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知愿
胡校长头一回被一个学生用这种口吻训斥。
他眼里的敖珀样貌不过十七岁, 连成人社会的半分老气都没沾上。
我没有资格?
他被冒犯到内心抵触情绪更甚,但在梦里还残留着多年以来的缜密逻辑。
这两个高中生,不仅可以进入他的梦里,还可以化出这么真实的场景……
他们两根本不是人类, 现在的躯壳肯定还掩藏着别的身份。
胡校长深呼吸几回算是把情绪强行摁了下来, 再次确认道:“我不能问你是谁?”
敖珀颔首。
“好, 那就不问,”他看向蒲小时,总觉得这个学生比敖珀更好沟通些:“那你们准备做什么?我只要能帮得上忙, 一定都会尽力。”
敖珀挥手一招,两行字自虚空浮现又飘进胡志诚的前额里。
“地址在这里。”
“你明天带几个老师去这个地方, 有什么要问的,先去和那边的人了解清楚。”
胡志诚还有话想问, 突然听见凄厉嘶鸣声。
敖珀眼神骤然一变, 伸指一点破了蝗灾幻境, 把胡志诚的魂魄推回旧梦里:“你回去睡觉, 小时跟我过来!”
嘶鸣声像是有什么动物在痛苦分娩,挣扎扭转叫唤不止, 深夜里无比瘆人。
蒲小时刚踏出梦境便发觉空气变得格外『潮』湿,像是青苔长在鼻翼旁边一般闻着发涩。
“是夫诸,把琴拿出来, ”敖珀伸手一拎她后领,两人腾空至飞云上乘风而起, 顺着『潮』汐般的奇异气味疾速向前:“这种异兽会招揽洪水, 等会见到直接杀掉。”
“不是你们管水吗?!”蒲小时趴在云上紧抓边缘,被狂风吹到说话都不太清楚:“洪水要过来了??”
“自然降水和异常洪水不是一个概念,”敖珀抬指掐了个金『色』的诀, 厉『色』道:“急急如律令——显!”
四道火芒般的金星即刻从被点燃的符纸四角飞蹿而出,在暗夜中划过流星般的轨道,直冲凄厉叫声的所在。
飞云猛然下沉,追着金星一路向前,眨眼就追上护城河坝旁带着幼子狂奔的夫诸。
它外貌犹如生出四角的玉『色』白鹿,四蹄踏水一般溅出数重水花,奔跑时不住回头望向他们,竭力带着新生的幼子躲远些。
原本平静的河道隐隐有翻腾之势,流水登即快速扩大横截面和冲击速度,追随着它的脚步不断发酵。
蒲小时啊了一声,抱着刚取出来的琴没法下手。
“我还不会弹琴——”
敖珀翻袖劈了道龙息出去,刮得十几米草岸瞬间出现雷灼般的焦黑『色』痕迹。
少年双眼紧盯母子双鹿,掐指召来数股罡风勒令急停,夫诸心一横竟直接带着幼崽跃入水中,眼看着就要消失在他们眼中!
说时迟那时快,蒲小时怀里的铃铛突然震动三下。
她立刻取出幻华铃高摇长声,轻灵鸣响通贯琼城护城河内外,一本琴谱同时间破空飞来犹如得到旧主召唤!
“叮叮——叮——叮!”
锦鲤铃曳尾于空中,细密鳞片自背部翻转换『色』,一片片一枚枚清晰至极。
幻华铃空中一旋,背脊泛起珍珠般的银灰斑纹,却拥有红鳍红尾白腹,花纹乃是珍珠秋翠!
敖珀瞳眸一缩,完全没有想到她会第二次摇出三界从未目睹过的罕有花『色』。
寻常人求财请福,就算有幸摇铃也只能得到纯『色』回应。
蒲小时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蒲小时差点被古琴谱撞翻下去,张手抱紧琴谱潦草翻开几页,仓皇看向敖珀:“弹什么?!”
“《满路花捉拍》!”
蒲小时五个音都听见偏偏一个字都没听懂,手里的古谱倒是顺着夜风哗啦啦翻开自动停到那一页,她盘腿抱着古琴古书还得一手抓着云保持重心,前头三道龙息打过去溅得水扬漫天。
夜里光暗,她借着月光看琴谱,瞧见每个字竟都是道符般的诡秘符号。
等等——中国古代好像是没有五线谱来着——
她鬼使神差地抬手落腕,铿锵之声好似花刀出鞘,杏花青桃乘着激浪凌厉飞去,竟如同匕首般将水浪尽数割开!
夫诸扬起四枝鹿角惊惶一声,敖珀厉声道:“土克水,弹《江月见重山》!”
琴谱逆翻数页,蒲小时扬腕抚指,皎月轮光被水流卷至浮空,叠石沉土轰鸣着自高空猛坠而下!
三山一落震得水花如海啸般高扑狂溅,夫诸母子当即被镇在黄山石下不得动弹!
敖珀腾空出云俯冲而下,反手抹喉干净利落!
蒲小时全身都被护城河水浇了个湿透,看到暗沉血『色』汩汩外涌时神经还处在断联状态。
我不能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就不杀它。
她自我说服道。
豹子老虎看着软乎乎很好rua,真跟人类站对立面一样得被控制。
四角白鹿把孩子紧压在身下,只是两者都已经没了气息。
躁动河流渐渐平静,敖珀抬手吹声哨吩咐手下幻成鱼来把尸首带回深海,缓步走向蒲小时。
“冷吗?”他手指一点,蒲小时周身水珠顷刻腾空而起,连带着发丝和睫『毛』上的水丝都飘了起来,湿透的衣服当即恢复完全干燥状态。
“琴谱给我看下。”
蒲小时裹紧外套把琴谱递给他,自己抱着琴还在发呆。
她以为自己早已想清楚天道是什么,现在又觉得隐隐矛盾。
“是《孤玉阁琴谱》……”少年低叹一声:“这本谱子失传上千年,居然会被你召出来。”
蒲小时跟抱着泰迪熊似得抱着快跟她一样长的古琴。
“我——我是不是,血统比较特殊?”
她有意忽略掉刚才血腥一幕的不适感,半开玩笑道:“铃铛,古琴,还有这个谱子,普通高中生应该拿不到吧。”
敖珀指腹仍停留在封页篆书上,良久道:“……希望如此。”
“你看不出来吗?”蒲小时略有些希冀地看着他:“你可是龙王啊。”
敖珀笑了起来。
“龙王一样要历劫承果,和凡人没有区别。”
“如果有命缘庇佑你,我走的时候也会放心很多。”
蒲小时正想着我到底上辈子是干什么的,闻声抬头看他:“你要去哪里?”
“守城啊。”敖珀伸了个懒腰,回身看她:“你觉得我靠这个高中生的身体就能护着琼城?”
蒲小时懵了下,又很快反应过来:“到时候我还能见到你吗?”
“见得到,也见不到。”少年揣兜笑道:“我是海洋,是风雨与云,是你身边的一切。”
她怔住数秒,低头应了一声。
敖珀看出蒲小时情绪低落,俯身『揉』了『揉』她的头发,蹲在琴边道:“夫诸现身南城,明天起这边就会有洪水泛滥,恐怕还是会淹没好几处村子。”
“我明早卯时就要化龙离开,你先和我去修复加固八角结界,好吗?”
蒲小时抱着琴点点头,闷闷道:“没有其他人帮你吗。”
“一直都有,而且有很多,”敖珀侧头看她表情:“怎么眼眶都红了。”
“没红,”她用手背『揉』了两下,起身道:“你走归走,房租还是要照付的啊。”
敖珀望着她笑,落影里有龙尾舒卷,尾巴尖拍出一小片水花。
土地公公刚才怕他们中了调虎离山计,陪在胡志诚身边呆了许久才离开。
他们两人则飞向城市最东方,从那里开始修补六朝以来的结界边角。
再度腾云至城市最高空的时候,刚好要飞过八仙城的上空。
蒲小时趴在软乎乎的云朵中间往下看,发觉古城早已八门紧闭,烽火台有人身着甲胄夜守逡巡。
繁华热闹的夜市景象像是从未有过,静悄悄的没有半点生息。
她正打量着,远处有金属破空之声。
“不用怕。他们也是去修补结界的修士。”
“道士?”
“不一定。”
敖珀带蒲小时飞到东山石阵前,双指按在蒲小时额心,示意她抬头看。
蒲小时原先道行太浅,此刻才像睁开双眼一般,终于能看清敖珀眼里的世界
直耸入天际的半透明高墙环城八面,结界坚固好似钢铁之墙。
阵术符文横贯城际,哪怕在东山巅峰往城市中央看,也只能瞥见咒文的寥寥笔画。
她置身于琼城里,宛如花园里不足为道的一只蚂蚁。
琼城置身于道法万物里,如同浩渺山海里的一粒沙。
敖珀,你在这个世界,又拥有怎样的位置?
你看着我的时候,又会看到什么?
“东方属木,水又生木,小时,弹《细雨鸣春沼》。”敖珀温声提醒,示意她看向字迹黯淡的一处。
蒲小时回过神,按肩唤出松风寒,坐在云边扬手奏曲。
声响似细雨如蚕丝,将黯淡字迹点点修补加深。
她弹琴的时候,有法士女冠乘剑而来,他们远远对着敖珀作揖行礼,再次消失在天光深处。
东方属木,弹得是《细雨鸣春沼》。
南方属火,弹得便是《减字木兰花》。
蒲小时渐渐话变得很少,敖珀带她去哪里,她就坐在云边翻谱弹琴。
直到东方既白,敖珀乘云把她带回卧室窗边,蒲小时才收起琴仰头看他。
少年垂眸淡笑,张开臂弯把她抱紧,轻轻拍了拍后背。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你敬香时许过的愿,本王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