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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24)

,用棉布握起提梁,往杯盏里倒水。

“今天跟在你后面来的那些,不是三港的人吧?”她又好奇问道。

“不是,是从东三省请来的帮手。”魏东辞灭了火,又往热水里兑些凉水,这才递给她。

“为了运送红夷大炮的事?”

他取走她放在掌中把玩的瓷瓶,拧开瓶口木塞,倒了两颗莹白小丸入掌,摊到她眼前,示意她服药。

“红夷大炮事关重大,不容有失。大安水师有这十门火炮,与三爷的东海之役胜算必然大大提高。”

霍锦骁嗅到丝淡淡的香气。

“九转回命丹?”她惊道,“这是慈意斋镇门之药,一年都炼不出十瓶,我没事,不用吃这个,你留着保命。”

“这段时间你受伤,我这的灵丹妙药你吃得还少?这已经不算什么了。你有没事,吃什么药,我说了算,快点。”魏东辞催促她。

霍锦骁见他这架式,若她不吃恐怕他不会放她出门,只得把药用水送服,仰头吞了。

“外头人正等着你,你快些去吧。”吃了药,她见他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推推他。

“小梨儿,要不……你回来吧。往后开战,你若还夹在中间,会很危险。”魏东辞将她散落的发丝挽起,忽然叹道。

像今天这种情况,只要她愿意公开自己身份,便不会被三港人当作不被信任的海匪。如今她还要往东海去,别的还都好说,晋王之女这身份却万万不能被人发现,否则必陷入极恶之境地,他隐隐担心。

他怕她终会陷入两难之地。

“行了,我心里有数,也和祁爷说过了,再半年吧,我把手上的事交托清楚就回来帮我爹。”霍锦骁打了个哈欠,觉得眼皮发沉,“你这药吃了怎么困得很。”

“是这药的药性,你乖乖睡个觉,醒来我还有事和你商量。”魏东辞说着将枕被取来,替她枕好,扶她躺下,又将被子掖实,看着她恍恍惚惚地闭了眼,才轻叹口气。

霍锦骁只觉得困倦非常,她咕哝了两句,也没等到他的回答,竟就睡熟过去。

————

一觉黑沉,她眼睛再睁开时,天已全暗。

屋里的烛火亮起,她睡在东辞书房靠窗的锦榻上,眼眸一睁,就看到对面书案后坐的东辞,他正垂头认真看桌上的东西,耳鼻被火光照出一重阴影,明明暗暗,安安静静。

霍锦骁不急着起来,侧身枕着手臂看他。

他穿家常的夹棉长袍,袍色洗旧,青中泛白,头发绾成髻,眉目专注,他认真的时候常会显得虔诚,比如现在,真像个在灯下读经的小道士。

对她的目光似有所察,魏东辞抬头,朦朦胧胧看到她的笑,便道:“醒了也不说话?”

“说什么?”她支起身子,揉揉眼睛,模糊的视线中是他的笑。

“你可以叫……咚糍,然后我就过来了。”魏东辞起身。

“我不说你不是也过来了?”她回了句。

魏东辞想想,好像真是这样。

“饿了没?今天厨房包饺子,馅儿和皮给你留了。你去洗洗,我给你现包。”他走到盆架前拿水洗了手后才踱到靠墙的长案前,拉出椅子坐下。

霍锦骁探头看了眼,长案上放着白绢覆的托盘,绢布打开后便露出一碗调好的饺子馅与一叠擀好的饺子皮,他手脚麻利地取皮包馅。

“你这书房可够乱的,什么都有。”她调侃他。

“自在便好。”魏东辞不以为意,捏饺子的速度很快,眨眼就包出个饺子,形状还特别漂亮。

霍锦骁看着有趣,快步去净房洗漱清爽出来,坐到他身边:“我也来。”

说着,她拈起饺子皮,道:“外头人都散了?你今天就请大伙儿吃饺子?”

“有什么问题?”他反问她。

“没,不过江湖人聚一块不该喝酒吃肉?”她将皮拢紧,捏得乱七八糟,“你小气。”

“我又不是土财主,钱要攒着讨媳妇,他们有饺子就不错了。”他看着她捏的饺子直皱眉。

“世人对你一定有误解。”霍锦骁想着江湖上关于魏东辞的评价。

谪仙一样的男人。

哪个谪仙能躲在书房包饺子?还小气。

“你没误解就可以了。”魏东辞不以为然。

霍锦骁眨眨眼。

不管外界如何传说,东辞于她而言,从来都不是遥不可及的人,他普通平常,和她一样。

没多久,饺子便煮好,霍锦骁在案角找到瓶老醋,拿两个碗分了些,取好竹筷,饺子出锅。两个人索性坐到书桌前,饺子只装一盘,两人各自手捧一碗醋,一边抢饺子,一边研究魏东辞刚才看的东西。

那是张海图,图很大,用八张羊皮纸拼成。

“东海海图?你怎么会有这个?”霍锦骁咬破饺子皮,把醋灌入饺子肚,这是她钟爱的吃法。

“这是潜入漆琉岛的细作交来的海图,我从殿下那里拓来给你看的。上面作记号的地方,就是海神三爷的军器点与制器厂位置。”魏东辞道。

霍锦骁神色一凝,忙将手里碗筷放下,半俯下身仔细看图。

魏东辞将灯台替她举来。

她的指尖缓慢地抚过图,看得极为细致,眉头一会蹙一会松,目光也不时犯惑,却迟迟不说话,他也不吵她,论及海事,她出海两年,绝对比他更有经验。

“图没什么问题,但是……”霍锦骁说不上来。

这图将东海大部分岛屿的位置都标出,连漆琉岛也在其中。

“但是什么?”东辞问道。

“太详细了。”霍锦骁回答他。东海之所以难战,除了因为三爷实力强大之外,也因为海域难测,不像陆地,行军作战可依地形作变化,海战受到环境的极大限制,每个岛的位置都难以测量,可这海图竟将东海七成岛屿画出,这摆明就是将东海送到他们面前。

“我与殿下也怀疑过此事,不过他说这是从三爷屋里偷出来的。”

“三爷手上的确有各岛位置,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那人怎么偷出来的?”霍锦骁仍旧怀疑,她又仔细看了看图,指着图上标记处问道,“这几个位置就是军器点和制器厂?”

“对。”东辞点头。

霍锦骁心里犯了嘀咕。

图上没有标注海坟区。

如果说祁望与三爷合作,以海坟区为军器点,那图上应该有所标记才是,即便不知海坟区的海域情况,至少也该有大概位置,除非祁望没与三爷合作,但那不可能。

那天她亲口问过祁望,祁望没有否认。

“这图我再看看。”霍锦骁并未立刻说出疑惑之处。

“饺子凉了,先吃了再说。”魏东辞把灯挪开。

霍锦骁心里有事,在吃上就不上心,胡乱几口吃了半盘饺子,便推说饱了。

魏东辞将碗盘收下,沏了壶红果茶回来,她已经坐在书案前埋头看图,手边还拿了张纸写写画画,墨汁也沾上脸颊。他摇摇头,这疯丫头要是认真钻研起一件事,天塌下来也不管不顾的,好在白天睡足了,晚上恐怕也难以入睡。

他便不催她,拿着书倚到锦榻上看起,静静地陪着她。

也不知多久,他只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忽听到她一声轻喝。

“东辞,明天带我去见殿下,这图,这人,都有问题。”

舆图海图,皆是失之毫厘,便会谬以千里。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吃了饺子,真好吃……

☆、面具

翌日, 天晴。

霍锦骁起个大早, 因要去见太子,她换了身齐整衣裳, 梳好发,出来时魏东辞已经煎好一锅锅贴,洒了葱花和芝麻, 油亮酥黄地端过来, 再配两碗浓豆浆,把人尝得口水直冒。

吃锅贴得沾个酱油,她四处寻酱油, 被魏东辞一句话给喊回来。

“别找了,你伤口未愈,吃酱油留疤。”

她只得妥协,拿醋凑合着蘸了吃。

一顿早饭眨眼吃好, 魏东辞套好马车,连车夫也不要,亲自驾车送她去见霍翎。

马车嘎吱嘎吱地出了王孙巷。

————

祁望昨天没见着霍锦骁, 他下午来探望她时,正巧她吃了东辞的药沉沉睡着, 叫他跑了趟空,所以今日一早便来了, 手里还拎着饭团和豆浆,想要和她吃个早饭。

只是才走到王孙巷的巷口,他远远就看到霍锦骁扶着东辞的手踏上马车。

车帘儿一落, 魏东辞就挥动马鞭往外赶车,祁望眉头一蹙,往旁边闪身避进了狭窄的胡同里。

魏东辞的马车很快过去,他旋即出来,凝眉不展。

思忖片刻,他随手就将早点扔进了胡同口的垃圾筐里,快步离开王孙巷。

————

太子霍翎如今住在石潭港的奕和行宫,位于城东,与王孙巷隔着三街六弯。

东辞这马车赶得不疾不缓,车内虽简单,霍锦骁坐着却也稳,两人隔着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皇兄如今怎样?”

皇帝是她大伯,霍翎就是她堂兄。霍翎是她皇伯父与皇后的嫡长子,从呱呱坠地开始就被期以厚望,所幸他也争气,没叫皇帝失望,从小到大都极优秀,所以很小的时候就被立为太子,这位子一直没动摇过。

四年前为查欢喜毒一案东辞冒死间入魏军时,她曾见过霍翎一面,如今已无甚印象了。

“越来越有君王之风了。”魏东辞想了想,道。

“说来也好久没回京城,怪想的。”霍锦骁背靠在车壁上,掰着手想自己在京城的亲戚。除了皇家之外,还有她外祖父、舅舅、姨妈和表舅舅……如今与她同辈的人都该成家了,应该热闹非常。

“等东海的事了结,我陪你回京城看看。”魏东辞便笑了。

“好。”她想也没想就应下。

车子很快就到奕和行宫,两人便将话题暂歇。魏东辞下了马车,掏出枚玉牌在宫门前站的守卫面前示意一番,马车就被放行,直接驶入行宫,到了仪门前方再停下。

霍锦骁这才下车,旁边有人来将马车拉走,魏东辞也整了整衣裳,带着她往仪门走去。

奕和行宫虽挂着行宫名头,和京城皇城里的宫宇却是不能比的,不过是个威严些的大宅,仿着京中宫宇所建,格局方正,地方却不大,年久失缮,看着还有些斑驳失色,满是岁月痕迹。

这行宫虽小,但因霍翎落榻此地,守卫却十分森严,到处都有太子府重兵把守与巡逻。

仪门外候的宫人将两人带到奕和殿便退下。偌大的殿上只站了一个人,暗朱的团云箭袖袍,赤金龙玉冠,通身贵气,又生了张飞龙潜海的脸庞,英挺沉敛,确实比四年前更加成熟了。

一见面,霍锦骁的记忆就都回来,扬起笑跑进殿上,也不行礼,只道:“皇兄。”

霍翎一早就得信他们要来,此时并不意外,只含笑上上下下打量她,不无感慨道:“四年前见你还是个小姑娘,如今长大许多,人漂亮了,也更稳重。”

今日霍锦骁穿了身簇新的鹅黄袄裙,头发尽数梳到脑后,露出饱满额头与发际一点美人尖,格外精神漂亮。

“殿下快别夸这个,她什么都好,唯‘稳重’二字担不起。”魏东辞说笑着也进来,拱手朝他躬身,“草民东辞,见过太子殿下。”

“好了,东辞,本王不是说过你我私下见面无需多礼。”霍翎托起他的手。

魏东辞坚持行完礼:“君民有别,礼不可废。”

“皇嫂与我小侄儿,可好?”霍锦骁绕着霍翎走,又问及太子妃与小皇孙。

四年前她曾出手救过太子妃姜桑梓,对姜桑梓印象很深。她出云谷时,霍翎的嫡子才出生,可算是他们霍家下一辈的头一人。

“都好,劳你挂念,有时间回京城看看,母后与姜姜也记挂你,每年都要念上几回。”霍翎一边说话,一边请二人坐,又令人上茶。

魏霍二人与霍翎说笑几句,很快就将话题引到了正事之上。

“皇兄,不瞒你说,此次我来寻你,是为了海图与漆琉细作之事。”霍锦骁正色道。

“你们随我来。”霍翎点点头,带着两人进了内殿。

内殿俨然是个大书房,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全,格架上除了书就是各色船模,与祁望收藏的那些有的一拼,而最让人注目的却是书案左侧立着的一张大架子,上头镶着巨大的羊皮海图,与魏东辞带回的那份一模一样。

“这图昨日东辞才拓回去,今日你就寻来,可是有问题?”霍翎站到图前问道。

霍锦骁走到图前,点头道:“确有问题。”

语毕她伸手指向图上某处,冷道:“位置与距离不太对,这图被人动过手脚。按此图所示,三爷所有的军器点和制器石,离三港最近的就是位于泰泽港东面这片海的岛屿,也是所有藏械处中了大的一个地方。若我没料错,水师齐备之后,殿下与我父王应该会先从此地下手,将此岛一举拿下。”

东海三大港,除石潭与全州之外,还有这泰泽港。

“确有此打算,因为此岛是目前来看最近,也易攻下的一处。”霍翎凝眸道。

“殿下请看些处水域,此地往北有三岛,与这片海域极为接近。东海十大海枭之首庞帆,殿下可曾听说过?”霍锦骁问他。

霍翎点头:“听过,此人独占三岛,三岛海域特殊,易守难攻,兵力雄厚,在东海之上仅次于三爷。”

“这三岛应该就是庞帆的地盘,我在东海曾听人说庞帆这三岛形如双龙护莲,两岛细长,合扣第三岛于内,附近又多星岛可建瞭望点,外船很难闯入。这海图上所圈之地,看着似乎不在庞帆地盘内,但海图舆图,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若是这地方在庞帆海界之内,界时庞帆界时必然要与朝廷一战。”

霍锦骁仔细分析道,又看二人神色。

“庞帆?我听说此人虽落海为寇,为人却刚正不阿,在东海闯荡十多年不仅未伤一民,反而大力扶持海民,在东海之上被称作义枭,是个有侠肝义胆之辈。三爷控制了东海,却独拿此人没有办法。”魏东辞琢磨道。

“正是。前年我在漆琉的半丈节上见过此人,确如传言所说,颇有侠义之心。三爷近年勾结东洋浪人,意欲图我大安海疆,半丈节此人当面怒斥此事,拂袖而去,可见心有家国。整个东海,没有一个人敢如此对三爷,我想三爷必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霍锦骁继续道。

“小梨儿,你的意思是,这幅海图是三爷故意流到我们手中,想要先挑起朝廷与庞帆之间的争战,他好坐收渔人之利?”魏东辞很快便明白她言下之意。

“倒是有这可能,前些日子接探子回报,东海最近不太平,东洋浪人接连活动,已引得东海诸岛与沿海百姓极大不满,这庞帆已出船抵御,正在斡旋。若按此说法,三爷确有可能想借我们之手除去庞帆。”霍翎斟酌道。

“反正红夷火炮还未运达,离我大安水师出兵之期尚有时间,殿下不妨派人前往庞帆这双龙护莲岛一探究竟。东海海域我们势必要收回,不论此人是三爷还是庞帆,只是他们内斗,却想借我们之手,这如意算盘打得倒妙。”霍锦骁嘲讽道。

“嗯,此事本王会着人查探,若是属实……”

“若是属实,就是有人从中设下圈套。殿下,我想见见这位细作。”霍锦骁又道。

“他这些时日不在石潭,过几天才回来,到时候本王安排你们见面。”霍翎同意了。

魏东辞却沿着海圈来回走了两圈,忽道:“殿下,小梨儿,我瞧庞帆此人颇为正直,当年落海为寇似乎也是事出无奈,殿下不妨试试可否将其招安,为我大安所用。若是能成,到时候便来个将计就计,以攻打庞帆为名,北上攻海神三爷个措手不及,岂非更妙?”

“好计!可以一试。”霍翎大喜,按住魏东辞肩头,又朝霍锦骁道,“有你二人,本王也算是如虎添翼。小梨儿,皇叔有你这女儿,当真是虎父无犬女。你二人今日必要在本王这里吃了饭才准回去。”

“那是当然!”霍锦骁只将下巴一抬,露出得意神色,毫不客气。

“殿下夸你,你也不知道谦虚?”东辞便打趣她。

“我皇兄说的是实话,虎父无犬女!我为什么要假意谦虚?”她冲东辞做个鬼脸,跑到了霍翎身后。

霍翎瞧着前一刻还老持成重的两个人,转眼像孩子般斗起嘴,魏东辞这样沉稳老练的人,在霍锦骁面前竟也成了三岁顽童,不由大笑:“你二人天生冤家,准备几时成婚,本王必当奉上厚礼。”

“成什么婚?谁要成婚了?”霍锦骁从霍翎身后跑出,被东辞灼灼目光一望,生起些赧意,便往外走,“说了这么半天,我嘴都干了,不和你们废话,我去喝茶。”

语罢,她便出了这屋。

————

两人果然在奕和行宫用过中饭,又与霍翎说了许久的话,才驾着马车离开。

仍是东辞驱车,霍锦骁坐车里。车里堆了不少礼,都是临走时霍翎所赐,她随意看了看,倍感无聊。因怕人知道她去见太子,故而她这一路都老实呆在车里,可是呆久了也闷,她便将窗子挑开道细细的帘缝。

马车已驶到奕和行宫外的大街上,街上人不多,一晃眼,霍锦骁似乎看到个熟悉的背影匆匆掠过。

“咦?”她不禁惊疑出声。

“怎么了?”外头的东辞听到,开口相询。

“我好像看到祁爷了。”她无法确定,定睛再看时,那人背影已经消失在小巷中。

这路直通奕和行宫,两边没什么宅院,只有官府衙门与几处朝廷办事点,若是祁望,他来这里做什么?

“不回医馆,我们去码头吧。”霍锦骁想了想,改变主意,“带你去玄鹰号上见见兄弟们!”

————

午后春阳正灿,码头的风刮得仍旧猛,行人衣裳都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霍锦骁在路上买了两筐梨,两筐橘,还有一大捆甘蔗,满满当当堆在车里,准备犒劳一下这几日在船上辛苦的兄弟们。

马车才到码头,她已迫不及待地从车里钻出,站到魏东辞身边,以手压在眼前,展目望向玄鹰号,正要挥手打招呼,忽见着玄鹰号前的码头停了匹马,马上坐着个男人。

她有些好奇,那人恰好转过头来。

看不到脸,他面上戴了张面具,只露出双眸。

霍锦骁猛然一震,失神盯着那双眼眸,脑中缓缓浮现旧日曾见过的一幕。

赤面獠牙的面具,赤红的衣,宽广的袖,舞势如雷……

海神三爷的祭舞。

作者有话要说: 小翎儿来串个场……嘻嘻……

☆、三爷

不会有错。

那双眼眸属于海神三爷。

仅管只是远远一瞥, 霍锦骁还是记下这双眼眸。心似乎要从胸口跳出, 她却不得不按捺着震惊,冷静思考三爷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性有多大。

近乎于零。

“小梨儿?”魏东辞已经察觉她的异样, 便将马车缓缓停下。

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到前头的男人已骑着马朝他们奔来。来人身着宝蓝的锦袍,高瘦挺拔, 脸上戴着青色面具, 只露狭长的眼眸。

那双眼微弯,带着笑,年轻而活沷, 不知为何竟叫她失色。

霍锦骁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温暖有力的掌握住,方回了神,这才发现自己手已冰凉。魏东辞没再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来人“吁”了声, 将马停在他们马车前,面具下传出熟稔的声音:“小景。”

他一开口,属于海神三爷的气息便烟消云散。

“二公子?”霍锦骁认出人来。

梁俊毅将面具从脸上揭下, 唇边挂着灿烂的笑,只道:“没吓到你?这面具有意思吧?”

霍锦骁心神已定, 又觉得这人不像三爷了。

三爷那人有虎狼之势,眼眸也如鹰隼猎食, 不似梁俊毅这般年轻稚嫩未经大事。比起三爷,梁俊毅的眼神宛如孩子。难怪她当时在漆琉岛上见到三爷眼睛时,便觉熟稔, 大概是因为形似梁俊毅吧。

“没。”霍锦骁从马车上下来,回头朝魏东辞道,“这位是梁家的二公子。”

她待要介绍魏东辞,梁俊毅跳下马,已笑道:“我认得你,王孙巷的小神医。”

“不敢当,只是普通大夫罢了。”魏东辞谦虚一句,跳上马车里面,将霍锦骁买的水果一筐筐搬出。

“二公子怎么一个人来了码头?”霍锦骁一边问着,一边伸手要搬筐,却被魏东辞拍开手。

梁俊毅上前替她搬下沉甸甸的藤筐,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扫,道:“我来寻你的。你怎么与小神医一块?”

“前些时日不是受了点伤,一直在他那里诊治。”霍锦骁简单回答,手却朝远处挥起。

玄鹰号上的人看到她,已从舷梯上下来。

“你来寻我有事?”她又问梁俊毅。

“你几时有空,想寻你去城郊的猎场狩猎。”他说着将手里面具递给她,“给你,这是过年时下面庄子孝敬的玩意儿,我看你喜欢收些稀奇东西,就拿来了。”

“多谢。”霍锦骁接下面具,心里却犯起嘀咕。瞧梁俊毅这表情,只怕曲梦枝未将那日她在船上说的话转告于他。

“你几时空?”他又兴致勃勃问道。

“二公子,她伤势未痊愈,还不能进行剧烈活动。”魏东辞把最后一捆甘蔗搬出来,人也跟着跳下马车,拭了把额上的汗,笑道。

“改日吧。”霍锦骁歉然一笑便探头朝梁俊毅身后跑来的人喊道,“你们快过来,我给你们买了果子,快抬上船给大伙分了。”

玄鹰号上的人呼啦一下围来,七嘴八舌与霍锦骁说话,倒将梁俊毅和魏东辞给挤到外头。

“好了好了,都挤在这里干什么?都不用干活了?还不把这些果子抬到船上去?”林良见众人越闹越欢,沉喝几声,将众人赶回船去,自己从筐里摸了个梨子在衣上蹭了蹭,就往嘴里塞。

“大良哥越来越威武了!”霍锦骁夸他。自打当上燕蛟的事头,林良一改昔日嘻皮笑脸的模样,在水手面前越来越沉稳了。

“要不如何服众?还像你这样与他们闹成一片?”林良“咔嚓咔嚓”咬着梨,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扫过魏东辞与梁俊毅,神色忽然改作暖昧,小声又道,“喂,两个相好的?厉害啊!”

霍锦骁狠狠踩他脚:“胡说八道什么!”

林良抬脚跳起,道:“开个玩笑罢了,这么认真干嘛?”

“谁有功夫与你开玩笑,我问你,祁爷呢?”她问道。

“一大早就出去了。”林良漫不经心回答。

“去哪了?”她又问。

“我哪知道。”林良抹抹唇,朝她身后呶嘴,“想知道自个儿问去,喏,回来了。”

霍锦骁转头一看,果见祁望从远处走来,身边还跟着不少人,与祁望并肩而行的,正是前日在壹台阁见过的钱高二人。

几人又撞了面,难免一阵寒暄,祁望命人将钱高二人先带上玄鹰号,这才回头看霍锦骁三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问她。

“很久没见你们,买点水果来看大伙。”霍锦骁笑嘻嘻道,“祁爷一大早上哪了?”

“你不会看么?我见钱爷和高爷去了,你这甩手掌柜当得可舒坦?剩我在这里愁那几船货。”祁望没好气道。

“能者多劳,祁爷厉害嘛。”她拍了个马屁。

祁望看了看她,又看了眼魏东辞,道:“没事别在这碍事,你也看到了,我今天没功夫招呼你们。”

“知道了,我就走,祁爷你忙着。”霍锦骁退到一旁让出路来。

祁望朝魏东辞与梁俊毅颌首示意,人已往船走去,迈了几步又回头:“你这伤几时能好,船上忙不过来了。”

“快了快了,再几天。”霍锦骁忙道。

祁望便不多说,转身离去。

————

暮色卷来,天又归晚。

霍锦骁已随东辞回了医馆。用罢晚饭,她便缩在东辞书房里想事,盘腿蜷在矮榻上,翻来覆去地摆弄白天从梁俊毅手里拿到的面具。

房门“咿呀”打开,东辞捧着药进来,一眼看到锦榻上人青面獠牙地冲自己发出低吼,他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上前将面具从她脸上抢下,“叭”一声扔在桌上。

“你干嘛?生气啊?”霍锦骁瞧他脸色有些冷,便跪在榻上直起身看他。

“这破面具有什么好看的,看了一下午。”魏东辞坐到榻边,连药都重重搁到桌面,大失往日温柔。

霍锦骁歪了头打量他,片刻后笑开:“魏东辞,今晚的饭菜没有酸口,你话怎么这么酸?”

“我心里更酸。”他毫不避讳地直言。

有个祁望就够他烦了,还再来一个,他觉得自己像回到小时候,要挨个收拾跟在她屁股后的讨厌鬼。

她盯着他直看,觉得他生气的模样十分顺眼,不知不觉就笑出声来。

“你还笑?”魏东辞的火气“噌噌”上来。

“大盟主发这么大脾气,我好怕。”霍锦骁赖过来,在他身边挤眉弄眼。

魏东辞又被她的表情气笑,道:“你能怕我?天都要塌了。喝药!”

霍锦骁乖乖把药喝完,抛下空碗,苦着脸道:“我怎么不怕你?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喝这药。”

“你要是真怕,那就老实呆在我身边?”他哄道。

“你想多了,就是因为怕,才要离你远些。”她怼回一句,将头矮下,避开他伸来的手臂,从榻上跳下,抢了面具往自己脸上一盖,拉着他的手往书案走去,“别说这些没正经的话,你快来,我有事求你帮忙。”

魏东辞和她走到案边,问她:“何事?”

霍锦骁丢开面具,把案上摊的书册归整一旁,铺了张雪浪纸以镇尺压好,站到桌边开始研墨,只道:“快快,劳烦你这妙手丹青帮我画幅画,把白天看到的二公子画下来。”

“你说什么?”魏东辞以为自己幻听,“看到人还不够,你让我把他画下来?”

他打死也不替她画别的男人。

霍锦骁将笔硬塞进他手中:“二公子戴了面具,那双眼睛和我在漆琉岛看到的三爷,一模一样。”

魏东辞一愣:“真的?”

“你画不画?”她不悦地瞪他。

“画。”东辞妥协,站到书案前,提笔略作回忆后方蘸墨下笔,在纸上画开。

霍锦骁手上研着黑,目光紧紧跟着他的笔尖走。

不多时,他便画好个轮廓,虽未全然成影,眉目却也立于纸上,栩栩如生,不愧妙手丹青。画上那人双目形态已成,他正要落笔继续画神,却被霍锦骁一手拦下。

“等会,三爷眼神虎狼之势,鹰顾之相,和二公子不一样。他年纪比二公子要大些,气势也强过二公子太多,眼角微扬,眼眸半闭……对对,就是这样。”

她一边说,魏东辞一边画,以梁俊毅之轮廓,霍锦骁之记忆,慢慢画出个气势全然不同的人来。

“赤面,狞笑,獠牙更长,脸有三彩,额头高圆,头有尖角。”霍锦骁回忆着海祭那日三爷的面具,从形态到颜色,逐一描述给魏东辞听。

魏东辞按她所述,画了轮廓又描上颜色,直到四更天,才将画完成。

“太像了!”霍锦骁小心翼翼捧起还未干的画,目不转睛地看。

魏东辞将手浸入铜盆的水中,一边洗一边问她:“你确定这就是三爷?”

“我确定,这和我记忆中的没有差别。”霍锦骁来来回回地看了数遍才将画再度放回桌上。

“这是按梁俊毅的轮廓画出来的?”魏东辞拭净手,走回她身边,凝眸看画。

“对。”她面现思忖,“可三爷成名很早,在东海纵横近二十年了,那时候二公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这年纪对不上号,再加上二公子气质与三爷相去甚远,他不会是海神三爷。”

梁俊毅身上并无海神三爷那股生杀予夺的气势,更没有久经沙场、经生历死的成熟,这就是为何他们相识两年,她却一直未能看出他与三爷的相似来,却在今日他戴上面具时才忽然察觉二人眼眸如出一辙。

他们的气质截然不同,就像两个人。

“那至少证明此人长相与二公子有五成以上相似,尤其眼睛。年纪在四十以上,与梁俊毅长得相似,气势凌厉……小梨儿,你觉得那天赴梁家之宴,哪个人符合这几点?”魏东辞转头,神色冷凝。

霍锦骁心头一亮,似有电光窜过,她与他对视:“你说的,和我想的,是不是同一人?”

魏东辞似笑非笑。

“梁同康。”

二人异口同声。

作者有话要说: 猜。

☆、试探

时间进了三月, 海边慢慢回暖, 只是雨也渐渐多了,第二日一早就下了场雨。

昨夜与东辞为了那画折腾半宿, 霍锦骁蜷在矮榻上凑和歇了。屋外淅淅沥沥雨声不断,有人在院里匆匆走过,脚步踩过水发出扰人声音, 她睡不踏实, 索性就醒了。

书房里早已无人,魏东辞见她睡了就避去厢房,此时天色已亮, 她也不知他醒没醒。

心里压着事,她思绪还乱着。

虽然目前梁同康是海神三爷的可能性最大,但毕竟一切只是他们的推测,并没有实际证据能证明他就是三爷, 这梁同康在三港家业巨大,人脉极广,就是朝廷想抄梁家, 也不是贸然就能抄的。

再加上……若他真是三爷,那曲梦枝这十年岂非一直服侍着灭门仇人?这事光想想, 霍锦骁便觉残忍。

还有祁望,若他知道这事, 又会如何?

她毫无头绪。

在净房拿水狠狠抹了几把脸,她才算清醒。不管如何,当务之急是先确认梁同康身份, 其余的倒在其次。

揉着脸回到书房里,房外恰有人敲门,她亲自打开,却见门外站着药童与祁望。

“祁爷来看姑娘,公子命我把他带过来。”药童开口道。

“进来吧。”霍锦骁忙把人让进屋里,又问药童,“你家公子呢?”

“外头来了个急症病患,正看诊呢。”药童忙回道。

祁望拨拨发,将头肩上的水珠扫开,道了声谢才进门。霍锦骁点点头,药童便退下。

“大雨天的,祁爷怎么又跑了来?”霍锦骁站在门口看了看,外头雨下个没完。

祁望已进了屋,在屋里望了一圈。霍锦骁回头时发现书房乱得不像话,她在这里养伤,为了方便照顾,魏东辞把泥炉小鼎、碗碟酱醋啥的都搬了进来,四周还堆了许多医用器具,矮榻上的被褥也未整……

她脸一红,快步回到榻边,利索地将被子叠起,又把散落的书一一归整,口中赧道:“让祁爷见笑了,屋子太乱,他最近忙,没功夫收拾……”

随口一句话,竟是透着浓浓亲近,向听者暗暗说着非比寻常的熟稔。

祁望握了握拳,退到书桌前,不去看她忙碌身影,将头一转,目光却落在书案之上,神色大震。

霍锦骁随意整了整,刚要请他坐下,却见他直盯着桌上的画,她才记起昨夜画未干,并没收起。

“祁爷,这是我让师兄根据我的记忆随意画的,作不得准。”她忙将画卷起。

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此时并非将这事告诉祁望的好时机。

“这是……梁二公子?”祁望拿起旁边放的面具问她。

海祭那日隔得远,普通人是看不清三爷的模样,只有霍锦骁,她身怀特殊功法,五官比常人敏锐,能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把三爷看清。

“我只是看到二公子昨日戴面具的样子,才动了画出三爷的念头。”霍锦骁解释道,祁望的平静里透出的冷厉让她难以捉摸。

祁望垂眸看着她,不发一语,良久方笑起:“你紧张什么?”

“我哪里紧张了?”霍锦骁从他手中取回面具随手放入屉里。

不知何时起,她和他说话已经变得充满试探。回到东海,他就不再是远航时意气风发的纲首祁望,像个藏进阴影的人,叫她总不由浮起戒心。

曾叫她心动过的男人,短暂得就像昙花一现。

“你师兄说你还没吃早饭,要吗?”他把手里油纸袋一举。

油纸上还沾着细密雨珠,袋口被他紧紧捏着,她伸手接下便感觉到里头传出的食物热度,还很烫手。

“要,谢谢。”她笑着打开油纸袋,摸出热腾腾的饭团。

“其实我也会包饭团,有机会你试试我做的。”祁望靠着桌沿淡道,眉目依稀还是初见那年的慵懒随兴。

有时候霍锦骁会想,如果不曾背负这么沉重的仇恨,他会变成怎样的男人?

会不会成为在天际翱翔的鹏鸟,乘风破浪,做个肆意而行的纲首,带着船队进行着一场又一场冒险,与海为伴。

她总觉得,他应该是这样的男人。

————

雨接连下了三天,潮气扑面而来,到处一片湿漉漉,庭院的地面就没见干过,医馆的草药没处晒,只能放在通风处阴晾,药童们唉声叹气,生怕草药受了潮就不好用了。

霍锦骁在医馆老实呆了三天,哪儿也没去,她的伤势渐愈,伤口的痂脱落,留下好大一块疤痕,形状刚好像朵梨花。魏东辞要了她一大瓶上好的祛痕露,她这人懒,如非必要便不爱折腾,这药搁她手上,抹了早上忘了晚上,东辞也拿她没办法。

姑娘大了,伤重的时候迫于无奈便罢,伤好了他就不能再理直气壮叫她脱衣裳涂药了。

霍锦骁自个是有些兴奋的,伤势已然大好,东辞说再两天就停药,她便可以回码头。

整日在医馆呆着,她都要潮霉了。

梁家的事已然交给霍翎去查,不过梁同康老奸巨滑,要能查到蛛丝马迹早就查到了,也等不到现在,如今也只能日夜派人盯着。除了他之外,钱高二人与洪大人那头也没疏忽,都密切盯着。

“是不是闷坏了?”魏东辞看完早上的病患,换了衣裳回院,见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廊下接着屋檐上的落水,便笑道。

“你说呢?”霍锦骁头都懒得抬,恹恹看着水在掌中汇成一汪。

“下午带你上外头听戏,去不去?”魏东辞坐到她身边问她。

“去!我还要吃玉华楼的肘子。”她把水甩开,毫无犹豫回答。

魏东辞拔拔她鬓边的辫子,正要说笑几句哄她,忽闻有人踏着水跑来。

“公子,外头来了位爷,说是要接您与姑娘去见位故人。”药童跑得急,喘着气道。

“来的是谁?可说什么故人?”东辞奇道。

“没说,只给了令牌,让交给公子,一看便知。至于故人,他说景姑娘知道。”药童递上一面小玉牌。

东辞拿过后扫了眼,便朝霍锦骁开口:“走吧,戏听不成了,正事到。”

霍锦骁挑眉。

霍翎来请,当日潜进漆琉的细作回来,已能一见。

————

医馆门口已有霍翎派来的马车与人等着,霍锦骁与魏东辞匆匆踏上马车。马车转过几条街巷,在一处宅子外停下,魏东辞先跳下马车,撑起青色油纸伞,才把霍锦骁从车上扶下,两人并肩进了宅。

宅子里边布置得颇为雅致,过了正堂便有个小花园,种了大芭蕉,此时就应了雨打芭蕉的景,雨声利落。花园里有条回廊,廊后是窄长的屋子,门前书着“听蕉阁”,里头四面垂着湘妃帘,并无墙障,倒是个清致的地方。

有个人已在帘后等候许久,霍锦骁与魏东辞一踏入,这人便站起,朝二人略拱了拱手。

霍锦骁便瞧见个年近三旬的男人,这人眉疏目小,模样普通,毫不打眼,身形瘦削,与那日她在漆琉所见的蒙面细作一致。

大安朝的细作在军中都有记录,身上皆有信物为证,每个人都有负责与其对接的官员,然而其长相却不能留档,以防机密泄露进而危及性命。事不凑巧,这细作回来之时,与其对接的官员恰逢急病离世,无人识得其长相,后人只凭记录与信用与其盘问,用了数日才确定其身份无误。

霍翎提及此人,言语间多有赞许,此人除了带回东海与漆琉密报之外,还极为熟悉漆琉运作与船上诸务,很是能干,十分叫人欣赏,是以如今已被委以重任,参与进红夷火炮的运送之事中。

“周大人,别来无恙。”她抱拳笑道。

此人名唤周阳,原在京中神机营任职。

“不敢当,周某如今只是一介武夫,官职未定,姑娘还是叫我周阳吧。”周阳回来时日不多,官职还没确定,正跟着霍翎办事。

“周大哥客气了,你跟在殿下身边,又立了大功,日后前途必然无量,一句‘大人’怎么当不得?不过今日小妹托大,唤你一声大哥,都是江湖中人,大哥莫嫌小妹无礼。”霍锦骁与魏东辞坐到靠花园的椅上,开口道。

“姑娘豪爽。”周阳眼中仍无波澜,还是老实木讷。

霍锦骁不以为意,拣着漆琉岛上的事慢慢与他说起,从那夜设伏狙杀海神三爷开始,到后来二人暗中相会,都不紧不慢地与人聊着,中间偶或说起东海风俗并漆琉岛之事,周阳倒也应对如流,未露一丝破绽。她又问起海图来历,他便细细告诉予她,其中并无错漏之处。

约是猜到霍锦骁是来试探他的,周阳答得格外仔细,也未流露半分不耐。

茶过数盏,魏东辞陪着霍锦骁与周阳谈了许久,直至天色渐沉,霍锦骁这才起身告辞。

两人已然熟稔,临出门之时,霍锦骁笑道:“周大哥若得空可记得带我去你们五柳峰逛逛,我对你们五柳宗的郭睿郭大侠可是仰慕已久,早想一见了。”

设伏狙杀海神三爷那夜,她曾见过此人剑法,系出五柳峰的五柳剑宗,不会有错。

周阳闻言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带姑娘去五柳宗不成问题,我师父戴成山一定十分欢迎姑娘与魏盟主同来。不过姑娘说得这位郭大侠,在下可从未听过宗内有此人,想是姑娘记错了,又或是在下下山数年,新来了不少师弟在下不知吧。”

“啊?不是五柳宗的?”霍锦骁拍拍脑袋,不好意思笑了,“大概我记差了,周大哥莫怪。”

“姑娘言重了。”周阳忙回道,又送二人出门,离了宅子。

这番试探方告结束。

————

雨暂时停了,路上却汪了许多水,车轱辘每隔一会便碾过水潭子,溅起一片水花。

霍锦骁收了刚才甜甜的笑,半瘫在迎枕上,苦着脸拿手揉着头,哀嚎道:“说得我头都疼了。”

一番试探绞尽她的脑汁儿,比打十次架还累。

魏东辞挨到她身边,拉下她的手,指腹轻按她头上的穴位,口中问道:“可曾试出什么来?”

听他二人谈话似乎周阳并未露出马脚,这个周阳与记录中完全一致,手背上的胎迹也有、一般无二,甚至于他替此人诊过身体,霍锦骁说此人曾在伏击三爷时肩头被箭所伤,那伤痕也在,毫无破绽可言。

“本来没有,我差一点也相信了。”霍锦骁睁开一边眼,拉着他的手按到自己脑门上最酸疼的地方。

“这么看来,你试出不对了?”魏东辞一手替她捏揉着头,另一手却在她鼻尖轻轻点了点,目中宠色如春阳温暖。

“他不是周阳。”霍锦骁鼻头皱起,开始解释。

☆、美色

霍锦骁觉得自己在东辞面前像只猫, 她明明应该是只小老虎, 被他那么揉啊搓啊的,什么脾气都搓没了, 懒洋洋的。

“这一个下午,此人话都说得滴水不露,问他什么, 他都能圆得上来, 倒也奇怪。一个做细作,能窃取到消息不假,但如何能将漆琉岛与东海都摸得如此透彻, 还精通船务?先前我便觉得奇怪,只是抓不到漏洞。霍大小姐,你快说说,你怎么知道的?”东辞声音如夏日轻风, 有种催人入眠的舒适。

霍锦骁翻了个身,侧倚过来。

“关于东海和漆琉岛,确实没有破绽。不过此人在漆琉时跟着邱愿办事, 邱愿虽是三爷的眼前人,在漆琉岛有一定地位, 但向来只替三爷处理岛务,负责的是窑子赌坊这些, 比起顾家差得远了,很多东西连邱愿都沾不得边,周阳是怎么摸清的, 尤其东海海势。据我所知,邱顾两家素来只帮三爷打点岛上的事,不涉海务,连他们都接触不到的东西,周阳怎么接触到的?适才与他一番对话,我问了不少东海局势,其中不少就是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都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她慢慢道。

这个人装得太好,可有时恰是因为太想伪装成另外一个人,怕应对不上来露出破绽,反倒用力过猛,试想一个蛰伏于漆琉的人,哪能事无巨细,件件皆知。

“这只是你个人想法,并无证据。”魏东辞道。他也不是没怀疑过,只是与她一样,都属个人感觉罢了。

霍锦骁笑着闭上眼,道:“所以我才说,海上的事,没有破绽,可武林中的事,破绽就大了。我看过周阳出手,他用的是五柳宗的剑法。”

“这一点殿下找人试探过他了,他也用五柳剑法。”东辞捏着她的眉心,像抚弄一只温驯的猫。

“他出现的时间,离他与我说要逃离漆琉的时间,差了将近一年。对一个有武功基础的人来说,在一年里把一套剑法琢磨个花架子,并非难事。我所指的破绽,也不是他的武功。”霍锦骁觉得舒服,躺得更没形态,衣裳垂贴,玲珑的身子宛如纤软的柳条。

正说着话,唇瓣忽触及一物。她微睁了眼,原来是东辞剥了两颗花生,往她唇间塞来。

她就着他的手咬下花生,继续说道:“想要假扮另一个人,就必须知道这个人的来历过去,包括父母朋友等等。周阳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在京中作为细作培养,故朋友也少,这人知道得极为详尽,只有一种可能,是周阳本人亲口告诉他的。不过每个人的过去纷繁复杂,哪怕周阳的故事很少,可二十多年的经历,远非几句话就能说尽的,就算是周阳本人也难免有遗忘。”

“你是在指郭睿郭大侠?”魏东辞剥着花生,喂她一颗,自己吃一颗。

“他以为我在试探他,恐怕周阳说起宗门时并未提及郭睿此人,所以才否认。”霍锦骁嚼着花生道。

虚虚实实的对话,着实费了她好大的精力。

“五柳宗确有郭睿此人,按年纪看辈份应该比周阳高一辈儿,要么是师兄,要么是师叔。他少年成名,剑法高超,可惜心术不正,曾在关东一带犯下多起案子,被武林同道合力诛杀,后被废去一身内力,关入五柳宗铁狱崖,终年不得出。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早就湮灭于江湖,但作为五柳宗门内弟子,却不可能不知道此人,尤其周阳又与他几近同期。若真是五柳门人,听闻我提及郭睿,即便否认,也会动怒,因为郭睿是五柳宗的奇耻大辱,没有一个五柳门弟子愿意听人提起此人。可我刚才试探他,他对郭睿却毫无所知。”

“所以,他不是五柳宗人,却要假装五柳宗人,其中必然有诈。”魏东辞认真听完不禁笑开。

十多年前的事了,江湖上记得的人不多,又是宗门丑闻,五柳宗门人更不愿提及,慢慢就湮没于世,也就霍锦骁呆在云谷,每常缠着父母说些武林趣事,她记性又好,竟把这些年的江湖事都牢牢记下,活脱脱一个江湖百事通。

“嗯,咱们把这事告诉殿下,再等殿下派去查探双龙岛的人回来,便可知分晓了。”霍锦骁心情愉悦,笑眯眯地躺着。

“聪明。”他夸了她一声。

她尾巴都要翘起来:“那是,也不看是谁的师妹。”

“谁的?”他明知故问。

“我师兄呀。”她与他打起机锋。

忽然间脸上有温热气息拂过,她睁开眼缝,发现魏东辞将头俯到她面前,鼻尖似蹭未蹭过她的鼻,挠得人发痒。马车微微颠簸着向前,他双手撑在她腰侧,身体稳稳压下,霍锦骁便觉周身热起,连呼吸都变得又沉又烫。

“你师兄叫什么名字?”他唇微启,含笑问她。

那笑,如锦绣春花,惑人心神。

“魏东辞。”她颊上已生烟霞。

朱唇轻吐他的名字,叫他心驰神荡,便将头再一俯,含住她菱角似的唇,舌尖一推,将压在舌下的花生推进她唇间。霍锦骁俏脸已然红透,他咬了咬她的唇,将头抬起,哑音如纱:“小梨儿,你打算什么时候嫁我?”

她心口怦怦直跳,被他温柔迷惑:“等我……从东海回来……”

他笑得更加温柔,俯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道:“好。”

霍锦骁觉得自己又进了他的圈套。

这人,总是用美色迷惑她。

————

两人并未回医馆,而是连夜去奕和行宫见了霍翎,将此事禀于他知悉。

直忙到夜深,二人才算脱身回医馆。马车晃悠悠,车外小雨淅沥沥,特别催人入眠,还没驶出多远,霍锦骁就靠着迎枕睡过去。迷迷糊糊睡着,她也不知几时到达医馆,只隐约觉得有人抱起自己,她睁开酸涩的眼,看到东辞的衣襟,知道身边的人是他,就又闭上眼。

外头雨未停,马车外已有小厮跑来打起伞,魏东辞抱着人矮了腰钻出马车,快速躲进伞下,正要迈开步进医馆,冷不丁傍边窜来个黑影。

魏东辞往后猛地避去,怀中的霍锦骁跟着他颠了颠,双手圈住他的脖子,眼眸跟着睁开。

“怎么又是你?不是跟你说过我们公子的诊病规矩了,他不出诊,你家老爷想求医让他自己上门。”打伞的小厮忙拦到前头,将黑影挡下。

“魏神医,求你前去瞧瞧我家老爷。”黑影开口,声音厚重沧桑,有些年纪。

霍锦骁想要下来,魏东辞却将人往上掂了掂,冷道:“怎么回事?”

“公子,这人白天就来过了,说是梁家的管事,他们老爷犯了胃疾,想请公子过府诊治,我已经说过公子的规矩,让他家老爷上门求诊,谁知这人不死心,竟在医馆外守了整天。”小厮答道。

梁家?

霍锦骁抬头与魏东辞对视一眼。

“可是全州城梁同康梁老爷?”魏东辞问道。

梁家管事忙作揖:“正是。小人是梁府管事梁绪,这两日老爷犯了胃疾,请了几位大夫吃了药也不见效,这外头天雨不断,实难出门,所以才命小人来此,无论要求魏神医过府一诊。”

魏东辞思索片刻,点下头:“既是如此,少不得我跑这一趟,只是劳烦梁管事稍等片刻,我需要准备些东西。”

梁绪闻言大喜,不停作揖:“多谢神医,多谢神医。”

魏东辞不多废话,抱着霍锦骁进了医馆。

这么好的机会能接近梁同康,他怎会放弃。

“东辞,我和你同去。”霍锦骁揪住他的发小声道。

“不必了,你呆在医馆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魏东辞舍不得她大晚上的奔波劳累。

“不成,我也要去。”霍锦骁固执道,“从前,我答应过你,要护你周全的,忘记了?”

梁同康可能是三爷,她可没忘记,三爷要杀东辞。若然这是个陷阱,那东辞此去便是龙潭虎穴,她怎能放心?

魏东辞一愣,记起她小时候信誓旦旦的言语,心被暖得像要融化。

梁府管事在医馆外头焦急等着,连伞也顾不上打,头发衣裳均被打得潮冷,直到医馆的门再度打开。有人挑了盏马灯出来,昏黄的火光照着斜密的雨丝,将幽冷雨夜照出几分萧瑟,

梁绪欣喜望去,年轻的药童挑灯照路,又打起伞,魏东辞背着药箱出来,二人并肩朝他走去。

————

雨越下越密,窗外一片幽暗,没有星月。

屋里的烛台落了层厚厚的烛泪,有人站在烛台前,拿着剪子剪烛花,墙上印出一道纤细玲珑的身影,像皮影戏里官家的贵女子,姿态优美。

拔步床精致的镂空雕花也在墙上印出大朵的花,随着烛火幽幽动着,床幔放下一半,锦被里倚着个男人,眉头紧拢,面色苍白,额头的汗珠细密。

“咳。”他咳了几声。

剪烛花的女人忙放下剪子,端起烛台匆匆回到床边。

“老爷,怎么?还疼?”曲梦枝将烛台放到床头案上,坐到床沿倾身看去。

“老毛病了,你也不是第一次见着,别这么紧张。”梁同康笑得有些虚弱,看着她被烛火掩映的小脸上满是关切焦急,不由抬手抚过她半绾的发。

“我能不急吗?听梁绪说,我出海这一年里,你犯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大夫的药也越开越重,可效果却不理想。”曲梦枝越说越担心,握住他的手掌在脸颊上蹭了蹭。

她与梁同康十多年感情,早将这个男人摆到生命里的第一位。他陪她度过了人生之中最灰暗绝望的时光,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挣扎痛苦,在每夜噩梦缠来之际将她拉出,紧紧拥着她,走散纠缠不去的那些属于逝者的扭曲面孔。

他宠她之时,如待幼女;他教她之时,如待弟子;他爱她之时,如待发妻。

她能有今日的见识与成就,是他手把手一点点教出来的,若说祁望是她少时之爱,那眼前的男人便是她历尽生死后的情。情深如山,梁同康便是那座山,曾让她驻足仰望,也曾予她遮风挡雨,一过就是十多年。

少年情动是爱,老来相伴是情,世间情爱万般模样,每个时间遇的人不同,每段感情也不一样,入了心便倾尽所有,无一例外。

梁同康凝视她,眼前的女人跟他之时正值韶华,豆蔻梢头俏颜色,如今也已褪去青涩,成熟明艳,他却还记着……初见之时,她在船头仰着脸庞俏生生的模样,像只兔儿。

如是想着,他眸底被温柔浸染,痛色稍减。

“梦枝,其实我大你许多,有些事总难避免,你要为自己打算打算了。”他忽然道。

曲梦枝惶然一怔,立刻便伸手捂了他的唇:“别胡说。”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只担心你,膝下无儿,又没个依靠,若是我不在,你该如何是好?”他叹道。明明未到天命之年,他却生壮志未酬之意,忽叹生死难料。

“不要说了。”曲梦枝胸口一痛,倾身扑在他怀里,“你答应过带我去看江南烟雨,兆京丰雪,大漠金沙,这些承诺一件都未实现,你得好好的。”

“傻丫头。”梁同康抚上她的发,也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温柔化作沉痛,“梦枝,我对不起你。”

曲梦枝在他胸前摇着头。

他又说了一声:“梦枝,对不起。”

这一世,他只对她说过……对不起。

“老爷,曲夫人,魏神医请到了。”门外忽有下人来报。

曲梦枝猛然抬头,脸上一喜,梁同康却沉下眼,冷道:“你请了魏东辞?”

“是啊,那几个大夫的药总不管用,王孙巷的神医名声在外,你不愿外出诊病,我只好厚着脸去求人到府里。这位神医可不好请,希望能医好你。”曲梦枝欣喜非常,并未瞧出他的冷意,起身朝外吩咐道,“快请神医进来。”

不多时,门便打开,帘子挑起,屋外进来两人。

作者有话要说: 啊,9月14了,哈哈哈哈……

☆、承诺

偌大的寝间窗门紧闭, 满屋都是百合香与药香杂揉的气息, 屋里比外间闷热许多,约是窗子许久未开的缘故。

霍锦骁垂手站在床边, 听凭魏东辞吩咐。魏东辞坐在床前的锦凳上替梁同康看诊,屋里很静,只有东辞问症与梁同康回答的声音。他问得很细, 几乎将梁同康的日常饮食起居情况都问了个遍, 有些问题还是曲梦枝帮着答的。

曲梦枝站在床头,穿了身牙白的裙子,外头罩着浅杏色的对襟禙子, 头发松松挽着,只簪了只珍珠钗,脸上脂粉皆洗,没了平日明艳照人的干练模样, 愈发显得脸庞小巧、秀目莹莹,年纪小了不少。梁同康看出她紧张,便默不作声地拉过她的手握在掌中。

这是霍锦骁第二次近距离看梁同康, 上次见面时他神采奕奕,虽儒雅温和, 却也藏着不动声色的凌厉气势,远不似今夜这般被病痛折磨得憔悴灰败, 像骤然倒下的山峦,也难怪曲梦枝担心。

就着昏昏烛火,梁同康仿佛一夜老去, 眉间疲色深重,只有看向曲梦枝时的温柔,未曾变过。

魏东辞问了症、号完脉,又让梁同康平躺,叫霍锦骁举了烛照着,他再细看梁同康的面色眼睑,又压他腹,最后还仔细看了前几位大夫开的方子……查完一切,他才将脉枕递回霍锦骁收起,又让她取出针袋。

“方子是好的,只是以梁老爷目前情况,恐怕无法立竿见效,我再给你写个方子,再辅以针灸,先将此症压下。”魏东辞取出金针,坐到他身边,让曲梦枝替梁同康解开衣襟,他再下针。

霍锦骁便垂了头。

“魏神医,我家老爷这是何症?”曲梦枝一边照着他说的做,一边问道。

魏东辞刚要答,却见梁同康悄悄摇头,他便笑道:“恐是常年劳累操持,损了心神,伤及脾胃,加之久失调理,又三餐不定,累积所至,且待我先解了梁老爷病痛再细言。”

曲梦枝闻言心中稍定,退到一旁。

魏东辞将针刺入穴道中,统共十八针,很快便好,他又交代梁同康好生躺着,自去净手写新的药方。霍锦骁为他铺笺研墨,伺候他将方子写妥,交给曲梦枝出去找人抓药。

“魏先生有什么话,现在可以明言了。”梁同康确认曲梦枝离去,这才叹道。

“看来梁老爷已心中有数,我便直言不讳了。老爷此症凶险,恐腹中有肿疡,是为恶疾。”魏东辞简扼道。

梁同康并无意外,也无需魏东辞多解释,想来先前已经有大夫告诉过他。

“先生高明,一诊便知。”他只淡淡夸道,又语,“这事别告诉曲夫人。”

魏东辞点点头,并不多问,只是望向霍锦骁,她已怔然。他久为大夫,见惯重症之人为免家人忧心隐瞒病情,已无多余感情,不过这丫头可就不同了。她生而磊落坦荡,不喜隐瞒,总觉得有情便该甘苦与共,却不知世上太多无奈,尤以生死为最,面对至亲挚爱,谁会愿意眼睁睁看着对方痛苦悲哀。

他们此番前来本是抱着进龙潭虎穴之心,不料得到的却是梁同康命不久矣的消息。

“放心吧,我不会多嘴,只是梁老爷此症瞒不了太久,曲夫人迟早要知道。”他又道。

“魏先生医术高超,不知我这症可能治愈?”梁同康望着魏东辞,隐隐透出些期待。

“今夜光线不佳,有些症状尚不能完全确定,不过若真是肿疡恶疾,我亦无能为力,凭借针药,只可尽量保你两年寿命,不过也需你宽心调养方可。”魏东辞坐到锦凳上说起。

“两年。先生果然好医术,先前几位大夫都只敢说尽力而为。”虽然失望,梁同康倒无悲喜,仿佛看开一般,“我有一大家子的事要操心,哪能说放就放,说宽就宽。”

“放不放,宽不宽,端看如何取舍。”魏东辞温道。

外头脚步声传来,曲梦枝将药方交给下人,又交代几句,已匆匆折返,魏东辞与梁同康短暂的交谈只能停止。

“别担心,魏先生这几针叫我舒坦许多,没那么疼了。”梁同康见曲梦枝一进来就奔到自己床前,不由又拉起她的手知道。

曲梦枝见他蹙紧的眉头已然松去,知道东辞的针灸起了作用,便起身向魏东辞曲膝施礼:“多谢魏神医,妾身感激不尽。”

魏东辞正将金针拔出,一支支放入袋里,闻言忙回了个礼,只道:“不敢当,医者本职罢了,无需言谢。”

他顿了顿,将针袋交给霍锦骁,又道:“梁老爷伤及脾胃,这几日饮食宜清淡易克化,切忌生冷辛辣之物,酒是万万不可再饮。夫人需谨记,老爷此症,日常起居饮食调养,效果更胜药石。开的药方先喝三日,痛症可缓,三日后我再行诊治,依症更改药方。”

曲梦枝听他说三日后会再来,不由喜上眉梢,连道数声谢,亲自取来包银子送予魏东辞作诊金。魏东辞也不推辞,只管叫霍锦骁收下,方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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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从梁同康的寝间出来,曲梦枝坚持亲自送魏东辞出府,霍锦骁便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这处宅院是梁同康在石潭的别苑,便是夜色浓厚,从这曲折的幽径回廊里霍锦骁也能看出是个格局复杂的大园子。

雨不知何时已停,滴滴嗒嗒都是雨珠打下的声音,清冷里有股剑般的凌厉气息绕着他们。

其实霍锦骁早已有所察觉,自打他们靠近梁同康的屋子开始,那股熟稔的杀气便带着戒备之意涌来,宛如藏在黑暗里窥探的眼眸。她已能确定,那人就藏在这园子的某处,甚至就在梁同康的附近,但她不敢追踪,不敢泄露一丝自己的气息,怕打草惊蛇。

如今看来,梁同康就算不是海神三爷,也必然与三爷有着极深的联系,远不止是一点军器往来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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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还候在宅外,曲梦枝送二人上了马车方回头。霍锦骁靠着车窗坐着,正挑起帘子看曲梦枝的背影。

纤瘦玲珑的身影在门口高挂的灯笼下显出几分萧索,孤伶伶的模样,不知怎地就叫霍锦骁想起祁望。从前她尚觉得曲梦枝有些留恋祁望,祁望待曲梦枝也与他人不同,如今再看,她却觉曲梦枝与祁望两人,都早已放下少年情爱

他们为之不甘不舍不弃的,不过是共同经历的仇恨,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人,能与他们有同样的过去,一场绝望的屠戮。回忆与仇恨让他们骨血相缠,彼此都是对方生命里唯一的存在,不论失去哪个人,另外一个人在这世间便成了独守残酷过去的人,所以特别,所以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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