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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御监造子

时间回到三个时辰之前。

当时的天空湛蓝得没有丝毫杂色,慕白与昭婆婆私下相见,一身素白的衣裳披着阳光,仿佛整个人都闪着金色,熠熠生辉。

昭婆婆站直身体,将面容露出来。

他二人眉眼间的模样竟像是复制出来的。

世间就只有血缘关系方能如此。

老板娘见到这一幕,忽地勾起心酸的记忆,她缓缓道:“如今你们母子见面,不说一点什么吗?”

母子?当真是母亲?

这个词对慕白很陌生,却有着天然的温暖,他嘴角紧抿,微微抬起手臂,不知道该摆在何处,显得有一丝生涩不安。

昭婆婆拢一拢手,轻轻道:“坐吧。”

慕白又心软了几分,他搬来一张椅子给她。

昭婆婆目光上下打量慕白:“孩子,我可以看看你胸前的胎记吗?”

慕白解开胸前的衣襟,露出一个“血色星星”胎记,指甲般大小,其中四角较圆,一角较锐。

昭婆婆的眼神忽然晶亮,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想抚摸着他的脸,最后却只用力抓着自己的衣襟,哭得不能言语。

这份眼泪像岩浆里的热流,让慕白的心里忽然有种道不尽的温柔亲密。

老板娘也跟在一旁抹着眼泪,她本不是哭哭啼啼之人,可如今再也忍不住了。

慕白望着此情此景,眼里微微泛起涟漪,他心想:二十年了,她们能从盛京逃出来,一定经历了许多磨难,其中受到的苦恐怕不比自己少。

慕白将昭婆婆扶住,让她坐下休息,随后为她倒了一杯茶。

昭婆婆欢喜地擦干眼泪,接过茶杯后心中又暖暖一荡,望着他,慈和一笑:“你现在叫什么?”

“慕白。”

“哪个穆?”

慕白解释道:“闲静少言,不慕荣利的‘慕’。”

昭婆婆点头颇有触动:“为你取名的人一定对你很好。”

慕白微微笑道:“他是我师父余昌勋,养育了我二十年,保护了我二十年。”

昭婆婆又问:“他如今在哪?”

慕白道:“……他已仙逝。”

昭婆婆叹了口气:“好人竟都不长命……”

她眼中又漾起一层雾气,轻轻转头拭了拭,再回头望着慕白时,温言道:“孩子,你一定很想知道关于你的身世?”

慕白点头,这是他最想知道的事情,他曾一度觉得自己像浮萍一般不知该何去何从。

昭婆婆也愿意将这段过往告诉他,只不过这段记忆于她而言是人生最悲苦的时刻,所以在说起这段往事时,她的神情幽暗像是黑夜里的青苔……

她原名苏心月,本是前朝公主的后人。

一百三十年前,乾大一统王朝,定都盛京,前朝诸多公主有的被送入浣衣局为奴,有的被送入烟花柳巷之地,有的被分配给低阶的臣民,最后大多因为因不堪受辱,上吊自尽。

苏心月的曾祖母相对比较幸运,她被送于守城护卫。

那人此前未婚,待她极好,后来又因立了军功获得一些财帛和升官的机会,两人恩爱不久就诞下一子,其子做了御前侍卫,再往后一代人就没有入朝为官,而是离开盛京做了些生意,此后家族也颇为兴盛。

二十年前,苏心月十六岁生日之际,家中忽然来了一位“阎大人”,他带了极贵重的礼物,与苏心月的父亲母亲深谈了一夜。

第二日,苏心月的父亲母亲就将她送给“阎大人”,并告知于她,往后的事情一定要听从“阎大人”吩咐,说话做事一定要小心谨慎,最后无论如何也要为永煕帝诞下一子。

……

昭婆婆说到这里时,嗓音微微沙哑,不自觉地摸到腹部,涩然一笑。

慕白微微皱眉:“他们没有征得您的同意就将您送人吗?”

老板娘冷哼一声:“这就是女人,在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生存的决定权,别人让你活,你就活,别人让你生,你就生,别人让你死,你就要死!”

慕白皱眉,不深以为然:“当时永煕帝已沦为阶下囚,如此行为定会招来灭门之祸,他们为何还要铤而走险?”

昭婆婆道:“为了家族的荣耀与更好的前途,只要我怀上永煕帝之子,我就是皇后,我的儿子就是太子!”

慕白接口道:“可当时朝廷内乱不休,新帝登基,永煕帝被囚,如此情况下成事的可能性并不大。”

昭婆婆转目望着他:“孩子,你没有听说过‘富贵险中求’吗?娘亲都是为了你。”

慕白:“……”

他此刻的心渐渐像是风中芦苇般摇摆不安。

昭婆婆继续说道:“虽说当时永煕帝被囚,但‘阎大人’告诉我,永煕帝才是正统,只有他的血脉才是天子之血,而我……身为亡国之人的后裔,只有与他结合方能洗净我的血,使祖先和家族都重获荣耀,使我的后人不再低人一等。”

慕白努力保持着冷静而自持的思考,他问道:“可永煕帝关押之地毕竟是御监,那种环境之下,又要如何隐藏您的身份?”

昭婆婆抿了抿唇,关于这段过往,她实在难以启齿。

老板娘帮她说道:“你母亲当时是以罪人身份入狱,白天有时受刑、有时做工,晚上就、就和永煕帝……”

慕白转眸望着昭婆婆,她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窗外乌云飘过,天空一下变得阴霾起来。

根据昭婆婆所言,当她怀有身孕后就被“阎大人”送出御监,至于她与老板娘余姚的关系,说来也巧,二十年前,昭婆婆在去盛京的路上曾救过余姚一命,两人一见如故义结金兰。

所以当“阎大人”将昭婆婆送出御监后,就将她藏入环采阁中待产,交由余姚照顾。

慕白听到这里,心里不禁存疑:世间当真有如此凑巧的事情吗?

一切似乎都掌控在这位“阎大人”手中。

慕白问道:“这位‘阎大人’到底是什么人?”

昭婆婆道:“他叫阎修竹,是当朝宰相。”

慕白仔细想了想:“这件事情很奇怪,即便您生下永煕帝的孩子,如果没有被赐玉牒,也就没有皇家子弟的身份。没有身份,永煕帝的孩子与普通人又有什么区别?”

老板娘与昭婆婆一愣,纷纷沉思了一会。

昭婆婆喃喃道:“可你父亲是皇帝啊。”

慕白仍是摇头:“没有身份的孩子就是普通人,没有人会信服,甚至还有可能动摇江山根基,引得四方来战,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昭婆婆一时茫然,与老板娘对视了一下,老板娘目光深如幽谷道:“只要有你在,‘阎大人’就会继续帮助我们,这也是我们二十年来活下去的目的!”

慕白听出一些端倪:“你们想造反?”

老板娘郑重地看了他一眼,言语冰凉无温道:“我们是为了更好的前途!要不然我不会牺牲掉自己的儿子!”

慕白渐渐明白在一间客栈发生的种种事情,他又问:“这二十年来,你们与‘阎大人’还有联系吗?”

昭婆婆点头:“有,但不经常,他说等我们找到你,再去见他。”

慕白深深叹一口气,这的确是一件“富贵险中求”的事情,眼下老板娘命不久矣,所以才敢最后放手一搏。

他思想向后,又问:“您生产后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情?”

提到这件事情,昭婆婆眼里神色复杂交错:“当时盛京的局势异常复杂,而我怀有双生子,我担心‘阎大人’势单力薄并不能助我成就大业,所以我打算将其中一个孩子送给‘四大家族’之一的睿王。”

双生子?穆思渊的父王?

慕白原本有些震惊,但又忽感沉重:“我还有一位兄弟吗?可如此就将秘密泄露出去了。”

昭婆婆立刻道:“并不是的,我自然不会说明你哥哥的身份,当时睿王经常留恋烟花之地,是老板娘的常客,所以我们就想将其中一个孩子当做睿王的私生子送给他。”

慕白沉重地叹息:“这件事情一定极其不顺利。”

老板娘一怔:“你怎么知道?”

慕白道:“皇家对于血缘极其看重,怎会轻易去认一个从环采阁出来的孩子?”

昭婆婆和老板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慕白猜到自己所虑已成真:“我哥哥后来怎样了?”

老板娘脸色晦暗,昭婆婆又哭了起来:“睿王杀了你哥哥!他杀了你哥哥!孩子,你一定要为你哥哥报仇!”

慕白:“……”

他被昭婆婆抓得生疼,在她声嘶力竭的哭声中,慕白不敢看她殷勤期盼的脸。

睿王杀人在他意料之中,他细细询问:“具体是什么时间?前后可还发生过其他什么事情?”

昭婆婆已经哭得喘不过气来,老板娘替她说道:“你娘刚刚生下你们兄弟,睿王就来环采阁找我,我就将你哥哥报给他。”

慕白疑道:“睿王没有怀疑?”

老板娘摇头:“他当时并没有怀疑,还很高兴地抱走了孩子。可到了第二天,睿王就带着你哥哥的尸体扔到我的面前,将我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慕白不觉得紧紧握成拳头:“那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他竟也下得了手。”

昭婆婆凄厉地哭喊起来:“我可怜的孩子啊……”

慕白又想到穆思渊与他同龄:“睿王有一子,如今也已二十。”

老板娘点头:“那是睿王妃的小儿子,睿王妃怀有身孕的时间与你娘差不多,但她的命要好多了。二十年前也就是你娘生产前后,朝廷派人杀光了近一个月出生的婴孩,整个盛京就只有睿王妃的小儿子活了下来。”

慕白又问:“那我呢?”

老板娘道:“你娘生产当日,睿王抱走你哥哥没多久,‘阎大人’就派了一个江湖人来到环采阁将你抱走。”

慕白目光一亮:“此人是否姓巫?”

昭婆婆点头:“是!”

“果然是他。”慕白脸上微微有些笑意。

老板娘言语咄咄道:“怎么?你与他关系很好?”

慕白道:“巫大侠侠肝义胆,自然得人敬仰。”

老板娘冷冷一哼:“认敌为友,畜生不如!”

昭婆婆到底不忍,忙出口阻拦:“他不清楚当年之事,情有可原。”

慕白一怔:“巫大侠有什么问题吗?”

昭婆婆道:“当时我只有你一个孩子,所以并不想将你交给‘阎大人’,可‘阎大人’对巫政贤下过死命,无论如何也要将你带离盛京。”

慕白奇道:“为什么?当时的盛京不是极其危险吗?老板娘也说了,只有睿王妃的小儿子活了下来。”

昭婆婆点头:“可我们在环采阁,这个地方虽说人鱼混杂,但其实很安全,再说当时老板娘其实有办法保住你。”

老板娘柳眉微扬:“如果你在我身边长大,定然不会像现在这样。”

慕白:“……”

他没有说话,因为他在想,老板娘当时这个提议的目的应该是想将自己拿捏在自己手中,成为以后谈判的筹码。

慕白脸上并未流露出多余的神情,藏在袖子的双手却紧紧攥成拳头。

昭婆婆回想着当年的事情,泪水又滚滚落下来:“后来,巫政贤奉‘阎大人’之命执意要带你离开,我苦苦哀求,他才答应让我亲手做一个吉祥福袋挂在你身上。”

吉祥福袋?

慕白又问:“吉祥福袋里写了什么字?”

昭婆婆一怔,拭完眼泪望着他:“福袋不在你身上?”

慕白点了点头。

昭婆婆凝眉不解道:“里面写了你的生辰八字,我还以为你就是通过福袋里的字迹才和我认亲……”

慕白摇了摇头。

他心里暗道:当时巫大侠一定是担心我的身份外泄,所以将吉祥福袋藏了起来,这东西可能辗转落入巫零母亲手里,她对比过羊皮卷与福袋里的字迹,推断出昭婆婆是我母亲,所以将阿零与我引到一间客栈。

老板娘见他微微出神,脸色逐渐沉下:“你口中所谓的‘巫大侠’不过是一条替人卖命的狗!他抢夺你的目的是为了在这场博弈中占得先机,你和你的母亲都只是他们权利相争的棋子而已,你怎可对这种人心存好感。”

夕阳消失,夜色降临,外头变得漆黑一团。

慕白:“……”

他没有说一句话,心中感叹,这是真相吗?

他显然不这样认为。

慕白在心里暗道:二十年来,我从未见过巫大侠,也不知道巫大侠为何将我转交给师父,我也从未听师父说过有关当年的事情……

是师父不知道吗?

不……

从师父将我藏在殓房十年这件事情来看,他显然是知道一些秘密。可他选择不说,一定是想保护我。

如果真如老板娘所言,那么这二十年间,我一定会知道自己的身世,甚至会在巫大侠的引荐下与那位“阎大人”相见,并逐步知晓他接下来的计划。

可二十年来,谁也不曾在我面前出现过。

所以,这件事情里一定还藏着其他的秘密。

巫大侠一定不是“走狗”,他为了我,说不定已经牺牲掉了生命……

慕白想到这里时,心中百感交集。

老板娘见他许久都不说话,心里有些着急,她希望慕白站在她这一边,毕竟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老板娘急切地将她与昭婆婆这二十年来的遭遇一一告知于慕白,试图用真情去感召于他。

据她所言,昭婆婆失去两个孩子以后,她们二人就从盛京逃到明洲。

老板娘为了保护苏心月,就将她藏到深山之中,而她自己则扎根明洲谋生赚钱。直到十年前,一切变得风平浪静,老板娘也开起客栈,才将苏心月接回,乔装成昭婆婆。

再之后,老板娘近来自觉命数将近,不想昭婆婆遗憾终身,便拼命一搏,利用自己痴傻的儿子,让他身穿龙袍,将羊皮卷散布出去,其目的是想引出仇人,以及当时被遗失的孩子。

慕白听她说到这里,自然动容不已。

可这件事在他心里仍有太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他认为,此刻所见的冰山一角显然不能代表全部真相。

窗外忽然透亮,像是有无数人举着火把涌向一间客栈。

“阿零还在客栈!”

慕白不由心惊,立刻夺门而去,火光照映之下,他的背影像是旋开的烂漫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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