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下 两场鏖战宋败金胜 一番妥协保襄弃樊
故而,若是现在来一个“罢兵休战”,对宋国来讲,是一件利大于弊的大好事。
不过罢兵与罢兵之间也是不一样的,是像寇准那样,还是像秦桧那样,其中可是有天壤之别的!
这点孟珙得要问问清楚。
于是他同柴安风商量了几句之后,并不急于露出自己的底线:“你话说得漂亮,可焉知你不是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想趁着我们放松警惕的机会,来一个突然袭击?”
“哈哈哈!”完颜合达听了放声大笑起来。
要说这完颜合达也算是相貌堂堂了,又精于用兵,听他说话也是十分豪爽,柴安风倒也愿意教一教他这个朋友,只是双方立场势同水火,就连讲话时候也是互相勾心斗角,唯恐说错了半个字。
笑了一阵,完颜合达又接着往下说道:“小将军真是太轻看我完颜合达了。本帅同尔父交手数年,也算是神交已久。他老人家知道,我完颜合达一向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说了罢兵休战,那就是罢兵休战,绝不再动一兵一卒!”
“这话说得轻巧,上下嘴唇一碰,就要我们停止战斗?想得美!”柴安风忍不住插了句话。
“哟,这位恐怕就是崇义公柴爵爷了吧?”完颜合达已从柴安风身上穿的蟒袍上认出了他的身份,“爵爷在我大金名气不小,怎么说话却是小家子气得很?爵爷要是不信……哼!这倒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这样,为表诚意,我军率先退后一里,不知能否让爵爷安心?”
“你……你说的是真的?”柴安风脱口而出。
宋军现在虽然士气还算高昂,可毕竟已经厮杀了大半天了,早已是人困马乏,应该休息了。可奈何现在宋军被金军压缩在汉江北岸一小片滩涂之上,立足尚有余裕、进取却是能力不足,就更谈不上有空间和闲暇休整队伍。
因此且不论完颜合达的目的是什么,只要有了一里地的空档,那至少给了宋军喘息的机会,无论如何都是必须的。
对宋军来说是这样
的,可金军好不容易把对手的实力消耗到了现在这个程度,没有理由主动退让。完颜合达“名将”的称号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是血里风里闯荡出来的,可不是像大慈大悲的和尚那样施舍出来的。
因此孟珙也不敢立即答应,却又问道:“你这话有意思。你我都是血性汉子,劣势之中尚且血战不止,情势现在分明对你有利,又怎么肯无端后退?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妨明说!”
“好,直来直往,爽快!那我就明说了!”完颜合达目光陡然犀利起来,“罢兵休战是真的,不过也不是没有条件的。条件就是,我放诸位,包括孟老将军在内的全部将士返回襄阳。而樊城,你们必须让给我!”
听了这话,孟珙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且不说完颜合达的要求是不是合理。首先来说,孟珙眼下虽然是威风八面的前军统帅,可论起职位来,却还是小小一个九品承信郎。这样的武官,在冗官冗员泛滥的南宋,可以说是车载斗量,毫不稀奇。而樊城——南宋江淮防线的前沿要塞——却只有一座。孟珙一个九品小官,就能随意处置了吗?
金国虽然已经汉化,可在政治体制上还没有完全官僚化,更多地保持了女真人的原始观点和习惯做法。
故而在完颜合达眼中,孟宗政镇守襄樊,固然是可以临机处置襄樊一切军政事务的;而现在孟宗政不在现场,那孟宗政的权力就自然而然地转交给了他的儿子孟珙;换句话说,樊城是守是留,全在孟珙的一念之间。
可孟珙心里明白:别说是自己了,就是自己的老爸孟宗政——身为右武大夫、左武卫将军、总揽襄樊军政要务、忠顺军节度使的孟宗政——都没有权力处置樊城的归属。
于是孟珙只能断然回绝:“不可!大宋一城一地都是江山社稷,怎么可能弃置不管?”
“哈哈哈!”完颜合达又笑了起来,“本帅只是觉得小孟将军用兵颇有才能,将来势必能做
出一番业绩,无端丧命在此汉水河畔岂不可惜?所以想先买个面子给你,将来也好再叙旧情。可小将军却不领情……”
“沙场无情,又何须讲情?你想攻取樊城,我又无法放弃,你我只有一场血战而已。”孟珙将完颜合达的话打断了。
“嘿嘿!”完颜合达冷笑两声,“说得容易,就好像一场血战之后,你就能保住樊城一样。小孟将军,不是本帅倚老卖老,就算你能同本帅拼个鱼死网破,可你已是无兵可用了,而本帅还能从国内源源不断抽调兵马过来增援,到时候你一样保不住樊城,你说对不对?”
完颜合达的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单从战场上的局面来看,若是宋金两国拼到最后一兵一卒,的确依旧是金国更加有利。然而在战场之外,却不允许完颜合达这么做。要知道,完颜合达既是金国宗室子弟,又是封疆大吏、方面统帅,他不得不对局有个全盘考虑。
现在的局势,金国并非只有南宋一个敌人,而是在北方有更加可怕、更加贪婪的蒙古人正时时刻刻施加巨大的压力。面临南北两线作战的金国,其实局面要比看似羸弱的大宋更加危急。而完颜合达之所以会选在近日调集起国内全部主力精锐,下了大决心一定要夺取樊城,就是为了在拿下樊城之后,拔掉大宋在淮河以北的唯一要塞,同时解除南宋北伐的能力,这样才能集中全力防备蒙古人的进攻。
这就要求完颜合达一是要尽可能快地取得胜利,以免被蒙古得到消息之后乘机来攻;二是要尽可能地减轻损失,毕竟此次战役,他调集的是金军之中的女真人骨干力量,这些人人数不多,死了一个就少一个,是没有快速补充的渠道的。
要是真的拼光了这些主力,那就算是真的拿下了樊城,也不过是局部的胜利而已,在全局层面上则是一场大败特败。
对此,完颜合达现在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故作大度的样子,脸上扬着微笑,尽量让眼前
的这两个年轻人看不出他的虚实。
然而此刻,孟珙和柴安风都被完颜合达的凛然气势蒙骗过去了,完全没有意识到在他高大的身躯后面,一个更加高大的阴影正在笼罩过来……
孟珙还能够沉得住气,柴安风却已有些心虚,在孟珙耳边低语道:“小孟将军,这完颜合达的话倒也并非全无道理,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等先将人马撤回襄阳,再想办法夺回樊城不迟。”
孟珙虽然不是经不起挫折、不敢拼命的懦夫,却也绝不是只知道一味蛮干的傻瓜,他心里十分明白:如今的局面,想要夺回樊城已是十分困难的了,即便侥幸将完颜合达杀退,自己一样也会损失惨重,一样没有办法守住樊城,那就同失败没有多少不一样了。
保存兵力、从容退兵、养精蓄锐、伺机反击,这才是最恰当的策略。
可话说回来了,他一个微末小臣又岂能做主?
不过现在却是崇义公柴安风提议放弃樊城,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于是孟珙试探着说道:“爵爷高见。只是弃守樊城不是一件小事,你我可做不了这个主。万一皇上,还有史老相国追究起来,恐怕难以交代。”
是啊,史弥远那边是交代不过去的。
不过山高皇帝远——错了,皇帝并不远……
柴安风忽然开了窍,回答孟珙道:“没事的,小孟将军可以便宜处置,皇上那边我去说。当今皇上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要我们把事情说清楚了,皇上自然是会理解的。到时候再让皇上补上一道暂时撤退、放弃樊城的旨意也是可以的。”
经过这几日同皇帝赵昀的相处,柴安风早就已经摸清了赵昀的性格——这位小皇帝心肠软、耳根软、骨头软,你只要稍微占点道理,再拍拍他的马屁,皇帝就会稀里糊涂地颁下圣旨。
更何况,柴安风手里还捏了个叫孙晚晴的女子,这女子现在可是皇帝赵昀的心头好,只要抬出孙晚晴这个砝码来,皇帝心里的天平就会
更加往柴安风这边偏转。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这样做了主了?”孟珙还是有些不太安心。
柴安风却是个急脾气:“小孟将军不必顾虑,只要皇上先下了旨意,史弥远那边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完颜合达这人狡诈得很,既然是同他做生意,那不妨把价杀得狠一些。我们不如先这么说……”
于是柴安风和孟珙迅速商量了一下,便由孟珙提出以下几个条件:
第一,金兵退后一里还不够,必须后退十里。十里的距离,就算完颜合达临时反悔,也足够大宋军队能够安全撤退或是进入樊城固守了。
第二,必须放孟宗政安全返回襄阳。
第三,孟宗政回来之后,要先回樊城一趟收拾文件、细软等物,然后再迅速撤回襄阳。
按照柴安风的预想,这三个条件完颜合达能够答应其中两条,或是打些折扣地答应三条都是有可能的,却不料完颜合达却爽快得很,略微考虑了一下便全部答应下来。只是为防宋军趁着金兵后退的时机,重兵重返樊城固守,因此大军只能渐次撤退,以备不测。
这个道理不算过分,孟珙和柴安风又不是那种说话好像放屁的无信之人,便也答应了。
终于,一场血战终于在双方的妥协之下告一段落。
只见金军由完颜合达亲率所部亲信人马断后指挥,领麾下大军由进攻阵型改为防御阵型,前队改为后队、后队改为前锋,有条不紊地向东北方向撤退。他们一边撤退,一边收拾起损坏的兵器、破损的甲胄、受伤的弟兄、死去的尸首,消失在越来越沉的暮气之中。
孟珙见金军是诚心后退,赶忙下令江上等候的水师战船,立即排列齐整,准备运送兵力南渡襄阳。又命令麾下将佐,要立即将所部军队集结起来,一边打扫战场、一边整顿阵型,预备着登船回到襄阳。
众人听了这样的命令,无不欢欣鼓舞,更有不少没有城府的军士按捺不住死里逃生的兴奋心情,暗自欢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