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树与风
“或许,他与我们一样。”
“你说什么?”齐阙平静的面具终被打碎。
“小声些。”顾蕴冥已经空开了一段距离,她叹了口气,对齐阙的惊讶到不显得惊讶。毕竟这种事说不上来地匪夷所思,一个人来到这里已经够怪,紧接着发现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现在更好了,有可能是三个人。这么能不觉得奇怪。
“那你······还好吗?”
齐阙紧紧盯着顾蕴冥的眼睛,不愿错过任何一个表情。人或许会说谎,但是表情却很难,它总是在无意识的时间暴露一个人内心真实的想法。
顾蕴冥只是皱着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之前的情绪波动早就已经过去了,只是现在她有些迷茫自己将要做的事。
“你放心,我又不是什么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小孩子。”
顾蕴冥大言不惭地说出这些话,若是刚才见到顾蕴冥拔出剑便要冲出去杀人的梦鱼在这,估计能笑掉大牙。
“有什么打算吗?”见到顾蕴冥心情平和,齐阙反倒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顾蕴冥是一个重情之人,那个男人又伤她至深,他本以为顾蕴冥会为此纠结很久,如今她这样的平静似乎有些令人不安。
“我想······在这里多逗留一日。”顾蕴冥蹲下身,用袖子简单扫了扫,坐了下去。如今的她只感觉有些疲累,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时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她已经二十七岁,在边关的时候,她记得有一年去镇子上一户人家吃满月酒,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姐姐走了出来,她以为是小婴儿的母亲,后来才知道,那是小婴儿的祖母。有时候横向的对比会让自己觉得时间飞逝,年华不在。
二十七岁,其实对顾蕴冥来说风华正茂,她没有婚姻,没有孩子,一心献身于国家,保卫边关,守护黎民百姓,正是大好的时间做许多年少时没能做的事。直到今天顾蕴冥才明白,原来一个人的衰老与年龄无关,而是心态的不再年轻
年少轻狂张扬的顾蕴冥,她时常在梦里遇见,天不怕地不怕,做事凭心而为,随着年纪渐长,她有时很怀念那个任意妄为的小女孩。
现在的顾蕴冥做事思前虑后,她肩上背负了太多人的未来,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肆意潇洒。人一旦开始怀念过去,那么便提前进入了衰老。心态上的不再年轻,会迅速地反映到她的言行举止和细微表情上。
“齐阙······”顾蕴冥呆呆地望着前方,心中似是无限的惘然。
“怎么了?”
“我······”风交缠在一起,尾音消散在风中,顾蕴冥将眼前被风吹散的额发勾到耳后,她看向楼下,在地上,有一只还没有睡觉的小狗狗,不由入神。
齐阙顺着顾蕴冥的视线向下看去,会心一笑。他走到顾蕴冥身边一步的距离坐下。
“很可爱。”
“嗯,你看他,一点烦恼都没有。”看着地上蹭来蹭去,最后舒服地躺在自己的小窝中,露着白绒绒的肚皮呼呼大睡。齐阙的眼神不自觉地变得温柔。
与萧焕刚到昭翎阁的时候,师傅曾经送过他一只小狗,那时师父带着他下山,顺手帮了一农户的忙,本是举手之劳,但农户非要酬谢师父,不知怎么拒绝的时候,他听到农户家中微弱的狗叫声。他循声找了过去,发现是几只小狗蜷在一起。之前的变故农户养的看家护院的大狗生下孩子之后便没了。
妇人有些惋惜,五六只小狗,他们现在养着倒不费劲,只是再大一点,势必是要送人的,齐阙明白了妇人的意思,他走上前轻轻拎起来最小的那只狗,柔弱的已经发不出声音,眼睛都没法子睁开。与自己命运何其相似,一场变故痛失了母亲。
齐阙看着它从走路还摇摇欲坠的小狗慢慢长成威风凛凛的大狼狗,每次齐阙远出回来时,它总是等在上山的小路前。只是狗与人不同,它能陪伴的时间并不多,没能等到第十年,齐阙便失去了它。
心中悲怆,如寒风过境,从始至终,他好像总是在不断的失去。
顾蕴冥托着腮,语气中满是羡慕。“你看。它们生活真的好自在啊,每天只想着吃吃喝喝,对了,还有猫咪,我有时候会见到躺在墙檐上晒肚皮的小猫咪。”
齐阙被顾蕴冥的想法逗乐,“你想做一只小猫咪?”
顾蕴冥摇摇头,“不是,猫猫狗狗也好,人也好,终归要被这世间限制。比起想要做只猫,如果真的可以,那我想要做一阵风,不被世间万物束缚,只是我自己。我想往北边吹就往北边吹,想往南边吹就往南边吹,我痛痛快快地吹,谁也管不着。”
今夜烟花放得有些多,整座城烟雾弥漫,可顾蕴冥的眼睛却亮晶晶闪烁直直地落进齐阙的心底。
“来无影,去无踪。的确自由。”
“是啊,自由真好。以前,被困在上京城中,后来又被困在边关,若是可以真真正正的为自己活一次该多好啊。”
叹息声幽不可闻,却像羽毛落到了齐阙的心脏之上,心间微痒。
“为什么这样说,去边关,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算是,却又不算是。”顾蕴冥双手环臂,下巴轻轻枕在上面。“其实我没有那么的想上战场,之前时随着师父师娘在外云游,性子早已经野得没边,去那种军规森严的地方,我觉得自己会被憋死。”
“那你以前想做什么?”
“嗯······像我师父那样吧,习得一身好武艺,四海为家。锄强扶弱,匡扶正义,帮助弱小,若是可以,遇见一个小医娘,我俩一起救死扶伤。”
“倒也是换了一种方完成了你的理想。”
听到齐阙的话,顾蕴冥一怔,随即脸上漾出了笑容,点了点头。“你这样说倒是也对。”
“那你为何又去了?”
“皇位更迭,上高国大乱,梁国乘虚而入,攻下了数座城池。顾家是武将之家,总要有人去的。”
“那你是替父从军吗?”
顾蕴冥羞赧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没有那么伟大。不过名义上,我倒是的确这样说了。”
她深呼出一口气,或许是过了许久,或许是自己真的是足够成熟,如今的她再说出这些倒没有了当初难以启齿的感觉。
“如果真的要说,算是逃避吧。顾宴出生后,我有时会觉得,他们才是一家人。那时候我便想,就死在战场吧,如果能死在战场,为国效忠,说不定他们还能为我流一滴泪。同期的伙伴都说我很拼命,打起仗来的时候,仿佛不要命了一般。他们其实说得对,从一开始,我也没想过再回到上京。”
门前的柳树已经发芽抽叶,随着晚夜的风在空中飘荡,顾蕴冥想起了以前的夜晚,离别时身上的那根柳枝。
“现在想想,母亲当年不应该把我扔给师父,应该把我扔到寺庙里,说不定还能平息我的怨气,爱恨痴嗔淡一点,求不得少一些。”
“你恨他们吗?”齐阙眼神如枯井,没有一丝波澜。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一个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却没有给予一丝关爱的人。有时候他甚至不明白,齐磊流为什么见到那个信物便能认下自己。上辈子的他也是像顾蕴冥一般,看似已经放弃了,可心底却还是有那一丝卑微的期待。
“恨。”顾蕴冥咬着牙,声音更低沉。“我最恨的就是他们嘴上说着爱我。可爱在哪里,我不明白。嘴上说的爱便就是爱吗,是我贪心吗,是我要的多吗,为什么,我就不能拥有与顾宴有相等的爱。顾宴出生之前,我的武功都是父亲教的,外面都在传顾王爷教女儿武艺,怕她以后受欺负,你知道吗,这都是我传的。”
顾蕴冥自嘲的笑了笑,努力逼回眼角的泪水,咽下更咽。只是觉得自己过分好笑,二十七岁的她还在执着父母爱不爱自己这样的事。
“顾家武将出身,子辈若是不会舞枪弄棒,是件很丢人的事。顾衡之见我年纪差不多了,便开始着手教我武功。那个时候我听到他们说顾王爷怕女儿受欺负特地传授功夫的时候,我心中是暗喜,是抑制不住的开心,似乎好像这样,就能得到一个证明,那个父亲,是爱我的。如今一想,实在可笑,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但是王妃,似乎是很爱你的。”
“我母亲?说起我母亲,午夜梦回时,我梦见她最多的时候,是傍晚,金黄色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镀上一层余晖。我刚从齐大人的课上结束一天的学习,她牵着我的手,马车跟在我们两人的身后,我们两人慢慢走着。可顾宴出生后,所有的一切,全都变了。”
顾蕴冥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她眨了眨眼睛,里面因为泪水枯竭变得干涩。
“他们都爱顾宴,用尽一切。如果我没有见到这样的对比该有多好,如果我是最后出生的小孩子该有多好,如果我是那个被偏爱的一方该有多好。可是没有如果。等我发觉这一切的不正常时,我的心理已经扭曲,回不了头。刚上战场的时候,死比活着更期待,只不过没想到慢慢往上升,原本想死变得不能死,要开始顾全大局,身不由己。”
顾蕴冥突然直起腰来,使劲的甩头,像是要把自己脑中的负面想法全部都要甩出去。
“不晕吗?”
“晕,但是晕着晕着,就不会再想了。哎哎哎······”顾蕴冥捂着脑袋痛吟出声,晃得太猛让她有些想要吐。齐阙立马解下腰间之前还没放下的水囊递了过去。
清凉的泉水顺着喉咙缓缓而下,总算是平复了一些躁动。
顾蕴冥总算是缓过神,撑着脑袋歪头看向齐阙。想起了之前两人聊的话题。“那你呢,如果是你,你想做什么?”
突然被点名的齐阙一怔,他蹙着眉仔细思考着顾蕴冥的问题,许久郑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想做一棵树。”
“树?为什么是树?”顾蕴冥想起之前自己为什么不想成为花草树木,在她的认知中,比起人和动物,花草树木不能动,似乎更加没有自由。
“嗯,树。希望是那种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每一片叶子都很漂亮。”、
“为什么?”顾蕴冥还是不解,刚才齐阙的话还是没能解决它的困惑。
“因为······”齐阙有些吞吞吐吐,脸上一抹可疑的绯红。“当风吹过的时候,树叶的晃动,是最好证明她来过的存在。”
“啊?”顾蕴冥张大了嘴巴,不自觉的“啊”了一声,随即大脑反应过来齐阙的话,她又不自觉地,“啊?”
脸上同样爬上了一抹红,烧得厉害。
她连忙拿手捂住脸颊,被手背的凉度激得一哆嗦,可温度却迟迟没有降下来。心中虽然暗暗骂着齐阙,脸上却忍不住的笑意,怎么都摁不下去的嘴角。
“你·······你这······”
顾蕴冥说不下去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好抿起了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中告诫自己这一切只不过是多想而已。自己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能为了这么几句话就心神荡漾呢。
“这有什么好,风又不会经常到来,那岂不是更多的时候就是在浪费时间,痛苦漫长的等待。”
出乎顾蕴冥意料,她这番话不仅没有惹恼齐阙,反而他还赞同的点了点头。
“是在等待,但是有时,期待会让等待变得幸福,甜蜜的折磨。知道风回来,总有一天,它一定会来,怀揣着这份期待,等待便不是痛苦。风走了,又可以开始期待下一次的相遇。风来过时,树叶沙沙的响声,证明她曾经的到来。”
“那你有期待吗?”顾蕴冥闷闷的开口,她想起上辈子时,她对齐阙的一无所知,或许直到齐阙的离开,顾蕴冥都没有给予过一次的回应。这样漫长的期待,又是如何教人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