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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白发秋深哀岁迟(下)

“纵然皇州浑浑,无黑无白,可是有些事做了当真是不能回头的,只会越来越难收拾,越来越棘手……我知道玄机想逼我一跃而入,好叫我认清这世间根本不值得我为之割肉洒血,我想救任何人都是白费功夫,可是……唉……宫主天命将至,她死后旧神观亦不会再有第二个像她这样聪明的女子当家,如若她死前极乐丹的事情没有收梢,凭你可以?”

房瑜刚要回话,转头见莺奴眼中泫然,盈盈欲泣,顿时又失语了。那眼泪分明是责怪他的,只是几个月来一直没有说出口。

“瑜……”

“房瑜,你一时糊涂……你真的一时糊涂……但我也不能改变。我何尝不知道你与宫主谈得来,也幸亏玄机对你无意,她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意……而我也真是算不到她会拿命来问我。男子对女人一腔痴爱,难道一定要付诸床笫?你既听宫主陈情,早知道如若她得孕,就是死期将至,你还忍不住一时的情欲。假如你真的如我一般爱她,为什么忍不住……”

房瑜想起昨日鱼玄机对他说的,再听到今日教主对他说的,已然惘然失言,原来自己这般多余。世上就是有这样偷也偷不来的东西,他早已知道,却还是敌不过一时的贪念。饮鸩止渴,莫若如此。

莺奴自觉失态,哭了一会儿,自行离去。

她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正如当年在龙马观时骊奴的种种际遇,害她性命的孩儿如今即将从她腹中娩出。所有……所有的一切早已注定,极乐丹的事情也早已注定。纵然那一年的遭遇已经告诉她世上有诸多难测的祸福,众人都在向着无可选择的结局走去,可是她本来是看得清的,她知道原有一种办法能够挽救他们,她不信天命。本来,这世上有一种无懈可击的光辉,晅照万方,可以使他们从厄运中解脱,就像她从坦然的死亡里复活,这可以不是痴人说梦,可以是真的……

然而天命昭昭,她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再去应付。难道她真的要成为这场竞赛中最后那个孤零零的人?

刚做教主的时候,玄机出嫁紫阁。她花费五年的心思筹谋一场戏,为的就是让莺奴从戏里看清一件事,那就是各人的命途全都是自作自受。初做教主的五年里她只安心做最平常的农妇小商,就在她这般的清净无为下,有权力、财富、情爱、抱负,人仍会不顾一切地自断后路。

紫剑慈真的是因为鱼玄机的一帖药才死?家产妻妾,那才是他成瘾一世的春药;紫阗阴损贪毒、紫居纯单纯倨傲,即便没有鱼玄机从中拨弄,也会走向末路。小蝶变成胜娘,亦不是因为观音蛊。鱼玄机想让她知道,她在此间根本做不了什么。

因此她可以不必挽救,不必努力,道家所谓之“神人无功”、“圣人无为”,鱼玄机已经说得太明白。俗世的种种情爱纠缠自然会把路途引向它该去的地方,唐廷腐败松散,终究也会失落于兵火,她在其中的辛苦回环都是白费。正如那年她从吐蕃到云南、从剑南道到长安,又从长安去太湖,所做的一切不也都是白费功夫?她救不了任何人。

但是这违背了她做上教主之前与上官武的约定——石刻上已然写成的厄运,她要去抗击,乃至将石刻本身捶为飞灰。她与玄机在这最初的约定上就有了分歧,这十五年的争执无不因它而起。有时玄机剑走偏锋,不按十全十美的计划行动;有时又故意向着厄运迎头而上,只为了让她后悔、让她心痛,让她知道俗世本就无情,她付出的大爱均是片雪入汤……她要杀死她的心。

谁都还在那石刻上面,无论是她还是玄机。为了给她最痛苦的警示,玄机宁愿去死。

为什么?真的那样值得?如果她真的会执迷不悟呢?

前路茫茫,她真的看不清了。

从武宅的大门里踉跄走出,她无处可去,也只能到芳山的小屋,对心情稍作整顿。方走两步,便有人从身后叫住她:

“夫人。夫人往何处去?”

她没听出那是谁,转过头去,只看到一个持杖的乞丐,头上灰发蓬乱,满手满脸的污垢。她想问话,那人便说道:“我是贵教门前的卜算子,看夫人神色怆然,老奴愿替夫人解忧,夫人何不算上一卦?”说着振了振手里的破碗。

莺奴还当是他缺钱,当下从袖中摸出五个铜币放到他碗里,一边道:“老人家拿去买些馄饨罢,莺奴不信卜卦之说,听来更加烦恼,不如不听。”

李满弦收了钱,躬身道:“不论夫人要不要卜卦,老奴这里有几句话一定要说,如果夫人行得方便,可否找一个无人的地方?”

莺奴看他的眼神微变,便引他到芳山处坐。芳山带着铁勒儿自走了,以免打扰莺奴和他交谈。

李满弦见四周安全,向莺奴行了一个礼,颤颤道:“其实老奴也只想问问,昨日刑场上,莺夫人为何为那两个囚犯打抱不平?不敢妄测夫人心思,只是我听闻衙门里想找的人本是夫人您,昨日那两个乃是替死鬼耳,夫人去救,令老奴敬重之外,有几分困惑。”

莺奴未直接回答,而是问:“先生如何知道衙门里的事?”

李满弦咳嗽两声,笑道:“昨年初春有过大理寺的官爷来访,在门口把这桩官司大喊来着,老奴想不知道也难啊。”

莺奴思忖,片刻道:“那两名死囚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我不肯他们代我去死。”

李满弦叹道:“夫人可知,即使救下这两人,依然会有另外的人替夫人受死?”

莺奴听到这里,猜到面前的人不是个简简单单的乞丐,因此应对也就严肃起来了:“听老先生言谈,大概是深谙朝廷办案的规矩。莺奴也不想做伪善之人,亦知今日劫法场,明日再劫、日日都劫,也不可能救得下全天下的无罪之人。为今莺奴只想悬崖勒马,好令将来没有再为莺奴枉死的人。”

李满弦点点头,依然试探道:“只是宰相都为夫人你铺路开道,莺夫人以后只需高枕无忧,何来再有替死鬼?”

莺奴眯起眼:“老先生此话奇诡。即使与莺奴同流合污的是宰相,他就能独善其身吗?”

李满弦再次干哑着嗓子笑起来:“小人趋利结党,利消则党散,宰相能不能独善其身,全看他手段有多狠。莺夫人此时要暂保平安,还是不要立刻丢掉这极乐丹为妙。你固然想及时止损,只怕当即断掉这丹药生意也会招来意想不到的反扑。你手底下数万教徒、亿金生意,也都是无辜的呀。”

莺奴听罢,向这乞丐模样的高人行了一礼,然后才说:“未知老师姓名,莺奴谢老师提点。”

李满弦摆了摆手:“哎,贱名恐污尊耳。我只说,如今这个朝堂之上,浑瑊处处小心,颇得美名,其实也不过是昏庸老朽;这样的人却稳坐相位,更别提其余官员。莺夫人叱咤长安,与白道定然也往来不少,须知昏官也好、良臣也罢,各有心思,均不可信。堂堂我李唐一百八十年,沦落至此,夫人可知是何缘故?”

莺奴正待说,李满弦打断她:“不必说。有人言宫市伤民、宦官当道,将此当作本朝衰落的根源所在。夫人若是信以为然,在背后推动这群人走到圣人跟前,又或者,扶助太子上位,使这群人得以施展抱负,那么夫人聪明,一定算得到,这群人今日可以把这些粗浅的乱象当成大害,明日也会把武宅当成大害,除之而后快,只因为这两本都有利可图。他们只想让长安、让大唐的权归于一人,让长安和大唐的利,也归于一人。”

莺奴沉吟许久,似有几分迷惑。未明这老者究竟想说什么,她只是将自己的见解道出:“以不才之见,宫市、宦权,确非症结所在,只是伴生的表征。我以为真正的败着乃是募兵制与两税法,如不更改这两条国策,何种改革都不可能挽救我朝。”

李满弦捋着胡须,点头道:“夫人冰雪聪明。只是老奴想,忧国忧民之事,何劳莺夫人你去操心呢?那人的手里有多少权、多少钱,于夫人而言又代表了什么?”

而今之言,话锋直指龙座上的皇帝,虽然面前的人扮成乞丐,莺奴亦不敢过于坦白,只好半真半假地说:“如若国之不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莺奴和武宅也不能独善其身。”

“夫人不必对老奴小心翼翼。所谓国计,不过是皇计。夫人苦心于拨乱反正,欲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夫人就要小心自己的武宅是否也落在这君臣父子之道的庇佑下。老奴方才已说了,你助恪守礼教之人当道,这帮人必定反过来扳倒夫人。武宅的收入无论干净与否,都不是莺夫人你的囊中物。”

她的武宅里每一分钱,在他们眼中都是不义之财。只看当日柳宗元和刘禹锡问她是谁的妻室,就可知他们从没想过一个女人也可以拥有这些权力和地位。既然她的东西在他们眼里不合礼教,那么到时候从她手中抢去也是天经地义。

莺奴再次回忆起在南诏府中的待遇。无论在何处,她都是奴。然而湊罗栋即使自白有罪的人就是手握皇权的主人,她也太清楚,奴隶的主永远杀不完。否则,当年武残月手刃百名李唐皇族,为什么今天还有人来做莺奴的主?

男人们其实是什么都知道的,他们早看清了,唯有从此中被淘汰的人才肯对莺奴揭露真相。湊罗栋是不会告诉她全部真相的,只有这个被权力放弃的乞丐,才肯与女子共情。

想到这里,她已难掩迷惘,轻轻地自语道:“然而我还能怎么做呢?……”

“君臣之道下,忠良视你为妖魔,奸佞视你为器具,夫人如果还要执迷不悟、耽于此道中,那么走哪一步都会是错着。若不是老奴昨日亲眼看见夫人的作为,那老奴也险些将你看错。而今我也不想计较往日之事,亦不在乎未来何去何从。我在旧司的老友一一散佚,活在世上已无趣味,今日能与夫人相谈,倾吐这些,余生可谓再无别求也。老奴告辞。”

莺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顾不得桌上茶碗都被碰翻,湿了她袖。她挽留道:

“……先生此去危险,会有人想害你!……”

李满弦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大理寺都有哪些手段,老奴还会不清楚么?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才一定要赶在他们之前来找夫人说这番话。夫人莫担心,我知道的太多了,他们不会马上放我去死。夫人只需知道老奴不会多说什么就是了。”

等李满弦缓步离开芳山的居所,莺奴还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这位大理寺的旧官在长安三十年,三十年的时间,已让他看穿朝中无论忠奸都不会把蝼蚁放在眼里,武宅也只是蝼蚁中的一匹。

她执掌一个黑道教派,当然不可能信赖朝廷的力量。此时和两党若即若离地保持着关系,只是因为这两股力量互相掣肘,当他们还难分胜负,武宅就能在夹缝中多生存一日——这种考量,和不帮助南诏消灭吐蕃是一样的,只是政治上常用的手段罢了。其实蚀月教在此处生存从无一劳永逸的制胜之招,当年武残月立门时投靠安史之流,李深薇回避长安、另辟蹊径,黄楼投诚神策军,秦棠姬开箱散财,这一切都是当时的权宜之计,每一个计策都只能维持短暂的安稳。维护教门的要义,正在于随机应变,永远没有她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这就是教主的职责。

蚀月教不是朝廷。就算他们是天下第一的大善门,上面要除也是一个“除”字。她不是不知道,她都可以预见。然而为了一个武宅,难道要推翻整个朝廷?这既不可能实现,也没有正义可言,还会连累无数无辜。如今这样,已经是她最好的选择。

那位老先生说的话在理,然而此时无法实现。她只有一直、一直拖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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