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你到底要做什么
沈家,之所以屹立不倒乃是沈老太爷的威望所在,即便是经历过沈四海和沈严相继的失利,沈家的风光依然不减,沈家的偏院依然广纳四海宾客,门庭若市。
泉州城的海上贸易已超过其他港口,跃居成为大宋最活跃的港口之一,商海几经沉浮,各路商贾轮番坐阵,沈家也由盛而衰,甚至一阵沉寂无声。可沈家的偏院,还有那座高耸入云的望海云楼,以及能造出远洋航行的船坞,都是沈家在泉州城无法撼动的存在。
而至于沈老太爷的发家史,至今已没有太多的人记得。但最被人津津乐道的是,沈老太爷每次出海,都能顺利归航,这也是至今无人能及的辉煌。
若是按常理推算,沈家这些年单凭租凭商舶维持,应该早就落没了。可沈家连一个商铺都没有卖过,乡下的田产也没有动过。只有沈严的死讯传来,众债主上门,杜且无力偿还,签下还债的契约文书。可她也没有负隅顽抗,一年为期的五万贯,她眼睛都没眨便签了。
要说沈家没钱,还不起沈严欠下的巨额债务。也确实如此。
可沈家没钱,却能养着偏院的蕃商,养着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沈容,是谁也无法相信的。尤其是出现在思归香坊的龙涎香,那是可以抵债的贵重之物。
弃之在赵新严的通融下,进了大牢。
“大娘子近来似乎与大牢渊源颇深。”弃之不得不感慨,似乎来的次数有点多,“可是也没有把自己弄进来的道理。”
杜且端坐于牢房之内,却没有阶下囚的无助与落魄,仍是从容不迫的淡然,一袭白衣于脏乱的牢房之中,如幽兰绽放。
“应该能猜得到,顾衍为了赢,手段用尽。只不过,没想到会是我自己被弄进来了。”杜且拍拍已经累到快睡着的章葳蕤,“还连累了章四。”
章葳蕤嘟囔一声,翻个身又继续睡去。
弃之摇头苦笑,这姐妹二人还真是一路人,泰山崩于前却能倒头大睡,丝毫不在意前功尽弃的危险,似乎之前信誓旦旦要拿下香会之人,不是眼前之人。
“我会尽快把你弄出来。”这是弃之所能给她的承诺,“但我不能保证能在香会之前。”
杜且仍是不见慌乱,“无妨,不参加香会也无妨。”
弃之有时候真的看不透她,“你不想知道张副使为何要诬告你,为何要与顾衍联手?”
杜且反问道:“你以为仅凭一个顾衍,便能让张延平服服帖帖,放弃后半生的安逸?”
弃之眉头舒展,有些人不用费太多的唇舌,便能一点就透,甚至不用特地去点破,便能拥有共识。而杜且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也看出来了。”
“我能在这牢里,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杜且冷哼,“说好听一些,我是东平王的义妹,与王妃是闺阁之交,刘慎又是我父亲的学生,似乎这些人都应该围着我转。可如今,仅仅只凭张延平一面之辞,便能让我下狱。难道还不明显吗?”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沉默了。
杜且事事通透,身处困局依然能够思路清晰,可她不能继续困着弃之。这趟浑水,她早已身在其中,无可逃离,不能再拉一个垫背。
“你不必管我,做你自己的事情,你该帮的都已经帮了,眼下这些并不属于你我之前承诺的范畴,也非你人力之所及。”杜且并非看轻弃之,而不想他因此受到牵连,“以卵击石,无异于自绝后路。无论如何,他们想要的,并非我与章四的性命,不过是在这牢中呆上几日,等过了香会,自然也就无事。”
弃之面色微凛,眸光陡然冷了下来,“大娘子曾说过,待小可如家人一般。可眼下却想让小可置身事外,这是何道理?大娘子是认为小可人微言轻,不堪大用吗?”
杜且微微颌首,“你不过是一介牙人,海上贸易之事乃你擅长,但与各衙门打交道,还是算了吧。”
弃之的眉蹙得更深了。他明知杜且通透,事事处处都能处置妥当,可是如此直截了当,他还是被深深地刺痛。即便杜且所言,句句属实。
离开大牢时,已是三更时分。
弃之面色微寒,对等在牢外的赵新严说道:“我们手中掌握的关于顾衍的证据,应该可以放一些出来了。还有三日便是香会,不能让他太如意。”
赵新严叹了一口气,“要是可以将顾衍绳之以法,也不必等到今日。那些证据并不能说明顾衍勾联海盗和私舶,若是要定他的罪,其实应该静观其变,沈家往昔之事,若是有一个决断,日后也能有一个依据。”
“你想拿沈家试法?”
“往日并无先例,并不知南外宗与市舶司的底线。可若是他们执意治沈家的罪,这便是日后的依据。”赵新严也表明他的态度,“赵某一心荡平海盗,还泉州港以清明,不能因小失大。”
弃之揪起他的衣襟,愤然道:“赵新严,不要忘了这些年是谁给你提供消息,让你捕获私舶。”
“可你也得到你应得的!顾家也是你的目标,帮我就是帮你自己。若是你为了沈家的大娘子,而放弃你之前所有的努力,你不觉得可惜吗?”赵新严不得不提醒他,“切记,你与杜大娘子始终身份有别。”
“你倒提醒我了,我这样的身份能做什么!”弃之嘴角挂着浅笑,笑容凄厉,让人遍体生寒。
赵新严眼皮一跳,“你疯了?”
弃之大笑出声,“我疯吗?我早该疯了!支撑着我活下来的,也不过是仇恨。这不能算是自毁前途,我本就没有前程可言。”
当夜,顾家出了一桩大事。
顾同,也就是顾衍的父亲,被伺候他的仆从捅伤,昏迷不醒。而此时,顾衍并不在家中,掌家的妾室玉娘深知顾同的重要性,当即做主报了官,定要知府缉拿罪犯,令杀人者偿命。
刘慎接到报案,当即把赵新严叫来,要他连夜缉拿逃犯,给顾家一个说法。
赵新严面色凝重,反问道:“四名仆从轼主?这顾同是干了什么?”
刘慎干笑两声,“七旬老翁还能做甚?不过就是恶仆想谋财,企图轼主逃走。”
赵新严道:“四名仆从同时轼主,仅仅是为了求财吗?四个人面对七旬老翁,无论如何也能全身而退,根本不用伤人。眼下,犯了人命,岂不是得不偿失。”
“依你之见?”
赵新严正色道:“逃犯是肯定要缉拿,但顾家的内宅也要仔细询问清楚。”
刘慎沉默片刻,欣然应允。
是以,缉拿逃犯之事,赵新严下令由各班衙役封锁四大城门,全城搜捕,而他则带人去了顾家。
再次来到顾家,赵新严已是轻车熟路。但所谓的凶案现场已经被清理一空,顾同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脸色惨白,看起来已是强弩之末。
赵新严找来玉娘询问详情,可玉娘一问三不知,答不出所以然来。
赵新严更加好奇,“你报案称,大概是一个时辰前,顾同的房间传出惨叫,为何当时不入内察看?要等到一个时辰之后,房中没有声音传出,你才让人进去看?”
玉娘眼神躲闪,“老太爷平日喜欢折腾人,时常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声响,不足为奇。”
“既是不足为奇,这次为何要去看?”赵新严继续追问。
“过于安静了,毕竟老太爷上了年纪,总会有个闪失。”
赵新严又问:“顾同平日都是怎么折腾人的?”
玉娘摇头,“妾不知,妾从未来过老太爷的房间,平时也不让人进来,只有伺候他的人知道。”
“那伺候他的人呢?”
“便是那逃走的四人。”
似乎问不出什么。
赵新严向玉娘询问这四人的家世背景,便离开了顾家。
天刚擦亮,四周皆静。
在顾家门前,赵新严看到对街的巷口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他当即追了上去。
那人是弃之身边的小满。
小满脚程很快,但也快不过赵新严的马,很快便被追上。
弃之的身影出现在深巷的尽头,把小满护在身后,“赵提辖好大的兴致,一大清早的有案子不办,非要追我家小童是何道理呀?”
赵新严翻身下马,“为何你会在此?为何你知道我有案子在办?”
“能让赵提辖天还未亮,便能四处奔波的,除了城中的案子,还能是什么?这不是提辖的职责所在吗?”弃之反问:“只是提辖为何要追我家小童?”
赵新严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顾家的事是你搞出来的?”
“顾家何事?”弃之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赵新严道:“顾衍昨晚被灌了许多的酒,听闻那是在你经常出入的一醉酒肆,这是巧合吗?”
弃之冷哼:“酒肆打开门做生意,谁要去谁不去,那岂是我能左右的?”
赵新严不相信,又问:“他醉了,顾同被人捅了刀子,玉娘没等到顾衍回去,便擅自作主报了案。这都是巧合吗?一个平日里对顾衍言听计从之人,却突然有了报案的底气,不觉得奇怪吗?”
“这你要问玉娘。”弃之倒是坦然,“顾家的事若是我能搞出来,又何必苦心经营?有些事,无心知晓,并不代表无事发生。赵提辖可问清那四名仆从都是什么人了?”
赵新严神情一凛,“你又知道些什么?”
“那是四名比小满还小的仆从,难道赵提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一个七旬老翁,身边没有服侍的婢子,也没有年老的管事,却只有四名十二三岁的仆从。”
“能有什么问题?”赵新严不觉得有何不妥,“许多穷苦人家,都是年幼时便卖入富户为仆。”
“既是如此,便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弃之拂袖转身,护着小满迈开脚步。
赵新严叫住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弃之回眸,神情木然,眼中尽是苦涩,“那要看赵提辖能查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