她的胆识。

“是啊。那么，第三个方法……”

于是，血鸦提出了他早就料到会走到这一步的方案。

“就是其中一方吃掉另一方，然后，恐怕就能得到超越魔王的魔力……这么一来，说不定就能得到拯救濒死的自己的魔法。”

艾蕾塔完全理解了血鸦的话。虽然因为失血过多，她的思考变得模糊，但她还是立刻下定了决心。

“就算最后什么也得不到……没有尝试就死，也违背了我的自尊。你说是吧，血鸦？”

“是啊，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够理解。”

血鸦安心地这么说，呼地吐了口气。

她们彼此都做好了觉悟。因为他们都想过，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最后一个人。而且，他们也隐约知道对方是这么想的。

血鸦是在魔王死后几个月，于森林中吞噬自己应当守护的人们，继承他们的魔力与意志时，才终于下定决心。

血鸦对于自己活下来感到懊悔，也认为活下来的自己今后将无法死去。

活下来是种无与伦比的悲伤。尽管血鸦并不喜欢群聚，却忘不了孤身一人伫立于空无一物的雪原上的寂寞。

他觉得不让同伴尝到这份悲伤，以及自己背负这份悲伤，就是活下来的自己赎罪的方式。

血鸦一直很自暴自弃。

为了实现与同伴共同怀抱的梦想这个积极的动机背后，总是伴随着赎罪这个消极的动机。

于是血鸦心中累积了觉悟，抱着痛苦，独自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行走的觉悟。

不过。

如果可以许愿，希望艾蕾塔到时候能待在自己身边。如果能贪心一点，希望帕克斯也在，沃里克也是，薇娅和维拉也是，虽然有点惶恐，但希望安琪拉公主也在。

但是愿望没有实现。没有实现。同伴们全都不是死于非命，而是只留下意志死去。

那么至少，想和他们的意志一起前进。那是血鸦的赎罪，也是救赎。为了拯救同伴的希望改变形式，成为血鸦的觉悟。

艾蕾塔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的呢？

……是吃掉安琪拉公主的时候吗？

那个时候总觉得不想孤单一人……虽然这么想，但或许隐约觉得会变成那样。

不过，真正开始带有现实感的，应该是帕克斯死掉的时候吧。

原本想让帕克斯活下去。就算自己死了，至少帕克斯要活下来。

虽然确实感受到自己不想成为最后一个人，却又想让可爱的后辈活下来的矛盾。即使如此……即使如此，还是觉得帕克斯比较适合在温暖的向阳花田，悠闲地摇着尾巴。

但是，帕克斯是比艾蕾塔想象中还要优秀的战士。他也有他的觉悟。继承帕克斯美丽又高贵的意志的同时，艾蕾塔也做好了自己一个人活下去的觉悟……她这么认为。

自己会死的觉悟，从弗洛伦死前就一直存在于心中。那或许也是觉悟，也是愿望，但是——

如果有人能跨越自己，实现愿望。她不知道许下过多少次这样的愿望，她也经常和弗洛伦聊到这个话题。

但是，艾蕾塔也很清楚，就算拿自己的性命当代价，自己的愿望也不会实现。

她也知道，那是牺牲自己重要的伙伴，然后，牺牲自己死亡的安宁……才终于能够实现的愿望。

魔物们就是如此绝望，一直如此。

然后，艾蕾塔也是。

“好了，艾蕾塔，怎么办？谁会抽到下下签？”

“这样下去，我想我会先死。”

“嗯，是啊。那样的话，就是我抽到下下签了。”

两人试探性地交谈，然后不约而同地对上视线。

漆黑的瞳孔与深红的瞳孔互相凝视，接着，双方都眯起了眼睛。

“嗯，应该是我比较好吧。艾蕾塔，就算找不到治愈伤口的魔法，我的伤势也比你轻。只要吃了你，就能飞回魔物国了。”

“不……我觉得是我。血鸦，如果那家伙的意志又复苏，打算阻止我们，到时候我应该比较有胜算。”

艾蕾塔打断血鸦的话，轻声说道。

“而且，我觉得血鸦已经可以被原谅了。”

“你也一样吧，艾蕾塔。”

血鸦的回应非常干涩，无法流畅地说出口。

艾蕾塔见状，又温柔地笑了。

“夜晚就要来临了，血鸦，接下来是我的时间。”

斜阳从崩塌的王座厅墙壁缝隙间射入。在橙色的光芒下，艾蕾塔的瞳孔越来越红，越来越美。

“放心，我应该比你更适合。交给我吧。然后，如果不行的话，对不起哦。”

听到艾蕾塔的话，血鸦心想：“真的可以交给你吗？”

血鸦一直做好独自背负的觉悟，但这份重担却被从旁轻松地扛了起来。

艾蕾塔接着露出微笑。

“我会成为你的棺木，我会收起你的……大家的意志，好好地回去。”

伴随着血鸦一直最想听到的话。

血鸦决定放弃自己的意志，他要继承大家的意志，托付给艾蕾塔……然后，他要亲自为自己的意志做个了断，放弃原本想以此赎罪的决心。

比任何同伴都更早啃食魔物，背负着他们的意志的血鸦，终于到了沉眠的时候。

他感到无比歉疚，但同时也感到无比轻松。

他原本还责备自己太不负责任，但这样的声音也已经变得微弱，听不清楚了。

艾蕾塔甜美的诱惑，完全迷住了血鸦。啊，这么说来，这好像是艾蕾塔擅长的领域呢。

想起这件事，血鸦不禁自嘲。在这场互让的比赛中，他本来就不可能赢过这位可靠的副队长。

“……艾蕾塔。”

虽然觉得这样很难看，但血鸦还是挤出颤抖的声音。

“我爱你，我比谁都想站在你这边。”

魔物的爱与人类的爱性质不同，魔物不会束缚魔物，魔物的爱不像阿西尔那样粘腻。

……只是强烈地祈祷，那就是魔物的爱。

“我也爱着你，我想一直守护你的背后、你的夜晚。”

艾蕾塔的眼眸水润，如石榴的颗粒般摇曳。

眨眼的同时，盈满眼眶的泪水滑落，血鸦只觉得那很美。

然后，他打从心底对心爱的副队长让他流下这种泪水感到抱歉。

这也许是自大，但他想永远待在她身边。血鸦这么想。

血鸦在突然模糊的意识中拜托艾蕾塔。他不知道该拜托什么，也不知道该传达什么。不过，反正聪明的副队长应该全都明白了吧。他这么想。

“艾蕾塔，不用管我，你……还有其他人，拜托你了。”

“不行。”

艾蕾塔打断血鸦的话，笑了。

“我也会带血鸦一起去，然后……”

那无比温柔的笑容，让血鸦想起大地。

魔物们回归的地方，原谅魔物们的存在。

艾蕾塔的眼中，仿佛就有着那样的大地，血鸦甚至有这样的错觉。他被艾蕾塔、被大地拯救了。

“回到大地之后，我们再聊以前的事吧。”

“……好。”

艾蕾塔的手，轻轻遮住血鸦的眼睛。斜阳完全被遮蔽，血鸦的意识也沉入黑暗之中。

在逐渐消失的意识中，血鸦只是不断祈祷，不断地祈祷。

艾蕾塔轻轻解除魅惑魔法，让倒下的血鸦不再感受痛楚。

死者不需要这种魔法，不需要这种模糊痛觉的魔法。

血鸦的腹部，有着远比艾蕾塔胸口的伤还要严重的伤口。如果他没有掩饰痛楚，应该就无法动弹了。

“好好休息吧。”

为了成为心爱之人的棺木，艾蕾塔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