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灯会(五)
“梦鱼姑娘,我有件事,想要问你。”
“顾姑娘请说。”
“你的直觉一向比我们敏锐,梦鱼,你为什么会觉得他认识我?”
梦鱼微微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地说:“很多时候人们说直觉,只不过你没有办法解释出现的感觉,只能叫做直觉。但其实是你的眼睛已经捕捉到了发生的事,但是你却还没有反应过来,形成了时间差。人的眼睛是能够在短时间捕捉到大量的讯息,他进入了你的脑海中,但是处于杂乱没有条理中,你没有办法将他们整合。这导致你已经有所察觉,但但却没有办法意识到。”
顾蕴冥没有动,她仍然是站在那里,没有回答。
梦鱼皱皱眉,觉得这个答案似乎呼之欲出,自己眼神不好都能发现,为何顾蕴冥却没有意识到呢。梦鱼站起身走到顾蕴冥的身边,手轻轻搭到顾蕴冥的肩膀上。
“他······似乎不是来杀你这么简单吧。”
“你都已经看不清,没想到还是发现了,是我演得太假了吗?”顾蕴冥终于有了反应,明明像是在笑着,可表情却难看得紧,似哭非笑,她本以为经历了漫长的时光,自己会变得释然,但是现在来看,似乎还是失败了。
“发生了什么,?”
梦鱼的声音低哑温柔,温暖的包围感可靠的紧紧环抱着顾蕴冥。
但他只是摇摇头,长久以来的训练让她明白那一些事该说,那一些需要隐瞒。梦鱼也没有多加追问。
“这个人来者不善,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首先,他认识你,在人群之中,他认出了你的身份,显然你们一定相识许久。”
“那你当初跟踪我们时,你是怎么样确定我的身份?”
“很简单,得到一点小的关键点便可以。比如说在跟踪你们之前,我是先去了白城,那个知县三下五除二就给全盘托出了,他恨不得把他知道的一股脑全说出来。你长什么样子,画了简单的画像,还有你的外表特征。你知道吗,他甚至抓来了当时给你看病的大夫,等我到了你们附近的时候,很快便认出了你,女扮男装,会武功,腰间有一把短剑,身高在女子中很高,约有七尺三寸。这些一综合,不想发现你都难。”
“原来是这样······”顾蕴冥心中微微有一丝安慰,可随即一想也不对劲,梦鱼发现这些靠的是知县给的消息,和她自己的观察力,那苏永观呢。
“你在向外递消息时,有没有写下这些内容?”
梦鱼坚定地摇头,“没有,我之前为了拖延时间,这些故意便没有写,本想的是,万一,万一他们真的追了过来,至少还能拖延时间。我怎么会想把这些告诉他们呢?”
“那就是说······”顾蕴冥刚刚升起的一丝期待现在狠狠落空,难道说·····这条时间线上的苏永观,认识自己?
那,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上辈子顾蕴冥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实在自己进入军营的第七年,他们在一处小湖边初见。这是顾蕴冥印象中两人最开始的交集。
难道说那只是自己单方面认为这是两人的初见?那一次相遇,甚至都是苏永观有备而来。还是说······他与自己一样,都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顾蕴冥只觉得身上一阵寒潮袭来,她无助地抱着自己的胳膊,试图获得一点温暖,可寒意止不住的从骨子里冒出来,她怎么都无法躲避。
无论是哪一个猜测,顾蕴冥都觉得自己似乎承受不起。比起后者顾蕴冥更倾向于相信前者,她刻骨铭心已经是一团恶心的初恋现在更是蒙上一层阴影,以前她还能安慰自己,爱情在家国利益面前一文不值,但是至少在所有的虚假戳破之前,她曾经拥有过。而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还靠近,那么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假的,全都是欺骗。
顾蕴冥痛苦地闭上眼睛,为了这份愚蠢的爱情自己害了那么多的人,现在连这个理由竟然也是假的。
“顾姑娘,你还好吗?”
梦鱼看不清顾蕴冥此刻的神情,却久久没有等到顾蕴冥的反应。她误以为还在担心杀身之祸。
“其实,顾姑娘,你不太用担心,我觉得这梁国的人,有点怪。”
顾蕴冥强忍下情绪,不愿泄露一分。“哪里怪?”
“如果他是为了杀你而来,今夜他在灯会上认出了你,照理说应当是最好的杀人时机,但是为何,他暴露了自己,却还没有动手,一个杀手其实最忌讳的别是让别人见到自己的脸,或者见到自己脸的人已经死了。但是下面这个梁国人所做种种皆不合一个杀手的行为常理。或者······他并不是为了杀你而来。”
“不可能,当初你说过,五皇子派了人,这人便是。”
顾蕴冥飞快地否定了梦鱼的说法,个中缘由或许没办法说,但是的确与梦鱼开始时透露的消息串了起来。她本想或许来的人可能不是苏永观,但现在他来了,顾蕴冥倒倒并不会觉得惊讶,毕竟上辈子苏永观都能牺牲色相,来帮自己的好大哥,达奚博泽做事,这辈子只是来杀个人,算得了什么。
“你怎么这么肯定······”梦鱼困惑的问道。
顾蕴冥一顿,马上转过身做到了离她最近的板凳上,竭力掩饰自己的尴尬,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在白城,见到了梁国的人,当时问到了一些事情。”
梦鱼没有多深入地询问,只是点点头,但最后却还是提醒她。“总之这个人,目的不单纯。我个人的感觉是,他认识你,但是似乎并不是简单地为了杀你。但我现在看不真切,更具体的我没有办法帮你观察,只是这人来者不善,你不要掉以轻心。”
经历了漫长的思考,或许是痛苦不断的侵袭刺激,让顾蕴冥渐渐恢复了正常的反应,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腹上的茧子,大脑终于开始运转。
这个苏永观的确有些怪。
她心中渐渐有了答案,但现在,她还需要去验证自己的这个猜想。
“今日我们的谈话,还请梦鱼姑娘一个字都不要说出去。”
“双鲤姑娘······”
“若是她问起,就说是无恨宫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梦鱼沉吟片刻,点点头应了下来,“这倒不是一件难事,我很快便启程离开,双鲤姑娘单纯可爱,稍加解释,没过多久这件事说不定她便忘得一干二净。”
顾蕴冥捕捉到梦鱼刚才话中的字眼,“你······这就要离开了吗?”
“嗯。”
“可是你的眼睛······你这样上路,没有问题吗?对了,你不是还想要去那个地方看一看吗?”
梦鱼缓缓伸出手,张开手掌,在眼前慢慢地移动,朦胧的白雾中她只能看到大体的轮廓,轻笑出声,似乎在自嘲。
“看得见能如何,看不见又如何。现在对我而言,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可是······”此时犹豫的反而变成了顾蕴冥,万一梦鱼见到了自己梦中的场景,到时候病发该如何。
即便是看不到,梦鱼也能明白顾蕴冥在担忧什么。
“从我准备找回记忆开始,这些选择无非是殊途同归,最后的结局无非便是命陨于此。我准备后日启程,明日,我想出去逛一逛,如果你们时间来得及,说不定我还能送你们离开。”
惆怅空荡的情绪慢慢在顾蕴冥的心中扯出一个大大的洞,天地之间、生死之间,她有时会意识到自己多么渺小和无能,她第一上战场上时,很狼狈,但最后总归是赢了。她的身上满是血污,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明明她的耳边是一段长长的蜂鸣声,什么都听不清,可她却听到了脚边躺在地上的士兵传来的呻吟声。
她跪倒地上,小心翼翼的托起那个士兵的头,顾蕴冥已经看不清那张被血和泥土弄脏的脸,她费力的抬起手,拽着袖子小心地擦拭着,没一会埋在血污之下露出一张清秀稚嫩的脸,年纪比顾蕴冥大不了多少。他的眼神已经渐渐地涣散,似乎想要开口对顾蕴冥说些什么,但是只哼哼了几声,连眼睛都没有力气阖上,便失去了气息。
茫茫天地间,尸横遍野,天阴沉得厉害,沉甸甸地压迫着所有人,顾蕴冥觉得肺中的空气似乎被挤得干净。那时候,顾蕴冥才明白过来,人在生死之间的无能为力,她生在皇城,坐拥一切,本以为自己想要什么便唾手可得,可那天之后,她才明白自己的想法是有多愚蠢天真。
看着梦鱼淡然的笑容,两人心照不宣。顾蕴冥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突然间想通了一切,她叹了口气眼睛微微有些湿润,下意识地想要转头避开,可想到梦鱼的眼睛现在已经看不真切,也就不再避讳。她清了清嗓,压抑喉间的更咽。
“好,如果有需要,你尽管开口。”
梦鱼笑着点点头,垂头找了张帕子,递了过去。“比起我的事,还是多想想楼下的那个男人吧。”
顾蕴冥愣愣接过,随即面色变得阴沉,看着帕子上小小的花瓣,掌心的伤口微微裂开渗血,将浅粉色的花瓣已经慢慢染红。
疑惑又如何,她只要去验证一下,便能知道答案。
门突然敲响三下,外面传来梦鱼的哀怨声,“你们还没有聊完吗?我想睡觉了。”
顾蕴冥与梦鱼相视一笑,梦鱼刚要起身,顾蕴冥摇摇手示意她坐下,快步走了出去,没一会,梦鱼便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
“我爱看你才不是困了,你这是饿了吧。”
“是有一点,嘿嘿嘿,这不是今天想在外面吃,我还特地空了肚子,谁知道竟然什么都没吃到。”
“好好好,走,带你去找好吃的,真饿着你,你晚上不要跟我闹翻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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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顾蕴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迟迟没有睡意。身边的双鲤已经传来了轻微的鼾声。她轻轻掀起被子下床,夜凉如水,踩在地板上竟然还有激得顾蕴冥一激灵。
墙上突然传来三声轻叩,顾蕴冥飞快地穿上鞋,打开了门,看到外面齐阙的脸,顾蕴冥突然心定了下来。
“你还好吗?”
夜晚的风有些凉,顾蕴冥又带着齐阙爬上了屋顶。她看着齐阙有些疲惫的脸,心中不忍。
齐阙只是摇了摇头,身上的累不算什么,只是去上坟扫墓,只不过这两日日夜不停的奔波辛劳罢了,倒没什么其他的事。
“那就好。”顾蕴冥点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你······你不休息,找我做什么?是有什么事吗?”
齐阙身上的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倒是脸,似乎洁净了一点,估计是刚才打来了水洗了洗脸。只是这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可以休息,怎么还不睡觉跟她跑到了屋顶上来。
“嗯,是有事。”齐阙声音平淡没有起伏,一如既往地冷冽。只是今夜出现的那个男人,让他实在是心神不宁。比起嫉妒,他更担心顾蕴冥突然面对这个男人时所要承担的痛苦。
情人之间的恨往往与爱交织伴随着,他不知顾蕴冥如何面对,只是在这样的时刻,他想要陪在她的身边,无论以什么样的身份。
“那个人······你注意到了吗?”
齐阙没有明说他的名字,但顾蕴冥立刻反应过来齐阙话中的“他”指的是谁。
顾蕴冥的神色很快冷了下来,“嗯,看到了。”
“那你······”
“不用担心,都已经过去了。”顾蕴冥脚尖勾了勾屋顶上的瓦片。她突然发现,齐阙在身边时,她很少会费心留意身边有没有潜伏的人,放松许多。
“你觉得,他是来做什么的?”
齐阙声音有些奇怪,似乎像是在咬着牙,若是顾蕴冥此刻多多注意齐阙的脸,便能看到齐阙脸上已经毫不掩饰的怒气,夹杂着嫉妒和羡慕。
“不知道,或许是来杀我,或许······”
“或许什么?”
顾蕴冥放过了脚边的瓦片,慢慢走到齐阙的身边,突然靠近了齐阙的耳朵,细语呢喃。热气洒在齐阙的耳边,引起一片小小的疙瘩,微微有些痒。
“或许,他与我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