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还阳之日
之后的六日,川盈日日守在鬼门关附近,生怕李彦齐在某一天突然便出了事,落入地府。牛头马面两个鬼差一开始还非常不耐烦,到后来也逐渐习惯,甚至还会偶尔打趣川盈。
“赵姑娘,你这日日盯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看上了那老牛头呢。”马脸守卫哼哧一笑。“你这衣服恰好是这老牛头最喜欢的样式,回头让老牛头替你和无常大人说说情,指不定就能把你留下来也当个鬼差。”
“我早说过了,这衣服是孟姜的,只不过借我穿穿,你要是再胡说,当不好差,小心无常大人先把你捉了去。”川盈没好气道。
“我这差当不当的好,还由不得你这个小鬼来评判,你这小鬼都死了还操那阳间的心,一看就是还没有明白这世间之大道。你说是不是,老牛头……”马脸守卫哼了一下。
牛头守卫往身后看了看,没有讲话。
“诶你倒是说话呀,之前没见你三脚踹不出个屁来,你……”
“世间大道?你倒来说说什么叫世间大道?”突然,马脸守卫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无常大人……”马脸守卫回头一看便惊住了,挤眉弄眼地朝牛头守卫甩去愤恨的眼神。
“这鬼门关如今倒成了你们谈仙论道之地了?那等你们论出个高低,羽化登仙了可别忘了本大人呀。”来人语气轻飘,话倒是像刀子一样戳在了马脸守卫的脸上。
川盈听到“无常大人”四个字时,便转头看去,发现是一位白衣飘飘公子哥样子的男子,身下卷着灰白色的浓雾。白衣,那便是白无常谢必安了。
“想必你便是那打定主意要回阳间的赵姑娘了。”谢必安看着川盈笑眯眯的说。
“小女见过无常大人。”川盈福了福身。
“诶,不必客气。你的事本来都是那姓范的来管,只不过今日遇到孟姜,说起你明日要回阳间去,我便好奇来看看。”谢必安眯起眼睛。“没想到是个清贵明艳的俏佳人,早知道我便揽下你这事了,我可比那姓范的周到多了。”
这话着实有些轻佻,川盈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罢了,反正现在也来不及了。”谢必安转身敲了敲马脸守卫的头,又道:“下次再让我捉到你玩忽职守,你半年的银钱便都归了我了。”
马脸守卫皱起脸,头上生疼却不敢吱声。
谢必安满意的点点头,离开前丢下一句:“还阳的规矩都记得吧,要是出了差错,可是要直接下地狱的哦~”
第七日。
川盈的头七。
刚过子时,川盈便实打实的感受到了召唤。孟姜拦住她,说这只不过是阳间的肉身在召唤,进出通路仍未打通,须等法事正式开始之时才可以。
随着天色逐渐黯淡,川盈再次感受到了强烈的召唤。
此时孟姜将她带到鬼门关前,谆谆嘱咐道:“到阳间之后,切不可走出灵堂,无论发生什么,天亮之前一定要回来。”川盈手里握着狸面面具,向孟姜点点头。
“去吧——”孟姜看看时辰,猛地一推,川盈便一头冲进了鬼门关。
咿咿——呀——呀——天地亡魂——拜祀界开——愿我魂灵——安息得祭——
周围的侍女小厮一片哭声,远处的道士嘴里念念有词。川盈抬起头,发现自己果然站在了自己的灵堂里。
川盈看到自己的父亲,身着麻布素衣,面容晦暗,扶坐在灵柩旁,而赵府主母和川盈的两个兄弟,也同样身着素衣,陪在父亲身边。
“老爷,节哀顺变,为了您的身子,切不可过于哀伤呀。”赵府主母缓缓拍着赵丞相的肩臂。
“是呀,父亲,盈妹妹是为世子而死,您这样要是传出去,还以为是您心有不满呢。”川盈的大哥说道。
“大哥说的对呀,您没了盈妹妹,还有我们两兄弟可以为赵家分忧解难呢。”川盈的二哥附和道。
赵丞相听了皱了皱眉:“你们懂什么!如若盈儿还活着,那便是世子正妃,是长长久久的身份,哪至于像现在这样,广安王府送几个吊唁便完了。”
川盈在旁边听了,心里有些哽住。虽然早就知道自己不受父亲重视,只是没想到,父亲能在自己的灵位前,如此直白的说出心声。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川盈有些心伤,灵堂里忽的刮起一阵微风,吹得烛火摇曳。这可把赵府主母吓了一跳,赶紧打圆场:“老爷,您怕是伤心过了头,说胡话呢。快点,你们将老爷扶回屋里去好生休息……”说着,便招呼周围的小厮们一同回了屋去。
灵堂即刻便空无一人,只有白绸麻布轻轻飘动。
川盈走到自己的灵柩前面,看着肉身的自己安静的躺在里面,忍不住有些难过。
抬头望向空空无人的灵堂,仿佛是她这一生过的毫无痕迹的证明。
她的存在与否,与这个世间毫无关系。
生的时候没有价值、遭人唾弃,死了就更毫无意义、徒惹人嫌。
没有人关心她。
没有人想念她。
没有人记得她。
她这一生,就像这秋季刮过的风一样。若是吹得小了,人们会说秋老虎,中午前后似烤火,若是刮得大了,刮落一些树叶,人们又说秋萧索,梧桐落尽西风恶。
川盈有些恍惚,顺着走到了灵位前。这案台上供奉着赵家列祖列宗的灵位,却没有川盈生母的。如果不是曾被圣上赐婚,怕是这案台也不会有川盈的灵位吧。
“你说大小姐也着实有些可怜,这头七未过,世子殿下便与南蛮郡主定了亲……”忽的,川盈听到灵堂东南窗下有人在讲话。
“也奇了怪了,分明大小姐是遭到南蛮刺客刺杀而死,听说那世子殿下也受了重伤,怎么还能跟南蛮郡主定亲呢。”
“我听说呀,是那刺客的剑上有毒,世子殿下为了解药,才不得不娶了那南蛮郡主呢。”
“我怎么听说,是世子和郡主早就彼此有意,没想到大小姐横刀夺爱,闹得圣上赐婚,这才惹怒了南蛮郡主,这不刚赐婚便追到汴京来了,本来只是吓唬吓唬,没想到大小姐却出了意外。”
这么快,殿下便要娶别人了?
窗外的下人们聊得热火朝天,忽的觉得灵堂内有一阵冷风吹过,吓了一跳,便赶紧四下散开,连说晦气。
“嘿,你们这说的都不对,我听说是世子和郡主早就定了,没想到大小姐一片痴心,趁着乞巧节,准备来一个生米煮熟饭,霸王硬上弓,拖着世子殿下到了那穷乡僻壤的破庙,没想到……嘿嘿嘿……”
“啊,要不说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呢,大小姐生母当初不就是靠这个才……”
“小点声,说这么大声,你手头的活计不想要啦……”
“你起急什么,你当初是不是也对那舞妓动过心?”
“去去去,说什么呢,就算是下人,也是有骨气的好吗,怎么会对一个跳舞的动心。”
“你动心,人家还不要你呢,人家攀上了老爷,能看得上你……”
……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是殿下说要娶我的。
是殿下说让我等他的。
是殿下说要与我相敬如宾、携手余生的。
……
我是清白的,我娘亲也是清白的。
我没有横刀夺爱,我没有插足别人的感情,我才是那个本应站在殿下身边的人。
不是我。不是我。
……
是我吗?
是我的错吗?
难道是我夺人所爱吗?
川盈心里的念头渐渐被下人们的讨论扰乱,心思一点点变的混乱。脚下隐隐已有黑气散出,但此时的她并感受不到。
正当川盈受到突如其来的打击之时,原本寂静无声的灵堂,突然有人踏入。
是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来看我了。
川盈就像受到鼓舞般有了气力,连脚下的黑气也立时卷了回去。
麻衣素服的李彦齐眼眶通红,看起来十分疲惫,不再是之前翩翩佳公子的样子。川盈上前,颤颤的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
李彦齐跪在灵柩前,长久都没有开口。
“盈盈,我要娶希娜郡主了。”没想到开口的第一句,便如刀子一样插进了川盈的心里。
“是我对不住你。”
“是我负了你。”
仿佛这简单几个字有千斤重,李彦齐低声咳了起来。
川盈忽然发现,比起李彦齐负了自己所带来的痛苦,自己更加心疼他的伤口,想知道他疼不疼,他苦不苦,他过得好不好。
多么悲哀。连为自己痛苦都做不到。
至少他还记得她,至少他来看她了。
这就够了。
川盈默默蹲在李彦齐身边,虽然明知道他看不见她,但仍然想离他近一点,更近一点。
直到听见李彦齐语带颤抖的说:“饶过我吧,盈盈。我真的受不了了。”
“盈盈,我不是故意要杀你的,如果你顺着乞巧节的安排,本来是被直接带到洪沙的,这样你就可以活下去。希娜已经答应我了,会保你在洪沙无忧的。”
“盈盈,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但我是被逼的,如果你还在,赐婚的圣旨便始终存在,我就无法娶希娜,洪沙的军队我也得不到。”
“盈盈,你知道的,这天下本是靠我父亲在马背上流血挣下来的天下,要不是皇帝在先帝面前耍了眼子,哪儿轮到他来当这天下之主,当真是国家之哀。”
“盈盈,你是丞相独女,原本你我是天作之合,若不是皇帝下手打压赵家,让你家落了势,我也不至于要去寻洪沙的帮助。”
“盈盈,我是被逼的,原本我真的是想娶你的,若不是皇帝打乱了我的计划,此刻一切都会是完美的。”
李彦齐痛苦的抱住头。“盈盈,我真的受够每晚梦见你死去的样子了,你不要怪我,我还差最后一步了,不要向我索命,饶过我吧。”
川盈愣住了。李彦齐每讲一句话,川盈便觉得自己仿佛又死了一次。
句句诛心。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原来殿下,是为了赵家势力才求娶于她。
之前的那些关心、爱护,原来都是为了权力。
李彦齐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划开她的皮肤、她的血肉,一刀一刀,直到切碎了她的心。
川盈又惊又痛的倒在地上。
这一生本就无甚可在意,本以为除了世子殿下之外,无人记得她,也无人真的为她着想过。如今,连这也是假的。
她这一生,原是从根里腐烂了。
我好痛。
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没有人。
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关心我。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是垃圾吗?我是秽物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是这个天下的错!是这个世界的错!都是他们的错!
为什么?为什么?!
川盈感到一阵窒息,迫切地想逃离这个地方。她站起身来,脚下黑气大盛,一步一步向着灵堂外面走去。
恍惚着走到门边,川盈感觉到了结界的阻力,这使她更加难受。川盈大吼一声,不愿受到结界的桎梏,猛地冲向前,生生撕碎了灵堂的结界。
霎时间,川盈耳边狂风呼啸,仿佛有万剑穿过川盈的灵魂,每一寸都像被烈火反复灼烧。川盈耐不住这剧烈的痛苦,跪倒在灵堂外,脚下的黑气逐渐蔓延到四周,缓缓将她吞噬其中。
突然,灵堂外闪过一个黑色影子,隐隐带着金光,停在川盈面前。这影子和围绕在川盈身边的黑气全然不同,甚至在影子停下来的时候,这团团黑气还有退去的趋势。
顿时,川盈仿佛清醒了一些,周身也不再疼痛。抬起头,眼前刚映入阎王冷峻的面容,川盈便昏了过去。