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白发秋深哀岁迟(中)
话才出,那两个刽子手刚取来的刀再次失踪。这下连这两人都迟疑起来,对着空空的掌看了两眼,面面相觑。
李满弦在人群中,亦知以大理寺的手段,这两个必定只是替罪的平民,用来平息事态的。可是此时他身为暗桩,不可以为一时的正义出头,就算要眼看着两个泥婆罗人的死,他也不能有一字。但为此出头的竟然是莺奴,反而让他心中顿时百味杂陈。
那值官也不是头一天当官,如今腹中稍微有了个稿子,拿手指着满腔怒火的莺奴,狠狠地说:“西市武宅莺奴,本官又不是第一次听你的名。如何,你劫一回法场,便成了长安的大判官、本朝的阎罗王?你当这样就能替你招揽人心、洗黑为白了?!无耻!这两个外乡客有没有罪,有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评事,三司会审,不比你一个妇道人家高明么?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扮活菩萨,令人作呕!这桩案子是右相浑瑊亲阅亲批,准确无误,一审定死,今日午时执行,你还要站在这里耽误本官的时辰,一会儿醴泉坊来人,你也没有好果子吃!”
莺奴听到“浑瑊”这个名字,脸色一白。李满弦看到那张脸上短暂的失神之后,立刻燃烧起更为旺盛的恚忿。然而等不及她再次反应过来,围观众中已经有人从家里取来砍肉刀,交到那两个行刑者的手里。就在莺奴无力制止的片刻,钝刀割头,血溅满场,两颗头颅已经滚落下来,激起群众的一通哄抢。
当年她在朱雀大街上演法典故事的时候,也和如今一般模样。原来在普罗众生眼中,爱和杀果真没有区别。为什么如此荒唐,真是不值得……到底什么才是值得的?!
刑场一片血肉横飞,莺奴还呆立在台上,马上有穿青衣的道士将她从混乱中拉走了。
鱼玄机身怀六甲,此时正是孕征最剧烈的时候,本不该自陷于这等污秽血腥之地。莺奴连忙稳住她,只被鱼玄机骂了一句:“我的菩萨,你到底想要什么?”说着便弯身一呕,吐了一滩在地。
莺奴把她抱回武宅,合了门,连忙送到教主阁里歇下。她也还在气头上,顾不得鱼玄机还在连连作呕,就要去找房瑜。鱼玄机喊住她:“此时就别多喊个外人过来对质了,有什么话你对我说。”
莺奴脱口而出:“房瑜指使康南平残害平民,为什么?虽然蚀月教这些年赚这些不义之财,终究没有害过普通人。房瑜是失心疯了吗?!”
鱼玄机冷笑道:“若不是那天你凑巧在延兴门外见过这两个人,你今日会去搅刑场?断头台上若是你素未谋面的人,你不也随他去了?”
莺奴噎了一下,再道:“你明知在我身上没有任何凑巧的事。那天遇到这两人,不就是你口中的天道吗?!”
鱼玄机针锋相对,高喊:“你以为今日这两人必死的结局,不是天道吗?!”
莺奴气得眼中含泪:“不要再用这两个字来压我了,我不信!如若听信天道就会变成刽子手,我凭什么要听?”
鱼玄机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手擦着唇边的秽物,一手推开房门冲出去,头也不回地说:“随你!你就是这炼狱的救世主,最好早点也把我杀了,再杀了你自己,你的武宅就清明了!”疾步到二楼,抽手一剑就砍落了那块“鸾示吉瑞”的匾。她还没撒完气,又抬起那块破匾,从楼上狠狠地砸下,把这公主所赐的题字摔得粉碎。随后提剑扬长而去,一路上竟然没人敢拦她。
房瑜从半道追上去,在她身后大喊“宫主”,她兀自揣着肚子一路直行,丝毫不理会房瑜。
房瑜担心她和胎儿,不管有谁看见,上去将她一把拉着:“宫主!”
鱼玄机走得青莲冠都歪在一旁。她伸手把剑拦在两人之间,大怒道:“臭泥巴,把手放开!”然而脸上冷汗涟涟,不见一丝血色,两道眉毛痛得纠缠在一起,肯定是身体有变。房瑜亦管不得那么多了,背起来就把她送往旧神观内,撞开山门,对着扫地的红拂说:
“快点过来帮我!”
她浑身疼痛,并不只腹下一处。红拂受过点医道培训,平时也偶尔在武宅出诊,然而这样突如其来的病情还是前所未见,不像是任何一种急症。这一头红拂和其他女童奔走忙碌,房瑜在另一头心已经凉了一半。
他知道这是什么症候了,这不是心悸也不是胎惊,这就是观音主将死的征兆。
他本想立刻向教主报告,但又怕鱼玄机这头手忙脚乱,缺个人手到时候万事皆休,何况届时宫主醒来,他想做那个守在身边的人,所以就没汇报。其实旧神观和武宅之间有青鸟送书,不差这一点功夫,房瑜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
待山下已夜深人静,旧神观这里才堪堪保住鱼玄机性命,她茫然中睁开眼张望了两下,口中唤道:
“莺奴,……”
房瑜将头从榻上抬起。鱼玄机与之视线相对的一刻,喟然叹道:“怎么是你?”
房瑜亦用力挤出个嬉皮笑脸的表情:“万一我的阿寿有事呢?”
鱼玄机盯着他看了片刻,一瞬间仿佛也不屑装了,啧道:“你演什么。我知道你爱惨了我,你以为爱娘没对我说?”她自也知道房瑜特意不叫莺奴来,都是因为这点嫉妒的私心。
房瑜没猜到竟是爱娘那里走漏了风声。一听到她提起爱娘的名字,瞬间萎蔫了两分。
“我又不笨,……不然为什么总问你对爱娘究竟有几分喜欢?我早已看出来了,不屑一说,当你也早知我逗你玩。现在让你捡了这个便宜,你还舍不得把我还给莺奴了?”
房瑜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要走。既然宫主都这么说了,他还留着做什么,早该去把教主唤来。然而刚起身,鱼玄机又躺着叫唤道:
“好了,不用去了。你过来。”莺奴知道她回了旧神观,一会儿在领地上找不到房瑜,晚议又不见他,定然也猜到房瑜来旧神观陪她了。她自己不过来,也不怪房瑜没通知,是她有意不张扬,省得她跟房瑜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鱼玄机说着,掀开了被子一角等他上来。
房瑜大喜过望,连忙脱靴宽衣,钻到那温柔乡里,将心爱之人搂着。鱼玄机任凭他抱,鼻音瓮瓮的,自言自语道:“都晓得大美之物不可能为一人独享,总会有人与我同看。你混风月场,也不可能不懂,还不是想从莺奴那里独占一时半刻?浪子尚且贪爱,我怨恨,也没什么错吧。”
房瑜这会儿心满意足,没工夫想起教主,连说“是、是”。
鱼玄机惨惨淡淡地说:“你明天回武宅见了莺奴,就说我这几个月戒酒难受,难免糊涂,让她别怪我了。”模模糊糊又叽咕了几句,又说,“她强出头做什么?明知没有康南平在后面作怪,也是要死几个清白人的,难不成把我推到断头台上,她就开心了?这人在长安呆了十来年了,还不懂做糊涂账的道理吗?”
房瑜轻轻抚着她的小腹,柔声道:“教主怎么会把你送到断头台上。”
鱼玄机咬了会儿指甲。片刻,她转过身来对着房瑜的脸说:“我知道她现在和王叔文、柳宗元那帮人过从甚密,觉得他们是正人君子。莺奴托付这些小夫子成就她的大梦,她自己不知道是白费功夫吗?”
房瑜垂着睫看她,俄尔温声笑道:“你又去替她琢磨什么呢?”莺奴明悉一切,心想事成,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费这番功夫。
鱼玄机忽然流泪道:“我正是替她琢磨啊!我怕她看不清了,她也会看不清的。”
房瑜赶紧拍着她安慰道:“你我不都知道?教主哪有看错的时候?”
“人死了哪还有看得清的时候啊!”鱼玄机一时心乱,将猜测脱口道出。房瑜大惊失色,还要问得详细一点,鱼玄机发觉自己失言,也缄默了。她将脸埋在掌中休息了一会儿,慢慢说道:
“房瑜,我只对你说这件事,你也不要详问了,许多事不是我想说就能说出口。”
“宫主且说。”
“诚如你知,我从小就为人溺爱,以为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是我一个人的。即便不能是所有东西,至少我想要的,别人谁也不能得去。你亦知道我眼中最好的东西是什么,我不想让别人得到她,即使我死后同样如此……
“想杀莺奴,有一些条件。我费尽心机达成了这个条件,就是为了在我死后她能和我一起离去。这样一来,即使我不在了,我也可肯定她这一生唯有我这一个所爱,这样我才能走得安心。我非要生育阿寿、使自己凋零,也是因为等待漫漫,我忍耐不了了。你看到吗?我已近三十岁了。莺奴呢,她还娇艳如花……再过十年、二十年,我变得发脱齿落、萎顿不堪时,她还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你不要责怪我贪心不足,你也懂个中滋味。当年我为追随她,抛开聚山的家业来到这里;那你就懂得为了这点贪念,抛我薇娘姨的家业于不顾也是一般的情形。蚀月教的兴亡与我的情爱相比有什么要紧不要紧的?娘姨会原谅我的。”说到此处,委屈得泣不成声,好像儿童一般。
房瑜听得心神恍惚。教主常说她分不清爱与杀的区别,原来在宫主面前同样如此。可是他早就清楚鱼玄机离开天枢宫并非对其弃之不顾,否则也不会非要留下一个女儿。所以对蚀月教的兴亡,她再任性,怎会真的让莺奴去死?
“我好怕……我好怕她会死!房瑜,你懂么?我怕她死。不想她死。我已快要死了,何管她还爱不爱我。随她去。不要让她死!”
房瑜替她拭泪,连连问:“那宫主要瑜为你做什么呢?”
鱼玄机不说话,只是哭了一会儿。等稍稍平静下来,她从房瑜怀中挣脱出来,红着双眼,说道:“若有一天,你在某处遇到和莺奴一模一样的人,无论男女,你杀了他。若你遇到我的两个亲生孩儿,你也杀。”
“……宫主是说紫幽紫袭?……”
“是。”
“……为什么?瑜怎么好杀我女儿的兄弟?”
“你不要问。”
“……好。”
“紫幽紫袭不难取,当年上官武就曾挟持过紫岫,他们这类人并不会反抗。他们也不是我的儿子,你记住了?”
“瑜记住了。”
次日天微亮,房瑜便收拾衣冠回武宅去了。武宅里的人听莺奴所说,只当他昨天在平康坊教课,留宿在外。他自己去向教主请罪,顺带说了鱼玄机昨日病发的状况。
莺奴起初没说什么,可是显然也没放过房瑜,让人上了茶,叫房瑜坐在一侧。
房瑜满脑子还在想昨天夜里的事,心不在焉,莺奴也看在眼里。等茶博士走了,她问:“房瑜阁主对大理寺康南平这事有什么想说的?”
房瑜却没想到教主放着鱼宫主的病情不提,却来问这件事,心中没有准备,只好说:“康评事的事,瑜确有操弄,而受刑的两个泥婆罗人非我所指,是康评事自己找来的。”
“你为此拨动机关,杀了蔡霖,我早已知道。现在浑瑊亲审涉禁药的两个犯人,准批康南平结案,推极乐丹从此在长安畅行无阻,连我也不能说什么,这可是你和鱼玄机想要的?”
房瑜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外力插手推波助澜,虽然蚀月教因此避过一劫,但未必是宫主的愿景。然而大官出手,不是瑜能左右,教主想必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当年黄楼继位,也是因为有这等不可抵抗的强力,所以这种事也不是蚀月教第一次遇到了。
莺奴轻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外力……这一次根本是内力。我当然不可能放你和玄机遭难,所以昨日死的不管是谁,都不是该死的人。丹药的生意本就是不义之事,因此丧命的每一个人都本不该死,房瑜,你不清楚吗?”
房瑜沉默,咬牙不出声。
“以极乐丹敛财都是权宜之计。你不是教内财务,恐怕不清楚蚀月教的根基在何处。湖州六年,农工商基业早已打下,没有极乐丹,难道蚀月教就存活不下去吗?去年教中粮食收入占到总收的两成,手工业又占两成,经商三成,撇去其余各国使者贡献,丹药只有这不到二成,为什么你和宫主这般看重这笔收入?岂不知为了这两成收入,蚀月教会落得前阻后难吗?”
房瑜忍了片刻,对着莺奴慢慢叉手,行礼道:“我知教主英明,农商经营两全。瑜只问,在教主眼中,瑜于平康坊的交际应酬、宫主在观中的种种计谋,到底算什么?假如外交联络、勾连牵制都算不得什么,那房瑜即日长辞烟花地,向白阁主要个文书官做做。”
莺奴道:“房阁主不必赌气,莺奴亦无意驱赶上官阁主最好的弟子。织造手工、买卖经营,没有你和鱼宫主联络奔走在先,也不会这样好做。但是我亦早说过,极乐丹不过是权宜之计,既然已经敲开长安市场的门,当然可以功成身退。现在骑虎难下,这药快要弄到皇帝嘴里,届时瘾起毒发,你以为武宅还能再躲一劫吗?”
房瑜满面通红,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