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灰狐 我虽出身贫寒,却也不是那甘愿
很快绿璃上完了膳便退了出去,偏殿里又只剩了宫哲和德阳两人。
二人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宫哲又有伤在身,不便下床,德阳便干脆将晚膳摆到了他床边,两人边聊边用膳,竟似一对寻常夫妻般和谐。
只是这一切落在清秋眼里,却只觉得讽刺。
昭王与德阳,大越最尊贵的王爷和最美丽的公主,天生一对璧人。
她呢?
不过一个替身,一个笑话而已。
可笑她进宫时竟还想着,既然要了结这段缘,那便当面与他说清楚,走也要走得洒脱。然而看到他面对德阳时的无限温柔与纵容,她突然发觉自己好可悲。
谁需要她自作多情的道别呢?她不过是个用来暂缓相思之苦的棋子,两人调情时的谈资罢了。
甚至连姓名,都不配拥有。
突然,远处滚过来一团红色的火球,咕噜噜滚到她脚下撞停下来。
清秋垂眸,原来是只火红色的小奶狐。
小奶狐身子与条小狗差不多大,浑身毛发蓬松细软,一张小脸周正机灵,看了让人心都跟着融化成了水。
小狐狸在她脚边蹭了蹭,亮出柔软的肚子等她来摸,可左等右等,却只见她盯着自己兀自出神。小狐狸缩了缩脖子,打了个滚爬起身来,一溜烟跑进偏殿去,跳到了德阳膝上,大尾巴一蜷,邀宠去了。
屋中传来德阳的娇笑,和宫哲宠溺的低语。
像一把刀,扎得清秋心里生疼。
她记得去龙沙之前的那个晚上,宫哲曾答应猎一只小狐狸给她。
现在这只狐狸,出现在了德阳宫里。
怪她,分明早就知道了真相,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一颗心递出去让人伤害。
周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了一般,清秋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紫鸾阁,一路往宫门走去。
“姑娘留步!”
行至半路,忽得有人从背后叫住了她。
清秋脚步一顿,回首一看,却见一个侍从打扮的高瘦少年,牵着一匹不及他肩高的小马向她跑来。
“你是……?”
少年清俊英挺,五官有些秀气,细看又能瞧出几分英气,竟与宫哲有几分相似。
分外眼熟。
“三天前在龙沙围场,姑娘曾去莽林中替我采药,”少年说着,上下打量了清秋一番,长长松了口气,“后来许久不见姑娘回去,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过,没事就好。”
自那时起他就一直惦记着她,只是没想到竟能在宫中再遇见。见她无虞,他总算放下心来,又问:“姑娘是昭王府上的人?”
不过一面之缘,他竟能再认出她来——她分明施粉改了容貌,连先前遇见的宫女都未瞧出破绽。
清秋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少年不解地看她。
清秋却不欲解释,转移了话题:“你的伤可好些了?”
她当时出了事,没能把采好的药交给他,等她今日醒来时,那放在胸前的草药早就干透,不能用了。
听她念着他的伤,少年灿然一笑:“公主赐了我些药膏,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姑娘这是要回府吗?”
“是。”
少年抬眼望了一眼宫门的方向:“宫门已经下钥了,眼下定是出不去了。不如随我来吧,正好我要带公主的小马去御花园跑跑,那里的侍卫与我是同乡,好说话,能放你出去。”
……
大越的皇宫是前朝时兴建的,后来几经翻修,一年比一年壮阔。加上前来和亲的番邦公主数不胜数,宫澶顾念她们思乡情切,便命工匠依照番邦风情修缮殿宇。
景是美景,只是无人有心欣赏。
陶酌风牵着马,清秋走在另一侧,一路沉默。
他几次三番看向她,张张嘴似是有话要说,却又什么都没说,直到清秋察觉了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问他是否有话要讲,他才含糊开口。
“我观姑娘心情不佳,可是因为昭王殿下?”
他这话问的实在模糊——是因为担心昭王殿下的伤势,还是因为昭王殿下的其他什么,他全然没有说清,清秋却直觉认为他问的并非前者。
于是她选择不答。
看她沉默,陶酌风心中便明了了。倘若是因为昭王伤势颇重而担忧,她大可以毫不避讳的承认。可她不言不语,那定是有其他原因了。
“……我见姑娘从紫鸾阁的方向而来,许是看见昭王殿下与公主了吧。”他虽是猜测,语气却一派笃定,“姑娘倒也不必难过,待昭王殿下康复回府,一切如常便是。”
清秋侧目看他。
他这番话像是知道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明白。
“我听不懂。”
“姑娘听懂了,”陶酌风转头看她,清亮的眼神却带着看透尘世的老态,“姑娘既然是昭王府的人,又与公主长得如此相似,而昭王殿下与公主关系匪浅,明眼人一看便知,姑娘于昭王殿下而言,是怎样的存在。姑娘若是听我一言,权当不知昭王殿下与公主之秘辛,日子便能一如往常。”
说罢,迎着清秋愣怔的目光,陶酌风自嘲似的笑了一笑,继续道:“姑娘不必惊奇,我之所以说这番话,只是因为你我命运相同,又觉得与姑娘投缘。”
说着他扬起一只手来,解释道:“姑娘因容貌得昭王垂青,我因这双手得公主抬爱,也算是缘分吧。”
清秋定定看着他的手,眼底波涛翻涌。
少顷,她望向已在眼前的御花园,平静道:“我晓得你的意思,既然只是个工具,就安安分分做个懂事的工具,如此便能守住苟且得来的富贵荣华。
“可我虽出身贫寒,却也不是那甘愿自轻自贱之人。”
陶酌风一时无言。
好在两人已行至御花园,再走两步便是宫门。他将小马拴在一棵海棠树下,送清秋去往宫门。
没了小马在中间隔着,清秋与陶酌风并肩而行,一时尴尬,走了神,不料踢到一段朽木枯枝,险些跌倒在地。
“姑娘小心!”
陶酌风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清秋的手,将她失衡的身子拽了回来。只是这一拖用力过猛,清秋纤细的身子一转,竟直直撞上他胸口。
掌心温热,心脏狂跳,害两人同时微微红了脸。
两人慌忙分开,好在有树丛挡着,无人瞧见这厢的窘迫。
清秋拢了拢撞得松散的发丝,平了平气息,才与他隔开一段距离,快步往宫门走去。
怀中淡香残留,陶酌风愣在原地一瞬,匆忙跟上。
走出两步,清秋侧目瞥他一眼,又忙收回视线,喃喃低语:“多谢。”
“嗯……”陶酌风垂首看地,“姑娘客气了。”
两人便这样沉默着走到宫门处。陶酌风不知与那侍卫耳语了些什么,侍卫打量了清秋一眼,便打开了宫门。
清秋对上陶酌风的视线,轻轻点头以示谢意,走出宫门后却又站定,回首看他。
“我先前那番话,并非有意冒犯。”
知她是指那句“不愿自轻自贱”,怕让他这个同命相怜之人不悦,陶酌风笑如秋日暖阳:“人各有志,姑娘不愿借她人姓名苟全富贵,我理解。”
说罢,宫门缓缓合上,天际最后一道微光被沉重的朱门隔绝。
清秋再一次陷入了黑暗里。
待清秋回到王府,已是明月当空。
镜心守在王府门口不住地踮脚眺望,双手合十搓来搓去,口中念念“可别出了什么岔子才好”。等远远瞧见一道窈窕倩影走来,镜心忙一拎衣裙,小跑着迎了上去,急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害得我好一阵担心,还当你被扣在宫里了。”
清秋捏了捏她的肩膀,略显疲惫,与她一同往府中走:“没什么,回来时有些累了,走得慢了点。”
镜心听她说话无精打采,便没再多问,只叮嘱她饭食在桌上,若是凉了记得去热,便关好房门离开了。
屋中安静下来,清秋瞧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却没有半点胃口。
她径直走向床铺,直直躺倒了下去。
屋中没有掌灯,寸许月光透过窗纸渗入屋中,堪堪照亮床帐一角。
清秋毫无困意,盯着那一道光亮发呆,眼前仍是紫鸾阁中看到的,宫哲与德阳相处的一幕幕。
“吱吱——”
突兀的叫声传来,清秋循声望去,只见屋中角落里不知何时被人放进了一只铁笼,笼中有一团灰黄狂躁的撞动着栏杆,似乎急于挣脱囹圄。
清秋下床,走近两步,笼子里的动静停了下来,两道绿光对上她的眼——是只灰色的狐狸。
她猛地想起白日里在宫中见到的那只小火狐。
只是那只火狐仍是只幼狐,身上奶味未脱,不惧生人,灵动可爱,而眼前这只灰色狐狸右耳有几分残缺,体量虽也比那小火狐大不了多少,却野性十足,只盯住清秋呆了一刻,便更加剧烈的撞起笼子来,俨然宁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愿被困于笼中做个囚徒。
是宫哲为她猎来的狐狸么?把最好的送了心上人,再随便找一只给她了事,是这样么?
真是慷慨。
清秋看了许久,打开笼子,把它抱进了怀里。
狐狸有几分错愕,也不知是冷还是饿,在她怀里瑟瑟发抖,却仍不忘拼死挣扎。见清秋不肯松手,灰狐便一口咬在了她手上。
清秋吃痛,却没放手。
灰狐咬了半晌,见她没有反应,便抬起三角脑袋看她。
清秋眼里一片死灰,灰狐看了片刻,一缩脖子,把头埋进她怀里不再动了。
她抱着灰狐枯坐在床角,双眼空洞地盯着愈来愈暗的屋子,不知过了多久,一人一狐都沉沉昏睡了过去。
这一睡过去,清秋又做了一个梦。
一个无比真实,也无比耸动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